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22）

王老好小的时候，把这些故事都当真事。大了，虽然觉得这些事儿不是真的，知道了是二大爷在教他怎样做人。但他从心里相信，缺德做损肯定遭报应。阳间不报应，到阴间也遭报应。王老好听过一段莲花落子，叫《黄氏女游阴》，他相信那里的话：
黄氏女迈步向前走
眼前来到鬼门三关
黄氏女要把头关过
大鬼二鬼将她拦
大鬼手拿宝剑拦去路
二鬼鬼头大刀寒光闪
黄氏女把买路钱扔在地
大鬼二鬼笑开颜
双手打开门双扇
黄氏女进了头道关
金童前面来引路
眼前来到恶狗山
迈步要把狗山过
凶饥饿狗把她拦
把打狗干粮扔在地
狗见干粮放了咱
迈步要把三关过
金鸡独立把路拦
把五谷粮食扔在地
鸡吃五谷放了咱
黄氏女闯过三关往前走
十八层地狱在眼前
黄氏女抬头观
见了地狱心胆寒
在阳间打爹骂娘罪恶大
死到地狱挖心肝
在阳间欺兄又霸嫂
到地狱炸油受熬煎
在阳间坑蒙拐骗
到地狱挖去双眼血涟涟
在阳间欺娘奸妹罪恶大
到地狱割去舌头叫你无法去申冤
在阳间打公骂婆罪更大
到地狱扒皮抽筋哭声震天。
……
月影好的时候，王老好对她情意绵绵；月影瘫了，王老好就躲了，不是人干的事儿。月影还帮助过他，虽然只有十块钱，可就是那十块钱救了他。王老好知道，他要是抛弃了月影，等于把月影往死路上逼。那样做了，他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对不起祖宗，更无法面对积德碑。
王老好做不出。
王老好知道，二大爷不叫他娶月影，是对他好。庄稼人过日子，屋里屋外都需要个女人，娶回家个瘫子，这辈子还能有好。
王老好不吱声，背着月影走遍东北，见着大夫就下跪，求大夫救救月影。他多么希望月影能站起来呀，他已经勾画好了他们共同的生活，生几个孩子，有了自己家，自己的世界，那是多么自由、多么快乐的日子呀……
然而，王老好一次次地失望。
“不许你娶月影。”
最让他伤心的是，二大爷不甘心，不让他娶月影。
王老好做不到。
“二大爷，俺不能丧良心！”
王老好铁了心。
“翅膀硬了，哈——你要想娶这个瘫子，给俺滚出这个大院！”
二大爷这句话，把地砸个坑。
“二大爷——”
王老好一个头磕在地上，一脸的泪水，就离开了他生活十八年的院子。他不理解二大爷，平时教育他的故事白讲了，连狐狸都给条生路，连狐狸都知道报恩，这人怎么就不如牲口呢？离开是离开了，可他忘不了二大爷。二大爷的恩情，王老好一生一世报答不完。他觉得，他这样做，上对得起祖宗，对得起那块积德碑，下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有什么办法呢？
那个日子来了。
王老好借了间房子，屯子里这个帮一把，那个帮一把，新房总算布置妥当，只是寒酸了一些，只有一对新的箱子。箱子刷的是栗子色，上面有一对鸳鸯戏水的图案……
三挂披红挂花的大马车，驶进芳草营子，王老好接媳妇来了。
消息传出，十里八村的人都伸大拇哥，都说王老好没有愧对祖宗，继承了先人的门风，为积德碑增光添彩。
当王老好把月影背上迎亲的马车时，在场的人都流泪了，为人世间那份真诚流下了圣洁的泪水。在两半屯，那是唯一一场没有酒席的婚礼，贺喜的人们喝一杯热茶，就暖透了心。
入完洞房，按着两半屯的习俗，就该闹一闹洞房。在北方，闹洞房是结婚必不可少的项目。结婚三天不分大小，大伯子都可以拍新娘子屁股一把。而新房的那一晚，趴窗子、藏柜子里、猫门后的，不到天亮不让你消停。闹洞房在两半屯有其历史渊源。其一是人们对性生活压抑的一种释放；二是有些人结婚不知道怎么回事，起到了性启蒙的作用。没结婚的老光棍可以在新娘的胸上抓一把，不犯毛病。大伯哥可以给小两口讲故事：有一个新娘与新郎过完新婚之夜，被新郎弄疼了，便问新郎：“谁叫你那么干的？”新郎说：“俺爹。”新娘说：“俺想杀了你爹。”谁知过了些日子，新娘尝到了甜头，对新郎说：“你爹真好，俺想给爹做双鞋。”而王老好的那个夜晚，没有人闹，人们都在新房里站一站，就走了。那晚的洞房花烛，同别人家的洞房花烛一样的亮，只是那晚的花烛，不单单照亮了新房，而且应该照亮整个世界……


