【海蓝·连载】两半屯(24)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09-03 08:52:39 字数:3207
王老好家里,日子也十分艰难,自己把瘫在炕上的月影娶回家,日子就没见起色。王老好一个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土里刨食,背都累弯了,日子将能过去。几年来,孩子们接二连三的降生,更要了他的命,三十岁的人,像四十多岁,紫黑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皱纹里的尘迹又没时间洗,人就更沧桑。月影看不下去了,整日寻死上吊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来到人世,月影看着活蹦乱跳的孩子,又看到了希望,不能一死了之,要帮助老好把孩子拉把大。
王老好的心病,不是月影瘫在炕上,而是还住着别人家的房子,有朝一日,他要盖起自己的房子,让月影和孩子们住一住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家。
命中四两,难得半斤。手头刚有俩钱,不是月影有病就是孩子着灾。真应了算命先生那句话,是你的谁也拿不去,不是你的就有窟窿等着你去填。
过年了,王老好的几个孩子都没换上新衣服,月影瘫在炕上,把孩子的棉衣棉裤都给拆了,浆洗了一遍,该补的地方补了,只是扯了几尺鞋面,给每个孩子做了双新鞋。多多少少买了几斤肉,算是打发了这个年。
在两半屯,三十晚上这顿饭吃得都早,大概在下午3点钟左右,就点燃了请财神吃饭的鞭炮。
吃过年饭,孩子们满屯跑,女孩子们跳格、跳绳,男孩子们除了放鞭炮,还玩踩芹菜、藏猫猫;男人们大都喝了不少烧酒,三五人凑在一堆喝茶,妇道人家就凑在一齐看纸牌,输赢不大,边玩、边唠、边守岁,直到新春的钟声敲响,熬不住的才肯睡下,等着初一好挨门挨户的拜年。
大年三十,王老好特别注意了村口的那座窝棚。窝棚里早早熄了灯,王老好就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家人,没法过年,把年当成了平常的日子过。因此,王老好跟月影商量,能不能把不多的饺子,送给窝棚里那家人一些。月影最了解老好的为人,她怎么能拒绝呢。王老好长着人面,却是一副菩萨心肠,这世界上有一家人吃不上饭,他心里都惦记着,何况大过年的,又在眼皮底下。王老好不是那抠门的人,比如说过年杀猪,抠门的人家杀猪,谁也不请,顶多把丈爷、姑爷子请去,有时干脆给丈人拎块猪肉回家吃去。自己个抓猪,自己个烧开水,老婆孩子都上手,搅猪血的、摁猪腿的、打气的、刮猪毛的全上,自己掌刀、剔骨剔肉、开膛灌血肠,自己来。自己想吃什么就煮什么。自己家人忙到半夜,把肉往雪堆里一埋,一冻,该火靠油的火靠油,该送人的送人,过自己的日子。王老好瞧不起这样的人,他觉得这辱没了屯风。王老好家杀年猪,差不多把全村人都请来,切酸菜的、磨菜刀的、搓猪绳的、捞小米饭的……猪杀了,得有人吹猪腿,有人灌血肠,有人烫酒,像办喜事似的,得豁出一角猪肉来,再弄上几个菜,搭上几壶酒,日子才有味儿。有人说这是吃冤家,王老好不这样看,他觉得这是人性。
王老好煮了一大海碗酸菜馅饺子。不是王老好抠,用碗装饺子,那海碗赶上盆了。还炖了一盆猪肉粉条,拎着两瓶白干,就敲开了三爷家的门。
“你、你……”
进门的人三爷不认识,很吃惊。
“俺是两半屯的,屯里人都叫俺王老好,你叫俺王老好吧。咱们是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俺来找你喝两盅。大过年的,睡那么早觉干什么?”
