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广场舞

　　晚饭后，孩子交给弧和他媳妇，晚间是点爷爷和线奶奶的自由活动时间。两人各自活动，互不干涉。点爷爷跳双人舞，线奶奶跟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各找各的乐子。点爷爷从来没有邀请过线奶奶，对于双人舞，线奶奶向来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广场舞既可以活动活动筋骨，同时又是线奶奶的交友圈。平时闷在家里，也没什么人交往。线奶奶爱热闹，享受生活。很快，线奶奶就和群里跳广场舞的老太太熟络了。既熟，就免不了聊天，既聊天，就免不了家长里短的那些事情。老太太也是女人，当然也就免不了女人所独有的小心眼和勾心斗角。虚荣、攀比、吹嘘、浮夸之风在一群一群的老大妈们中间盛行无阻。
　　一天，张大妈戴了条硕大的金项链出来跳广场舞。休息时间，大家都围了上来，有的人还伸手摸了摸金项链，拿自己的手指跟它比：“啧，啧，都快有我的小指粗了呢”，“这成色，十足的”，“款式也好看，洋气！”，“好多钱吧，这一条”，张大妈被喜气洋洋的气氛包围着，面带得意，用霸气十足的声音宣布道：“这是我女儿从香港给我带的”。香港的项链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女儿送的，这年头还有这么孝顺的女儿，张大妈的福气，自然又是更上一层了。赞叹、感慨、惋惜、遗憾之声嗡嗡了许久。
　　线奶奶心里气不过，第二天特意拣了根自己首饰盒里最粗的项链戴上，还把那颗紫水晶的坠子也加上。线奶奶害羞似的低声说：“我儿子在生日时给我订做的”。水晶坠子很大，在夜晚中发出幽蓝幽蓝的光，在一群大妈们惊谔的目光和张大的嘴巴中，线奶奶感觉自己就像是女皇一般，挣足了面子，捡回了昨天失去的尊严。
　　其次比衣服。这是必不可少的。衣服和首饰，这是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的呀，品头论足一番，得到喜悦和满足，或是得到失落和气恼，那其中的滋味，那其中的小小的喜乐哀恸的世界，真真是男人们所万万体会不到的。总是不断地有人穿了新衣服来，必定是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喜，一阵小小的骚动，一阵小小的感叹，像水面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的向外荡，越荡越小，直至消失不见。这是她们千篇一律的枯燥的生活中的一点小小的变化。可这小小的变化对于她们的影响，就像是男人的事业中的一次大成功对于男人的影响一样。线奶奶隔三差五的就有新衣服上身。线奶奶对于一切事物都是挑剔的，对于衣服格外不能将就。线奶奶在衣服上的眼光应该说还挺时尚新潮的，对于衣服的面料、做工、款式、搭配的场合，都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连她女儿都自叹不如。线奶奶都是穿有品牌的衣服，不像别的大妈，只要在农贸市场上买一件就好了。但是线奶奶从来不买贵的东西，她都是折扣比较低的时候去挑选，往往能淘到物美价廉的衣服。线奶奶甚至学会了网购，在她那个年龄的老太太中，是不多见的。但线奶奶嫌上网太伤眼睛，不太愿意在网上选购。线奶奶的衣服都很合身，穿在她身上有一种特别优雅的味道。线奶奶在大妈们面前只提衣服的牌子，但从来不说是打折时买的。大妈们不会说优雅，也不会说端庄大方，但是线奶奶穿的衣服确实比别人的要好看，最后，大家公认，线奶奶是她们当中最“洋气”的。
　　接着比谁家孩子出息，赚的钱多，当的官大，孝顺父母，给爹娘买什么衣服，添什么营养品，送什么礼物，带父母去什么高档餐厅吃饭，又去什么地方旅游。有出息同时又兼有孝顺父母的，这才是最令大妈们羡慕，赞叹不已的。线奶奶的儿子名牌大学毕业，单位在省直机关，年纪轻轻就很有希望提升副处，这已经殊为难得了，更为可贵的是，儿子对她从来言听计从，从来不跟她顶嘴，从来也没有大声过一句。这常让那些家有忤逆儿子，天天在家大吵大闹，甚至还要挤兑父母的养老金去帮衬倒贴儿孙的老太太唏嘘不已。线奶奶一家，几乎可以算是“五好家庭”的楷模。比到穷极无聊之时，甚至连今天买的什么菜也都可以拿出来炫耀一番。线奶奶是不屑于参加这种最末流的攀比游戏的，连线奶奶也觉察出这攀比的无聊和无意义了。线奶奶只是时不时的、有意无意的、轻轻巧巧的来一句：“我们家今天买的大红鲟、鲍鱼都没怎么吃，孙子说都吃腻了”。这种拼命要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攀比发展到最剧烈时，往往使大家伤了和气。张大妈和李大妈怄气了，大半个月不说话；朱大妈家境平常觉得自卑，几个月没到群里跳舞；或者几个老大妈坐一起，今天说孙家的不是，明天道钱家的短处。叽叽喳喳，没个安静。哎，有女人的地方就生事，这是逃不掉的定律。
