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三日后，大理寺终于开审桂园之案了，逼于凤家的压力，还有太子的压力。
　　“陈志乐，你为何要把凤小姐掳到桂园？快快从实招来。”崔中元一拍惊堂木。
　　“大人，我，我并不知道，不知道那个姑娘是，是凤家的小姐……”
　　“混账，把人掳走，居心不良，现在却说什么不知道？”大理寺卿喝道。
　　“大人，我，我只是以为，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上元佳节，独自一人，我，我只是想着，想陪她过节罢了……”
　　“就算你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把人带回桂园之时，就应该知道了。”
　　“可是……那个姑娘没有说，没有说她是凤家的千金小姐……我，我以前并没有见过凤小姐，我又怎么知道……再，再说了，凤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会穿上男人的衣裳到处乱跑？哈哈，实在是有失体统吧？”
　　“陈志乐，小心你的用语！”
　　“本公子第一次看到有这样的千金小姐是一个人在外面乱跑的……”陈志乐可怜兮兮地说，“本公子以为是这个姑娘在灯会上迷了路，好心想帮她，所以才请她回府里坐一坐，等天明了再安全送回家里去……谁曾想到，居然一片好心惹来横祸，无端端被什么假冒特使打伤，还被诬蔑说什么拐骗人口、图谋不轨……”
　　陈志乐的供词送到凤翎面前，凤翎气得七窍生烟。当时他正在越王府中和阎肃商讨着上元之夜的细节，而司马浩云一大早就被楚王召去了。
　　阎肃冷笑一声：“好一个‘好心’的陈公子，待本公子去会一会他。”
　　“小阎，你要去大理寺跟他对质？”
　　“哼，那个家伙不仅不肯承认过错，还给凤小姐泼污水，还说我们污蔑他？既然如此，大理寺卿必然要召集相关人到场。凤小姐乃千金之躯，如此娇贵，自然是不能出现在那种恶劣场合的，没的惹一身脏水。就让本公子去吧。”
　　刑部尚书的公子涉案，且家中搜出暗道，陈尚书需要避嫌，此案已归户部尚书暂时接管了。
　　当阎肃和凤翎到达大理寺时，户部尚书上官英杰已经端坐在堂上。大理寺卿崔中元则坐在下首。
　　上官英杰面色冷峻，淡淡地看着堂下一干人等。
　　陈志乐穿着囚衣，趴跪在地上，他休息了两天，似乎并无大碍了。
　　阎肃心想，早知道这个家伙这么能扛打，那天晚上就应该自己亲自抽他一百鞭子，凤小姐那一顿打实在只是给他挠痒松骨而已。
　　陈志乐仍是那一套说词，不断诉说自己冤枉，说凤小姐故意在灯会上引诱他，跟他回了桂园，又假装受害，说太子特使仗势欺人，故意把自己打伤，那个暗道也是被栽赃陷害的，他在桂园那里住了这几年，从来不知道有个暗道，也没听说过这种事。
　　气得凤翎咬牙切齿，几乎控制不了要上前把他徒手撕了。站在他身旁的阎肃轻轻握了握他紧握着的拳头，她柔软的小手仿佛给了他一点安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官英杰仍是一脸冷然，淡淡地看着阎肃：“阎肃，你有何话要讲？”上官英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个阎肃就是如今朝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子身边的红人？与其说此人是南疆的一名将官，还不如说更象是东宫的一名姬妾。他不禁想起侄儿上官天宇，不知前任镇南大将军是如何看待这员参将的？
　　陈志乐听到“阎肃”二字，不禁抬起头来看过去，陈家的人早已告诉他，打伤他的人是太子麾下的一名永州参将，名叫“阎肃”。他愤恨地想，本公子要好好看看这个家伙长什么样，告诉在永州的二哥，让二哥为本公子报仇。
　　阎肃轻轻走出来，来到大堂中间站定，向上拱手揖道：“上官大人，末将阎肃，一直在永州镇守边关，这一次跟随大将军进京，是末将平生第一次进京。末将本想趁此机会见见世面，好好学习上京的风物人情，礼仪道德。而这一次，确是让末将大开眼界了。”她说得很慢，声音柔和悦耳。
　　陈志乐傻了，眼前这个俊秀而瘦弱的小子真的是那天晚上把他揍得满地爬的那个人吗？
　　阎肃继续缓缓说道：“末将以为，京城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在街上行走、赏灯，即使没有父兄相护也是应该可以安心的。却没想到这位尚书府的陈公子原来还可以随意请姑娘们在深夜回府喝茶的，即使是留在府中过夜也是理所当然的。却不知，这只是陈尚书府上的公子有此‘特权’，还是说京中所有达官贵人们的公子都有此‘特权’呢？阎肃乃山野粗人，不知京城规矩，实在是不懂京中世情。还请各位给末将解说解说。”