王老好边说边把饺子和菜放在屋当地的一个树墩上,打开包饺子盆和包菜盆的小棉被,猪肉和饺子的香味弥漫了小屋。
“大兄弟,让孩子们吃几个饺子吧。”
三爷虽然活得人不人狗不狗,可今天他不能不受感动,心里不能不一阵阵的发热。离家近千里,数月奔波,又赶上北大荒的天寒地冻,他的心都凉透了,今儿个才有点暖过来。三爷一眼看出,王老好是个好人。不只是王老好给他家送来了饺子才这样说,而是一看王老好那张脸,就让人心里温暖。三爷白日不走走夜路,打把式卖药,接触过一些算命打卦的,一个心里狡诈的人,面部肌肉走形。不信你看那些佛像,因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心底无私,面部表情都非常慈祥。王老好那双不大的眼睛,就透着慈祥,像出生不久的孩子,真诚纯净。在这双眼睛面前,寒冷的人不再寒冷,饥饿的人不再饥饿。邪恶的人,在这双眼睛面前会迷途知返。这双眼睛,一个是太阳、一个月亮;太阳给严冬带来温暖,月亮给黑夜带来光明。
三爷知道自己不高尚,可他也敬仰高尚的人。他不想做王老好那样的人,他也做不到。他知道,王老好那样的人都是命运不济,应了俗话说的:修桥补路双瞎眼,打爹骂娘儿女双全。三爷不但从王老好的穿着上看出他命运不济的,一双胶皮靰鞡补了几块补丁,棉袄袖口露出了棉花;还有那装饺子的海碗上,看出王老好日子的艰难;本来已经两半的海碗,用一排铁锔子锔着,像是一道大拉锁。那时候,两半屯里使用的都是泥盆瓦罐,而且都是粗瓷的。就是这些不值钱的泥盆瓦罐,不小心打碎了也买不起,小心的存着,等着锔锅锔缸的来,再锔上,接着用。锔锅锔缸的一般都挑着担子,一头是风箱炉子,另一头是工具燃料等物,走村串户,吆喝着非常好听:锔锅锔碗锔大缸,小盆小碗不漏汤。锔锅匠对要锔的物件,对好茬口,用绳子摽紧,然后钻孔,打上扒锔子,打严,再打上腻子,完活。使用的扒锔子一般都是事先做好的,材质有铁的,有铜的;钻孔的钻是手拉皮条钻,因锔物的不同而使用不同的钻头。瓷器就用金刚钻头。俗话说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如果锔锅就用合金刚钻头,把扒锔子烧红,楔进钻孔,然后铆平,可接着用好多年。
从穿的用的上,三爷看出了王老好的日子不好过;可再不好过,比眼下的自己还过得去。
三爷一个孩子屁股上一巴掌,把四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弄醒,直不愣瞪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跪下,给王大爷磕头。”
四个孩子全都光着屁股,齐刷刷跪倒,嘴里念叨着过年嗑,四个小脑袋磕在了地上。
“孩子们,过年了,吃饺子吧。”
四个孩子虎一样,一会儿工夫把小肚子填满,才又挤在那没有炕席的炕上,睡着了。一张张小脸,甜甜的笑着,知道了什么是过年。
“兄弟,咱哥俩喝点。”
王老好找两个破碗,将一瓶白干一分为二,两个碗满了。
“兄弟,干!”
“慢慢喝,工夫有的是。”
王老好没劝住,三爷端起酒碗,一口扌周净。三爷心里不好受,堂堂男子汉,活到这步天地,被人瞧不起。他不想被别人帮助,被别人帮助是对他最大的伤害。可是在王老好面前,三爷又能说什么呢?
“兄弟,你几个孩子?”
三爷问。
“不瞒你说,俺也是四个孩子,最小的老蔫三岁了。妇道人家瘫在炕上,俺的日子比你强不到哪儿去。”
王老好回答。
“俺的老闺女彩云也是三岁……”
三爷回头看了眼炕上的老丫头,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另一瓶白干拿起,又把两个人的酒碗斟满。然后,端起酒碗,猛地与王老好的酒碗一撞,又是一口闷了。
三爷有点多了。
“兄弟……兄……你是俺的亲兄弟,你要是能瞧得起俺,咱两认个亲家,俺把老丫头彩云许配给你家老蔫,咱俩……俩好嘎一好,定……定个娃娃亲……”
“兄弟,你喝多了。”
“俺没……没多。你说,你说行不行,行不行,你……你瞧不起俺,瞧不起……”
“哪的话儿。”
“那行,你吐一个字,行还是不行?告诉你……兄弟,俺不是扒……扒叽你,你就说个痛快话,俺是个痛……痛快人,别磨叽……”
“行”!
王老好行字一吐口,三爷将王老好那碗没干的酒拿过来,
分给自己一半,然后端起自己的酒碗与王老好的酒碗一碰。
“干!”
三爷一扬脖周了。
“酒杯一碰,亲事就定。”
三爷话多了。
“俺……俺说话算数……老爷们就得有个老爷们样,别娘们叽叽。老爷们说话,得吐唾沫是钉。到时候,俺……俺一分财礼不要……把老丫头给你做儿媳妇,俺……俺要是反……反悔,自己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当……当泡踩!”
大年三十夜,两个喝多酒的汉子,为自己的儿女私定了终身。王老好做事稳,什么事儿不轻意做主,今儿个,他怕三爷说他瞧不起人家,借酒劲,就做了一回主。
那个夜晚对许多人来说,平平常常,而对三爷和王老好来说,就不平常了。那个夜晚,在王老好和三爷的一生中,刻骨铭心。没有那个夜晚,他们形同陌路,各自按着自己的生存轨迹生活,穷啊富啊有呀没呀,他们的一生都会平平静静。因为有了那个夜晚,故事开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