　　一天，线奶奶比往前早到。一般等人差不多齐了再放音乐开始跳舞的。早来的三三两两在树荫下休息闲聊。王大妈拿了一袋果脯蜜饯之类的，往音箱上一放，招呼大家：“大家都来尝尝吧，我刚从海南旅游回来，带了一些海南特产，给大伙尝个鲜”。线奶奶牙不好，对蜜饯甜品之类的向来不是很感兴趣。站着没动。一会，周大妈风风火火地走来，经过线奶奶身旁，从塑料袋子里捡了一颗糖，往线奶奶手里塞，热情地说：“我也刚从贵州玩回来，这是贵州的糖果，尝一尝，跟我们的糖不一样，有种特别清香的味道”。没走两步，周大妈看见赵大妈站在不远处，立马捉住赵大妈的双手，用力摇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啊呀呀，好多天没见到你，气色还是那么好”。一面忙不叠地从袋子里抓一大把糖果就往赵大妈手里放。周大妈性子急，性格粗枝大叶，根本就没注意到线奶奶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也无暇去顾及线奶奶此时此刻的急剧心理变化。线奶奶明明知道周大妈与赵大妈有亲戚关系，平日里两人交情比群里其他人自然要深厚些，这原无可厚非。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明明白白的区别对待，这样清清楚楚地厚此薄彼，线奶奶顿时觉得受了很严重的羞辱（其实，时近薄暮，大家三三两两散开，各聊各的天，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线奶奶和赵大妈那一幕）。线奶奶根本不会去想大家根本不会去在意这些事，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当众下不了台，一个晚上都在耿耿于怀自己所受到的羞辱和怨恨。本来嘛，一颗糖算得了什么，线奶奶本来也从不吃糖，也根本不会去稀罕一颗糖，管它是什么贵州还是什么贵妃的糖呢，恼怒的是为这么小小一颗糖，平白无辜地受人这么一顿羞辱。据线奶奶的女儿事后回忆，按线奶奶当时给她的陈述的原话：她是恨不得把手里的这颗糖狠狠地朝周大妈的脸上砸去的。事实上，线奶奶是很有涵养的人，当然不会做砸糖果这样低俗的事情。但据说，线奶奶有好几个月不跟周大妈说一句话，有时面对面碰见也只是恶狠狠地扬着脸走开。周大妈从头到尾一直如坠雾里，根本没搞懂怎么回事。
　　线奶奶同时在几个不同的广场舞的群里参加活动。这样可以在不同的大妈群中走动，扩大自己的交友范围。而且，如果在这个群和哪个大妈闹别扭了，也可以到别的群去顺顺气。等气消了，可以再回到原来那个群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每天活动活动手脚，对保持老年人的身体健康是很有必要的。如果广场舞的音乐不是太过嘈杂，近乎噪音，线奶奶还是很喜欢广场舞音乐的旋律的，那些旋律大都开朗明亮，朗朗上口。虽然那些音乐多为流行音乐，大多低俗不堪，粗鲁滑稽，像个小丑，却暗藏着一股原始粗野的生命力，带给人蓬勃向上的力量。线奶奶是很有尺寸的，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线奶奶从来不会从头到尾每一个舞曲一个不落地都跳下来。觉得今天体力好了，就多跳一段；要是觉得有些乏了，在真正觉得劳累之前她就停下来，在一边歇着了，绝不会无谓地伤害自己的身体。在老年人保养身体方面，线奶奶也很有自己的一套：线奶奶很少在大病发作时才去医院，除非是自己意志无法控制的突发的重症。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哪个部位有些微有异于平日的症状，线奶奶就已经到各处去寻医问诊了，或者是民间的草药方子。线奶奶的娘家是行医世家，线奶奶从小耳闻目染，就已经知晓保存了不少的中草药秘方。线奶奶也乐于与人分享这些秘方，治好过不少人的痤疮、跌打损伤、头疼脑热、上吐下泻之类的。线奶奶每年都参加社区医院的例行体检，因为那是免费的，没有必要花的钱就一分都不要花。社区医院因为要有人来体检才能拿到补贴，每年也都很热情地打电话上门来请。体检报告中的那些老毛病、慢性病，维持现状的，线奶奶一般不太去管它。对于新增加的、新出现的新情况，线奶奶会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跑去求医问诊，危不危险啊，注意事项啊，饮食需要禁忌避讳些什么啊，服药有什么副作用啊，线奶奶都问得一清二楚。线奶奶从不轻信一家医院一个医生的诊断，至少得跑上五六家知名医院，再把各种结果综合比较，判断出自己病情的轻重缓急，是否严重，是否需要服药，是否需要继续诊治。线奶奶一般也不轻易服用医生开的处方药，除非急性病或者胃炎的急性发作。在线奶奶的偏见里，西药的毒性大，“医一筋，损一筋”，除非迫不得已，线奶奶大多愿意用中药慢慢调养，“三分病，七分养”。老年人，哪个没有七疼八痛的，哪能指望一下就好了呢。所以，线奶奶虽然身体不是很好，体力也不好，因为吃得少，吃得挑，没有能量积攒，体力也就不可能很好，心脏、血管的毛病也都有，但在线奶奶的精心调养下，也很少有大病发作，基本维持在正常水平，在日常生活中，线奶奶的精神头还是很足的。就像老年人的私房钱，不多，但是足够用。
