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20）

王老好感激二大爷，这才知道，以前二大爷打他是为他好，不然二大爷不会回绝了这门亲事。怎么说也是二大爷把他养育成人，骨连着骨筋连着筋。
张罗来张罗去，王老好的婚事儿还是没影。
王老好的婚事儿是二大爷的一块心病，他的全部责任只有在王老好结婚之后才算尽完，才算对得起死去的老伴。只要二大爷动了心思，事儿没有不成的。一家女，百家求，这个姑娘不行咱再看下一个。
山东那几年遭灾，成千上万的人到东北逃荒。二大爷在逃荒的人流中相中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山东掖县的，叫小妮儿。小妮儿的娘饿死在家里，爹就领着弟弟妹妹逃出来了。二大爷用一袋苞米，给王老好换个媳妇。王老好不干，二大爷一个嘴巴子过去，就干了。二大爷扯了几尺花布，托人给小妮做了身新衣裳。人仗衣裳马仗鞍，小妮经这么一扎咕，像个人似的，人长得也不丑，脸像个大红苹果，梳一条大粗辫子，还说得过去。二大爷把下屋收拾出一间，当晚就让王老好与小妮儿同房。飘摇的油灯下，小妮儿哭得死去活来，把王老好的心哭软了，王老好拉起小妮儿，连夜追出二十多里地，把小妮还给了爹。
第二天早上，二大爷打开新房门，见王老好睡得正香。问清原由，二大爷又是一个嘴巴子，扔出一句：“你这辈子打光棍别怨二大爷，二大爷不管！”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二大爷推苇子时认识的赵秃爪，把姑娘送上门来。每年冬天，两半屯人就去苇塘推苇子，用苇子苫房、编苇席铺炕、烧火。苇塘周围的屯子差不多都去苇塘推苇子。夏天苇子长在水里，冬天冻在冰上，冬天就得在冰上用推刀推。下手晚时就推不着，下手早吧，冰面还没冻实，人走在冰上嘎嘎响，炸开的裂纹伸出老远。常推苇子的知道，随它响随它裂，你走你的，停下来就毁了，非掉进去不可。赵秃爪推苇子时不小心，就掉进了水里，浅地方还好，赵秃爪掉进去的地方是船道，深的地方两三米。该他命大，赶上二大爷从那儿过，把赵秃爪救了上来。赵秃爪命保住了，手指头冻掉了四个，成了赵秃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赵秃爪总觉得欠了二大爷什么似的，就把闺女送给王老好做媳妇。
二大爷高兴，给赵秃爪和姑娘做了六个菜，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摊鸡子儿、炒豆芽、炒肉粉，外加一个糖醋白菜丝。
姑娘叫月影，羞羞答答地坐在二大爷家的北炕上。害羞是一种美，不会害羞的女人，没有女人味。月影留着两条大辫子，那辫子垂在胸前，用手摆弄着。月影穿一件深绿色暗格便服棉袄，没有罩衣，蓝色棉裤的两个膝盖处，细针密线地缝着两块补丁，补得方方正正。看得出来，月影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好过的话，出门得扎咕得体面一些，谁有粉不往脸上擦。
“俺闺女的活计可好，看那补丁补的，看不出针脚。”
赵秃爪夸着自己的女儿。
“俺家姑娘不贪图个富贵，人家本分、人老实、仁义、能干就行。”
见二大爷没知声，赵秃爪接着夸。
饭桌上，有一大海碗猪肉炖粉条，说是猪肉炖粉条，其实除了汤面上漂着四片白肉，底下差不多都是粉条和白菜。席面上不管坐多少人，懂规矩的人下筷时，先把汤面上漂着的四片白肉拨开，吃底下的粉条和菜。谁要是把那四片白肉吃了一片，满桌子人笑话你，那叫不懂规矩。二大爷看见，饭桌上，月影下筷时先把白肉拨开吃下面的粉条和白菜。二大爷乐了，一看这规矩劲儿，知道了月影是什么人家的孩子。
王老好的婚事儿就这样定了。
其实，王老好已经认出了月影，这是天意，这是缘份。在老好的心目中，早就有了朦朦胧胧的目标，那目标虽然很遥远，却真的是目标。心就那么大的地方，早就没了空间让别人进驻。是爱么？两半屯这地方没人谈爱，谈爱得让人笑掉大牙；能找到个女的，这个女的模样还端正，还不傻不苶，能生养孩子传宗接代，又能做饭喂猪，一结婚就完了。
每个人的经历中，都有一些难忘的事儿；每个人的经历中，都有一些难忘的人。一个溺水的人，能忘了递给他救命稻草的人么？一个行将饿倒的人，能忘了丢给他一块干粮的人么？
