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偷乐
作品名称:伦理悖论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1-09 11:06:55 字数:4796
早上,底,线奶奶和点爷爷的独孙,全家人的心肝宝贝、焦点和重心,在吃早餐的时候,一直用右手手指在抓左手前臂上的皮肤,手臂上红了一大块,整个手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点,很明显皮肤过敏了。底孙,顾名思义,是这个家庭,构成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孩子这个完整家庭的底座和基座。没有底,所有的点、线、弧都只是一些零散散乱的点、线、弧,没有具体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只有在底出生后,这个家庭中的点、线、弧才围绕凝聚在底的周围构成一个具体而稳固的立体的家庭图形。对底的希望被慢慢地扩大,成了每个人心中切切实实存在的虚拟模板,最终甚至切换取替了底本身,底的自身的大小图形逐渐模糊、边缘化,甚至被遗忘消失了。每个家庭都有这么一个孩子,这么一个底,这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底;可是许多家庭的孩子,都被这对于孩子的期望,这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期望给替代覆盖掉了。在这个家庭的立体中,底本来要慢慢成长,逐渐上升,成为这个家庭立体中的顶面,到社会中去顶天立地,独自撑起一片天空。可是,家庭中的点、线、弧把底环绕得太紧了,像胶水一样牢牢地粘贴在他身上,还用亲情的丝线把他团团捆绑起来,底永远无法脱离出去,底成为一个永远的悲哀的底。底拳打脚踢,试图挣脱出来。但是所有的叛逆反抗在传统的乖孩子的标准里都是不允许的,仿佛被盖了戳,叛了刑,“这都是坏孩子的行为,不可以”。除了乖孩子和坏孩子这两条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第三条道该怎么走。底在乖孩子和坏孩子之间走得跌跌撞撞,经常被乖孩子和坏孩子的界线碰得头破血流。底就像是一泓平静的湖面,静静地倒映并折射出家庭中每个人的优点、陋习、缺陷、不足以及偏见,并在自己身上一一表现出来。可是,当大人们发现底身上的任性、自私、不合作、爱撒谎时,线奶奶开始大惊小怪,点爷爷连连摇头,弧把底关在屋里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给底做思想教育。从某个角度讲,底只是个不幸的牺牲品。
毫无疑问,底的皮肤过敏了,今天上午要带他去医院看。弧上午有个重要会议,不能缺席;点爷爷可以带底孙,但是去医院看病他是无法胜任的;线奶奶本来可以带底孙去看病,但一路上如果底孙耍赖,要抱不肯走,线奶奶可就吃不消抱了;点爷爷和线奶奶一块带底孙去,点爷爷出力气,线奶奶出脑子,这本来是绝佳方案。可惜有一点,点爷爷和线奶奶一块出门,总要吵架。线奶奶总看不惯点爷爷,点爷爷要脾气顺还好,要是倔起来,脖子一挺,就什么事都下不来台。弧的媳妇,棱,正闷头吃饭,冷不丁来一句:“你们都不要管,上午我带他去看”。
棱在市立幼儿园上班。棱是师专毕业,要进市立幼儿园挺难的,当年弧正热恋着棱,到处托人找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棱弄进了市立幼儿园。因为这,线奶奶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一直觉得棱拖了他们家后腿。底出生后,因为添了孙子,立了功,这情形有所改善。等到底上学时,弧本来打算让底上市立幼儿园的,市立幼儿园在市里排名第二,仅次于实验幼儿园,离家又近,棱又可以照顾到自己儿子。可线奶奶毫不让步,坚持要让底上实验幼儿园,接送的事就责无旁贷地落到点爷爷身上。
棱,如果说一个三口之家是由两根柱子支撑起来的话,棱原本可以成为另一根柱子,而且是很好的一根柱子,很坚实很正常很牢固的一根柱子。可是在家庭生活中,棱总要无端地承受各种无形的压力和各种无名的指责,为了维持家,棱总是身不由已地向不同方向倾斜以利于分散压力。她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四边形中的一条棱,由于受外力的挤压而迫不得已地向各种方向倾斜扭曲,一会是平行四边形,一会是不等边四边形,更多时候是任意四边形。棱是这个家庭中最温和的,最包容的,同时也是最柔弱的,但是却并不软弱。就像一阵风吹来,最先被吹斜的总是最柔弱的部分。棱是这个家中最柔软的垫子,只有在她身边你才能感受到温馨舒适,可是因为柔软,却经常受到踩踏。