　　堂上众人脸色都变了。
　　阎肃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慢慢说道：“不知道陈尚书是如何看待此事的？而且，这位尚书府的公子竟是如此振振有词，不知廉耻。这诺大的京城，原来在陈尚书的公子眼里，只不过是陈家少爷的后宫罢了。末将不知，这是否陈尚书府上一直以来的家训？”
　　陈志乐急了，叫道：“你，你这是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她缓缓地环视四周，却没有看那陈志乐一眼，又慢慢说道：“凤小姐贵为凤家千金，竟也只能任由陈尚书的公子请回府中喝茶而不能谢绝，更毋言一般小百姓家的姑娘了，不知这位好客的尚书公子曾经请了多少位姑娘到府中喝茶？若上官大人有兴趣知道一二，不如请尚书府中的丫头们来说一说她们这位尊贵的公子爷那些好客之道吧？”她停了停，又笑道，“当然了，丫头们自然是受了主人家极好的调教，自然是不能在外宣扬主人家的诸多好事的。”
　　上官英杰冷冷地瞪着陈志乐。陈志乐只是灰着脸大叫：“你胡说！”
　　阎肃淡淡一笑，慢慢说道：“末将记得，那天听到两个丫头在给陈公子找新衣，还说一定要那件大红色的，当夜洞房之用。当时，末将很好奇，这一家怎么看都是大户之家，洞房花烛是何等重要之事，为何却在深夜里才为新郎找新衣？难道这是京城的一个特别风俗么？于是末将便随那丫头去看个究竟。那洞房之处却是一栋安静的小楼，没有任何花烛摆设，也没有家人仆妇侍候。真是奇了怪了。各位可知道是为什么？”
　　阎肃背负双手，在大堂上慢慢地踱了几步，似是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她面对着陈志乐便停了下来，慢慢说道：“当末将上到三楼，来到一个房间，看到一个很奇怪的景象。各位可以想象一下，末将到底看到了什么？”她又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陈志乐。凤翎紧张得手心出汗，如果阎肃所说的是他所想象的不堪景象，他一定会马上把那个家伙撕碎的。
　　陈志乐急了：“本公子好好地陪着凤小姐喝茶，你还能看到什么？”
　　“哦，你说你在陪凤小姐喝茶？不知喝的是什么茶？”
　　“本公子忘了。”
　　“哦，你忘了？不过，末将却没有忘记。”阎肃淡淡说道，“末将看到眼前这位陈公子跪在地上磕头，苦苦哀求……”
　　众人不禁愕然了，本来人人脑中都在狂补各种不堪的图像，不料却来了个急转直下。
　　陈志乐也呆住了，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
　　“末将看到，这位陈尚书的公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说什么：陈家一直希望能与凤家结为姻亲，但是凤家小姐如此金贵，不肯许给陈家的破落户；因此这位陈公子只好出此下策，趁灯会游园之时，乘机把凤小姐请来，求小姐体谅他的一番苦心，当夜就与他成亲，明日便一起回府，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凤大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这门亲事了。”阎肃换了一个方式，把那天晚上陈志乐的鬼心思说了出来。众人顿时明白了。
　　凤翎双拳紧握，双目圆瞪，“生米煮成熟饭？”鬼迷心窍了吧？
　　陈志乐大叫：“胡说，本公子是堂堂尚书之子，怎么会说这种话？”
　　阎肃冷冷一笑，慢慢说道：“你确实说不出这种话，因为从你的狗嘴里吐出的话实在不敢恭维，末将实在是无法效仿一二。当时凤小姐听了十分生气，把你怒斥了一番。然后，你居然恼羞成怒，更是胡言乱语，说什么，如今小姐已经在你手上，便由不得小姐的意愿了。还厚颜无耻地说什么，就算是贺之莹，只要被你碰上了，也只能乖乖就范，如若不然，定要她……”
　　崔中元喝道：“阎肃，注意用语！不得无礼！”居然直接提到了未来太子妃的闺名，实在是太无礼了。