王老好就难忘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
二大爷家养了五只鸡，这五只鸡要是喂好了，一天能下三至五个蛋，而二大爷家人还吃不饱呢，鸡，干脆就不喂，整天在外面找食吃，好在下蛋时，这些鸡都回到二大爷家的鸡窝。三天一个蛋两天一个蛋，得攒个把月，才能攒个十斤八斤的。在这小米当细粮，鸡屁眼子当银行的年月，这几个鸡蛋可是全家的希望。自己家里人舍不得吃一个，来戚了才能煎两个，给客人下酒。自己家里人，得谁生病了，病到不能吃饭的时候，才有资格蒸两个鸡蛋羹吃。因此，孩子们都非常羡慕生病的人，可以吃鸡蛋。这几个鸡蛋，可以改善几个月来的生活，比如说割斤肉包顿饺子，还可以扯块布，给谁做件衣服。
卖鸡蛋的差事，常常落在王老好身上。
那次，王老好大清早就拎着鸡蛋桶，赶到了老城边儿上的火磨。火磨是一家面粉厂，用的不是驴拉的石磨，是电动的，两半屯人都叫火磨。那儿收鸡蛋。
王老好卖了鸡蛋，把卖得的十块钱揣进兜里，本应该逛逛老城。他很少进城，城里是什么样他不太知道。他听说城里有戏园子，花一毛钱能听一出《马前泼水》。他没心思逛，怕把钱弄丢，直接就往回返。路上，王老好瞎寻思，是城里好还是乡下好呢？听说城里头点电灯，不用洋油。一个什么什么泡，用绳一吊，比夜明珠还亮。头些天，屯里的二迷糊进城，不知在哪掏弄一个泡，回家用麻绳吊在梁柁上，叫来全屯人，说是到了晚上，那夜明珠就亮。天黑透了，左等右等，那夜明珠就是不亮，屯里人扫兴地回家睡觉去了。
快要进屯时，王老好伸手向兜里一摸，坏了，十块钱无影无踪。他忘了，他的兜早就漏了。怎么把钱揣进漏的兜里呢？
真是糊涂哇！
王老好汗出来了。
他转头沿着回家的路往回找，找到火磨天要黑了，连钱影都没见。
十几岁的王老好还没成人，而又寄人篱下，没有承担生活的勇气和能力。
他只能蹲在火磨门口哭鼻子。
他吃二大爷挣的饭，穿二大娘改的衣，可他却把二大爷家卖鸡蛋的钱弄丢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这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啊。他知道，说钱丢了，二大娘肯定不信。二大娘得揍他。二大娘揍人狠，得着什么就用什么下手，不管不顾。皮肉上的苦，王老好都能受，可他弄丢了二大爷家的鸡蛋钱，对不起二大爷家的那颗心，被煎熬得简直受不了。他没有一点办法挽救，如果他能用一条腿换回来十斤鸡蛋的钱，他会觉得占了大便宜。王老好甚至想走，离两半屯越远越好，虽然有点对不住二大爷，但心里能好受一点。只有把鸡蛋钱交给二大爷，他自己才能得救。
“呀，老好！”
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
王老好抬起头，一眼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芳草营子的和自己同过几天学的月影。王老好曾同月影同学四年，王老好退学，她还陪着哭了次鼻子呢。
“呦，大小伙子还哭鼻子？”
月影也是来卖鸡蛋的。
“咋的啦？”
月影问。
王老好不哭了，就抽泣着把丢钱的事儿说了。月影知道王老好的身世，知道他是寄养在二大爷家，难心的事儿多。可丢钱的事儿，她月影也帮不上忙。她家也很困难，妈妈答应给她买一件花衣裳，答应三年了，一直没买。这次，妈妈答应她用卖鸡蛋的钱给她买一件花衣裳。没办法，月影帮不上忙。她望着可怜兮兮的王老好，往家走。走几步，她回头看王老好一眼，走几步回头看王老好一眼，她知道王老好这是晚上不敢回家了，不敢回家夜里咋办？十块钱在自己家里也是不小的数目。月影已经走出好远，还是一狠心，磨回头跑到王老好面前，将攥出汗的十元钱扔给王老好，啥话也没说就走了。
王老好见到那十块钱，可见到了救星，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只是觉着得救了，一个行将溺死的人，摸到了一棵救命草。
王老好得救了。
回到家，王老好把钱交给二大爷，二大爷接过钱啥话没说，他不知道这钱得来的多么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