上午大约十点,棱向园长请了假,到实验幼儿园接了底,到医院挂了皮肤科的号。只是普通的皮肤过敏,并无大碍,用点抗过敏的药就好了。时间还早,棱不想回家,想带底去公园逛逛,这么好的初秋的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棱给线奶奶打电话说不回去吃午饭了。
晨练的人差不多都散了,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游客,公园里显得很空旷。太阳透过树梢,懒洋洋地照在草地、花圃、灌木丛中,到处流泻着一种慵懒而舒适的气息。底奔跑着去追在草地上跳跃着的鸟儿。小鸟“呼”地惊起,飞走,又挑逗似的在不远处的草坪落下,悠然自得地啄食草籽,底弓着腰,猫手猫脚地跟上去,就在跟前了,伸手就可以够得着鸟儿了。小鸟满不在乎,似乎一点也不把底放在眼里,就在底的小手扑下之际,小鸟仿佛捉弄底似的,扑腾着翅膀又落在五米外的草丛里。底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沾湿了,棱把底长袖上的小马夹脱了,用毛巾擦了擦底的后背,仍旧自己走自己的,由着底玩去了。
底忽然对鸟儿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底蹲下来,任小鸟三五成群地落在他脚边不远处,也全然视而不见。底从左衣兜里掏出小甲壳虫汽车模型,每时每刻,底的衣兜里总装着各种各样的宝贝:树叶啊,石子啊,糖纸啊,游戏卡啊,弹珠啊,甚至有漂亮完整的核桃壳,而各式各样的汽车模型算是他的至爱。妈妈每次都陪着他去车模店淘最新出品的最新款汽车模型。而爸爸每次都说太浪费钱,买那么贵的车模。底拿着甲壳虫向后磨擦,给它加足马力,憋足了劲,猛地放手,甲壳虫“嗖”地向前蹿出,像鼓足劲的战士向前飞越,漂亮!冲劲十足,可惜到后面轮胎打滑,成了个弧形滑了过去。底觉不过瘾,从右衣兜又掏出个坦克车,一只手一辆,让坦克车和甲壳虫来赛车。不好,坦克车和甲壳虫正面冲撞,伤亡惨重••••••
好累,底一屁股坐地上,两腿笔直伸开,双手撑地,仰着头,太阳光刺得他眯了眼。一动也不动,感觉好舒服啊。
太舒服的感觉又让底讨厌了起来。底抓起坦克车和甲壳虫,胡乱塞进口袋里。歪歪斜斜地拐进了林荫小道里。这里好凉快啊。妈妈呢,妈妈在哪里呢,哦,妈妈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呢,不管她吧。咦,前面有个小泥塘,不大不小,我的脑袋放进去刚刚好,不过,水塘脏兮兮的,脑袋上的头发可能会痒,我最讨厌痒的滋味了,到处都抓破了,还是痒。底立马把他全部的科研的热情和探究的兴趣注入到这个刚刚发现的小泥塘里。里面有东西在动,游来游去的,大大的脑袋黑黑的,一条又细又长的尾巴拖在后面,是蝌蚪!这个崭新的发现让底兴奋不已。底飞快地跑到垃圾箱旁,掏了个矿泉水瓶,又以同样的速度跑到小泥塘边。底用两个小手掌拢成碗形,往水里捞蝌蚪。蝌蚪都往手掌边逃走了,好不容易捞到几条,提出水面时,又从指缝里溜走了。最可气的是,都捧到矿泉水瓶瓶口,就要装进瓶子里了,瓶口太小,又从瓶口给滑走了。底一边生气一边跺脚,最终还是没有泄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捉了三只蝌蚪装在矿泉水瓶里。那股高兴劲甭提有多美了。
底兴高采烈地抓着装蝌蚪的瓶子,跌跌撞撞地向妈妈跑去。棱看到儿子一手一脸的泥水,衣服、裤子上、鞋上都沾满了泥浆,兴奋地举着瓶子向她炫耀他的战利品,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嘴里却忙着答应帮底喂养他的小蝌蚪,终究是心疼儿子,不忍心坏了他一团高兴,到底生不起气来。棱带儿子到水龙头旁洗了脸,洗了手,又用纸巾把衣服上、鞋上的泥浆擦拭掉。尽管衣服上还留有污渍,但大体上是清爽干净了。棱面带微笑,一路上温柔地听底比手画脚地描绘他的辉煌战绩。底仰着头望着妈妈,底最爱的人就是妈妈了,妈妈从来不无端地指责他,从来也没有对他发过火。即使他做错了什么,惹妈妈生气了,妈妈也只是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嘴角那边有两条线伸出来,妈妈变得不好看,至少没有平时高兴时那么漂亮了,但妈妈从来没有责骂过他。妈妈从来都是柔声细语的,生气时声音也只是没平时那么好听了而已。底最喜欢独自跟妈妈在一块了,跟妈妈在一起总是最快乐最自在的时光。
“我们去吃肯德基,好不好?”棱带着诱惑的口气问。