　　“是，崔大人，末将只是把这位尚书公子所说的话学了一两句而已，并不敢把所有的话都学来，否则就真的是太失礼了。末将记得，他当时还说到什么崔什么雪什么上官什么婉什么芳……好象是京中的名门闺秀都是可以随便他陈尚书的公子挑选一般，大概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吧。”阎肃正色说道。
　　“你胡说，我，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有提过贺……贺……”他到底还是不敢直呼太子妃的闺名。
　　“混账，来人，掌嘴！”上官英杰喝道。
　　一名差役走上前来，“啪啪啪啪”几下，打得陈志乐两边脸立时肿起两寸高。
　　阎肃冷冷地看着他，慢慢说道：“这位尚书公子说着还想对小姐无礼，末将当时实在是忍不住，就冲出来拦住他，结果这位尚书公子就想冲出去找家奴来对付末将和凤小姐，不料他自己不小心，却从三楼的楼梯上滚了下去……”经过大理寺的狱医检查后，那陈志乐身上最明显的伤就是碰伤和撞伤，至于腰伤，也有可能是从楼上滚下来时弄伤的。
　　“你，你，分明是你动手把本公子打伤的！”陈志乐大叫道，“还有，还把本公子从三楼推了下去，都是你做的！”
　　众人看看阎肃略显苍白的小脸和瘦削矮小的身板，再看看陈志乐的厚实的身体，不禁暗暗摇头，怎么看也不象是这个阎肃能把陈志乐打成那个样子的，还是陈志乐自己不小心摔伤了更合情理啊！
　　阎肃喝道：“陈志乐，你是如何跟踪凤小姐？”
　　“我没有跟踪她，我只是无意之中碰上她的。”
　　“哼，凤小姐当夜为了安全起见，和侍女乔装成普通男子，想和老百姓一样地去看花灯。如果你不是蓄意跟踪小姐，灯会上如此多的百姓，夜色之下，你又怎么会注意到一个普通的男人？”
　　“我，我当时只是觉得那个男子有点奇怪……”
　　“你觉得某人有点奇怪，就可以随意强行掳走人口吗？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力？是大理寺崔大人吗？还是说陈尚书给了你尚书之令？”阎肃冷笑道，“快快从实招来！你是如何强行掳走凤小姐的？”
　　陈志乐急得一头冷汗，争辩道：“我，我没有强行掳走她。”
　　“哦？你没有‘强行’？”阎肃故意侧着头，盯着他，慢慢说道，“那么，你是如何没有‘强行’地掳走凤小姐的？”
　　“是她自愿跟我回府的。”陈志乐大叫。
　　“混账！”凤翎忍无可忍，大喝道。堂堂凤家千金，怎么可能会随意跟一个陌生男人回家？陈志乐分明是在诋毁侮辱凤菲！但是柳叶仍没有找到，那天晚上的那辆大车以及驾车之人也没有踪迹，他没有证据证明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
　　“哦，那么，陈志乐，你给大人们说一说，当时是怎么样的情况？”阎肃冷冷地看着他，“你是如何遇到凤小姐的？”
　　“当时，当时人很多，我，我看到一个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象是迷路了，所以，我就好心上前去问询。”陈志乐的思路已经完全被阎肃打乱了。
　　上官英杰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陈志乐果然是在胡说八道，他之前还说“觉得那个男子有点奇怪”，如今却又说“看到一个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上官英杰很认真地看着阎肃，心中暗暗点头。他决定就让阎肃按照她的方式“审问”陈志乐。大堂一角的师爷在飞快地记录着。
　　“然后呢？”阎肃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陈志乐的前言不搭后语。
　　“我，我就，就请那姑娘随我回府。”
　　“你之前跟凤小姐认识么？”
　　“不，从来没有见过面。”
　　“既然不认识，你是如何让凤小姐同意跟你回府的？”
　　“我，我当然是告诉姑娘，我是陈志乐，然后，请姑娘去府上喝茶。”
　　“你可有说明你是陈尚书的公子么？”
　　“我……”陈志乐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更有利，但一想，如今自己是要标榜光明磊落，而被对方设计陷害的，于是便昂然说道，“我自然是坦诚相告的。”
　　“看来，陈尚书的英名在京城百姓的心中是很有份量的，也让人很放心了。”阎肃缓缓说道。
　　“那是自然。”陈志乐傲然说道。
　　“那么，凤小姐可有告诉你，她是谁么？”
　　“这……”陈志乐迟疑着，如果说“有”，那么他明知道她是凤府的千金，却仍是把她带到郊外的桂园，甚至还不是带到尚书府，分明是居心不良、企图不轨。于是，他答道：“没有。”