　　线奶奶对自己身体的过份的注重里，其实包含着一种隐秘的恐惧、一种无奈的悲哀、一种对晚境凄凉的担忧。线奶奶时不时地在话语中流露出万一有一天瘫倒在床那日子可怎么过的忧虑。由日渐衰老的身体和逐日增多的疾病带来的恐惧和不安全感几乎已经成了线奶奶埋在心底最深处最严重的心病。相伴几十年的老伴点爷爷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他自己都半疯半癫、半痴半傻的，自己的冷暖饥饱、发烧生病都搞不清楚的人，点爷爷能指望他什么呢？再加上这几年，点爷爷又添了个轻微的老年性痴呆症，越发人事不知了。家里不过多添个老小孩罢了。指望孩子吧，自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个幸福享受受人尊重的老人，可以安安静静地享福了。孩子都有自己的家庭，各有各的事，儿子有儿子的工作、家庭；女儿有女儿的工作、家庭，能抽出多少时间陪在一个老太婆的身边呢？就算再孝顺的儿子女儿，古话都说得明明白白：“久病床头无孝子”，日子久了，到底不过是表面敷衍、厌烦嫌弃罢了。经常听到一起玩的大妈们讲又有哪个老太太躺在床上，儿子媳妇都撂手不管。人老心也容易感伤，一听到这些个凄惨的故事线奶奶心里就倍感凄惶。一个人经常独自掉泪。害怕自己也落到那个境地。谁知道呢？谁靠得住呢，自己身体还是得靠自己保养啊，也只能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保重自己，自己珍惜自己。自己累死累活为孩子们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没有人说一句感谢的话；万一哪天自己真累病，躺倒了，又有谁来管自己呢？线奶奶拿一万分的小心，就像走路怕踩死蚂蚁那样的小心来对待自己的身体的哪怕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而且，儿子女儿对两个老的能有几份孝顺，线奶奶心里一直拿捏不准，虽然他们都从来没有和她斗嘴顶撞过一句。但线奶奶心里明白：那不过是他们表面上哄着她开心呢，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底下蒙骗着她的事不知有多少呢，她最心疼的儿子，近来也有好多事瞒着她，别说跟她商量商量了，连整个是什么事情她都一无所知。线奶奶一辈子好强不示弱的自尊受到严重伤害。这个家不再是她说了算了吗？线奶奶经常也说“你们都大了，这家里我什么事也不管了，全都交给你们了”。但那终究是负气的话。但另一面，线奶奶不得不承认一些日渐清晰的事实，不得不服老：有很多东西她的脑子确实是转不过来了，在没有她插手的情况下儿子处理得更好，很多事情确实是不再需要她了。她的心能够搁置并且能有点用处的地方就是，看管看管孙子，让孙子长成，不说争光吧，至少能不给刘家丢脸的人。外面的事情是渐渐离她远了，但家务事是线奶奶几十年的老本行啊，线奶奶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家里的事，而不闻不问一声呢。在家务上，媳妇做了而线奶奶觉得不满意的；媳妇没做线奶奶做了，事后线奶奶又觉得不平增加自己的负担；媳妇做了而线奶奶觉得那是和她对着来的；媳妇没做线奶奶也没做，线奶奶为媳妇没做而一直愤愤不平，但一直没有挑破而一直积怨在心；媳妇开口请教是虚情假意；媳妇不开口请教又是对线奶奶一点都不尊重。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线奶奶总是在恼怒：线奶奶跟点爷爷恼，跟儿子恼，跟女儿恼，跟媳妇恼，甚至孙子慢慢长大起来，成为第一个敢于正面挑战反抗线奶奶的人，线奶奶终于也跟孙子恼。
　　别人都说线奶奶心思太重，可线奶奶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对于那些社会地位低下，家境十分贫穷的人，线奶奶是很愿意帮助的。在这样的对比中，线奶奶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会特别的强烈。在现实中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的幸福感不是来源于他们已经拥有的东西，而是来源于他和别人的比较中。可是这种幸福感注定只能在朝下的比较中才能获得，在朝上的比较中这种幸福感立马就变成了挫败感。所以，线奶奶宁愿在这些贫穷的人们中间表现自己的善心和爱心。线奶奶时不时地把家里没穿的旧衣服整理出来，送给他们。送旧衣服给他们时，线奶奶用了特别谦卑、格外平和的语调和他们说话，仿佛这是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不提的小事，但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骄傲和施舍的恩惠还是占据充满了她的心田。她的儿子弧有时揶揄线奶奶，说她的施舍里总含着一种看不起穷人的味道。线奶奶摆出事实，据理争辩，把弧批了个体无完肤。孙子有次无意中提起，线奶奶好几天都没有正眼看弧一下。但线奶奶送旧衣服的频率却是渐渐减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