“好,好!”底双手高举,直跳了起来。弧对儿子管教极严,向来不赞成孩子进食垃圾食品。爷爷奶奶就更甭提了,那简直是军事上的雷区,碰都不能碰。棱也知道垃圾食品不好,但孩子嘴馋,喜欢吃香的,有味道的,这也是天性,也不能总是压制着。棱会对儿子说,要是你在幼儿园表现特别棒的话,妈妈会偶尔带你去吃一次肯德基,但是不能经常吃喔。当然这些话都是母子俩私底下偷偷讲的。这就像是娘俩合谋的一个“阴谋”,除了美食的大快朵颐之外,还有一种故意去犯禁的隐秘的快乐。这双重的快乐是他们共有的快乐。
棱给儿子点了辣翅、署条、汉堡、鸡肉卷,“可乐对孩子的骨骼发育不好,你说呢?”棱带着犹豫,征询儿子的意见。
“那就不要了,来杯冰淇淋吧”。底很痛快地说,带着种很大度的男子汉气概。
底吃得津津有味。底在家里吃得很挑,食量也很小。可要是碰到他喜欢的香喷喷的食物,他的胃口能两三倍地增加,真是令人惊奇。
棱吃着自己手上的汉堡,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是多么心疼和欣慰。她是多么享受一家三口独处的时光啊,她是多么希望她们一家三口的小家庭能有独立自由的空间啊。当初底出生,公公婆婆要过来帮忙带孩子的时候,棱就提出请个保姆好了。但是弧不同意,保姆不好找,而且现在人都只盯着钱,两个人都上班,让保姆和孩子单独留在家里,能放心吗。保姆不但不容易找,工资还出奇地贵。付了保姆工钱,养车,养孩子,孩子的各种教育培训费用,家里的日子就很拮据了。况且,弧加强了语气,即使两老都不帮忙他们带孩子,他们都到这个年龄了,也不好常年让他们在乡下单独住着,也得接他们来一起住,让他们心里热络些;看病抓药什么的,城里也方便些。棱尽管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但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弧说了算。弧决定了的事情,棱从来不去违拗他。棱从小在家,一直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就这么一个独生女,棱又温顺,受尽万般宠爱。父母虽然爱她,却都是有尺度有原则的爱,所以棱尽管在家受宠,却没有养成独生女那种娇纵任性、颐指使气的坏毛病。棱的母亲温顺和婉,对父亲言听计从,夫唱妇随,棱从小在家就没听过谁大声气说过一句话。棱从小也就养成温和忍让的性格,很少去跟谁争执什么。棱在单位里人缘极好,因为她从来不去跟人争荣誉利益什么的,也不去和人计较语言的冒犯顶撞什么的,而能帮到别人的地方她绝不推辞,也不求回报。所以大家都愿意和她交往。没有人会说她的坏话。而不管是好话坏话,棱也从不在乎。
嘴巴上尽管不说,棱还是打心里愿意自己再买套房子,自己一家三口单独居住。小点没关系,就是两居室的也行。结婚的时候,弧说不愿意让家里两老出钱,全都是小两口自力更生。等稍微缓过劲来,孩子出生了,又是稀里哗啦地往外花钱,什么都没剩。说是等几年攒个首付的钱,再买个房。好不容易攒够了首付的钱,房价成天文数字地往上涨,翻了多少倍上去,前几年够首付的钱,现在买个卫生间都不够,棱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公公婆婆过来后,虽说是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古书上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吧)。可是两代人就是两代人,其间的差距就像是一条天然的鸿沟,无论多少的亲情多少的伦理道德都是填不平的。线奶奶就像是在家里安装了个监视器,而她本人就是监督员的化身,家里大事小事,无论刷牙洗脸、上班迟到早退、菜咸汤淡、买鸡买鸭、底的成绩作业、被表扬或被批评,甚至连买条围巾或者帽子,线奶奶都要评头论足,插手插脚。点爷爷的那个火爆脾气,则是在屋子里筑了个马蜂窝,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马蜂就飞出来,这边叮一口,那边蜇两下,甚至有时这马蜂就倾巢而出,那真是灭顶之灾啊。棱只能是一味的退避、忍让。可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啊。单位有烦心的事,可以笑笑,可以一走了之,可以退回家里。可是家里烦心呢,你还能退到哪里去呢,抬头不见低头见,还真是让人抓狂啊。只有一有机会,棱就带着底到外面,棱宁愿呆在街上、呆在公园里、呆在店里、呆在外面,总比呆在家里强啊。
趁两老午睡的当儿,棱带着底偷偷溜回家,棱悄悄地给底换了身干净衣服,干净的鞋袜,顺手把脏衣服洗好晾上,鞋也洗好晒上,顺路把底送回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