两半屯村口的那座窝棚，曾经救活过三爷一家子的命。窝棚是王老好家的，是他头年种西瓜，怕人偷，盖了那么个窝棚。盖窝棚用的是土筏子，省了请人脱坯，所谓土垡子，就是把上面长毛草的粘土地，一块一块挖成方子，也叫塔头墩。把塔头墩一块一块落起，当间也没放胶泥，因此，窝棚四处透风，冬不挡风、夏不遮雨。就是这座破窝棚，留下了三爷，使三爷有了根据地，才收拾“旧山河”置下了那么大的家业。
来黑龙江讨活路的人，大多都有个扑奔，扑奔个叔叔大爷啦，扑奔个老乡啦。天高地远，谁知道啥时候有个马高镫短，到那时有山能靠山，有水能靠水。
三爷无亲可投，无乡可奔。
三爷拖儿带女，不知道奔波了多少日子，赶旱路、扒货车、搭渔船，一路来到了俗称北大荒的黑龙江。
在一个黄昏，乌鸦呱呱叫着回巢的时候，三爷一家才在两半屯村口，发现了王老好家的那座破窝棚，一住下来便落地生根。
三爷一家搬进窝棚那天，下了一场中雪，大地一片银白。三爷捡一些坯头瓦片，把墙露缝的地方堵严，又找几片破炕席，把只剩下窗户框的窗子蒙上，不知在哪儿捡得一条破麻袋，算是把门封严。好在土炕还比较完整，除了塌几块炕坯，能将就着睡人。炕席是没地方找了，天黑时，三爷进屯偷了一片苇帘子，铺着挺好。三爷在屯外划拉不少树枝儿，捡了一大片锅碴子，才升起了一缕炊烟。
在两半屯，炊烟升起的时候，最温馨。这时辰，鸡进窝、猪进圈、牛进棚，人们大都忙完了手中的活计，闲着了。男人们或泡上一壶红茶、或卷上一枝旱烟，望着妇道人家做饭，滋润着呢。这工夫，没人知道，两半屯又多了一户人家。
人呢，当生存都没有保障的时候，哪顾得上美丑。葱花早就失去了当姑娘时的风采，抱窝鸡似的领着四个孩子，屋里屋外地忙活。葱花将路上讨来的窝窝头、大饼子，切成骰子块，熬了一锅糊涂粥，饱不饱的，算是填了一家人的肚子。
打竹板
叫呱呱
俺屯有个埋汰妈
米不淘锅不刷
敞着怀
露着咂
淌大鼻涕袄袖子擦
屯里孩子们整天念道的这首歌谣，好像说的就是葱花。
孩子们是幸福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痛苦，真的痛苦时哭一场拉倒，不留什么痕迹，接着还幸福。三爷的孩子们也一样，有娘便是家，不懂得日子的艰难，跑到雪地上滚雪球，在破窝棚门两边，堆起两个雪人，手里还各自拿着一把用葵花秆做的“枪”呢。
俗话说：有钱不置牛马车，学小燕子先垒窝。
有了窝，三爷开始四处讨活路。
葱花领着两个大一点的崽子，去荒地里拾苞米、遛土豆。
屯里人收获过的苞米秆子上，总能留下没掰净的苞米，刚上冻的土地里，也总能留下没刨净的土豆。碰上马虎人家的土地，就跟没起过似的，葱花就丰收一回，十斤苞米、八斤土豆，葱花心里有了底，觉才睡得着。
２
两半屯的冬天，闲着呢。
俗话说：锄头下了地，庄稼人忙一季，锄头上了墙，庄稼人闲得慌，开始猫冬。这工夫，有些男人开始喝酒，喝多了开始吹牛。屯里的熊二，平时胆小如鼠，谁踹他一脚屁都不敢放。一次喝多酒后，敞着怀可屯晃，还拍着胸脯吹牛：“谁说熊二是熊包？咱也是爷，谁敢惹俺！”
“俺敢惹你！”
熊二的话说大了，当场就有人上前拽住熊二的脖领。熊二酒醒了，搂着那个人的脖子，又一拍胸脯：
“谁敢惹咱哥俩。”
是醉话吗？
三爷没这些心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得讨活路。
人呢，活着就为了一张嘴，嘴要是填不满，说啥都不好听。活路怎么讨，三爷心里没谱。要车没车，要马没马，一没余钱二没路子，还能做什么体面的事，只能干一些下三烂的事儿。别管什么下三烂不下三烂，能填饱肚子，活下来就是成功。
开头，三爷做了回假孝子。

所谓假孝子，就是知道谁家死老人了，假孝子腰里扎一根白布孝带，扑倒灵前，死了亲妈似地放大悲声，跟着哭丧，哭得苦主心肠软了，把死人的悲痛气氛哭向高潮，才能得个十块八块的饭钱。哭是一门学问，哭是一首歌，哭好了好听，哭不好就是噪音，让人听出假来，就会一棒子把你赶走，家里人还在等钱买米、等米下锅。要哭出韵律，哭出一首悲伤的歌，把死者的一生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