　　“那么，你是带着一个不知底细的姑娘回了桂园？”
　　“正是。”陈志乐一脸委屈地说，“那姑娘听说本公子是陈尚书家的公子，就马上说要本公子带她回府了。”
　　“混账！你胡说八道！”凤翎怒不可逾，跳上前去就要打他。
　　上官英杰喝了一声：“凤大人，公堂之上，不得无礼！”
　　阎肃上前轻轻拍了拍凤翎的手臂，用眼神安抚他。凤翎强忍怒气，慢慢把举起的拳头放了下来。
　　“陈志乐，原来陈尚书的家训里是可以随便带着不知底细的姑娘回府的么？”阎肃冷冷地看着陈志乐。
　　“这，这，本公子是看着她一个姑娘家娇滴滴地没人照顾很可怜，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
　　“哦——对了，凤小姐当晚是什么样的装扮？你可记得？”
　　“这……”陈志乐愣了，他这才想起，凤菲当晚是穿着一套小厮的普通衣装，是一名普通小厮的装扮，何来“姑娘家娇滴滴”的样子？
　　“凤小姐当晚是女扮男装出门看花灯的。陈志乐，正如你刚才所招的，当时你看到的是一个男子。花灯会上人员众多，夜晚灯影重重。说！你是如何知道她是一位娇滴滴的姑娘家的？”阎肃喝道。
　　“这，这……一个姑娘穿着男装还是姑娘呀，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是么？尚书府的公子果然是阅人无数啊！”阎肃冷笑道，她转身向上官英杰拱手说道：“上官大人，末将想做一个小小的测试。请大人恩准！”
　　上官英杰点点头：“准了。”他觉得眼前之人越来越有意思了。
　　阎肃对差役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不久，一行六人在那差役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六个人都是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三个人作女人打扮，另三个人作男人打扮，一字排开，静静地站在公堂上。
　　“陈志乐，你好好看看，这几个人中，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阎肃淡淡地问。
　　陈志乐呆住了，这六个人，高矮胖瘦，有搔首弄姿的，有横眉怒目的，有四顾张望的，如果不是单从衣装打扮上去判断的话，真是不敢说穿女装的一定是女人而穿男装的一定是男人。别说陈志乐看呆了，堂上其他人也忍不住苦苦思索着，究竟这六个人之中是否有女扮男装或是有男扮女装之人？
　　凤翎暗暗惊讶，他们来之前，阎肃忽然说要找几个人装扮一下，可能一会儿有用。他当时还想不透究竟有什么用，如今看来，阎肃居然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了！凤翎不禁心中暗自慨叹，以前他总以为司马浩云是以貌取人、迷恋于阎肃的特殊美色，如今原来竟是自己以貌取人了！
　　陈志乐呆呆地瞪着那六人，不说话。一盏茶后，阎肃问道：“陈志乐，你既然是可以‘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么，如今已经看了这么多眼了，应该可以告诉我们，这堂上的六人之中，哪几个是男人，哪几个是女人？”
　　陈志乐仍是不说话，他真的不知道呀！
　　“陈志乐，说吧。”上官英杰冷冷说道。
　　陈志乐硬着头皮，指着那两个搔首弄姿、身材丰满的女装打扮的人说道：“这两个是女人，另一个是男人。那三个穿男装的都是女人。”他心想，阎肃一定会故意让女人假装男人混在其中，他决定赌一把，就算那三个穿男装的人之中也有真正的男人，但至少他不会全部都错了。
　　阎肃淡淡一笑：“原来如此。”她转头对那六个人说道：“你们把蒙面布拿开，告诉上官大人和崔大人，你们究竟是谁。”
　　当那两个被陈志乐指认为“女人”的女装打扮之人掀开蒙面布时，众人不禁“啊”地一声，但见他们一脸胡子，分明是男人。另一个被指为男人的女装之人解下蒙面布，盈盈下拜，娇声道：“小女子拜见上官大人和崔大人。”众人又“哦”了一声，原来这是个女人，于是又定睛看那三个男装之人。那三个人慢慢解开蒙面布，也是胡子拉喳的。
　　陈志乐傻了，他居然全部猜错了。不言而喻，如果他不是早有预谋，蓄意跟踪，他又是如何在灯火阑珊之中发现一个普通小厮模样的人是位姑娘？而且还碰巧是凤家的千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