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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蓝·连载】两半屯(17)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08-11 07:28:20      字数:3213

人要是长大了,没了父母就没了父母。孩子时就没了父母,真可怜。
人呢,有父母靠父母,没父母就不活了?
还得活。
大千世界,没有没发生过的事,谁没死过父母?活着就得承受离别之苦,与不幸命运抗争,得付出一生一世的代价。
寄养在二大爷家,同姓、同族、同宗,终究不是自己的家,王老好小心翼翼做人,学得眼尖手勤。比如说二大娘刚拿起条帚要扫院子,王老好麻溜接过来,抢着扫;比如说二大爷刚拿起扁担,王老好得冲上去,夺过来。吃,不争吃;穿,不争穿。王老好净穿有成穿剩的衣裤。有成是二大爷的孩子,跟王老好肩膀一边齐,般顶般大。有成不穿的衣服,二大娘给缝缝补补,王老好接着穿。吃饭的时候,比如说炖了一斤肉,二大爷给王老好碗里夹进一块肥的,王老好就夹给有成,嘴里还得说:
“俺不愿意吃肥肉,腻。”
实际上他很想吃。
有成也是一个懂事儿的孩子,有娘养有爹教育,一块糖也要掰两半,给王老好一半。
二大爷要强,不顾家里揭不开锅的日子,把有成和王老好一块送进学堂。有成好耍小聪明,课堂上老师提问题,有成先举手,抢着回答,一答就对,就是考试成绩不行,一考就蒙,回回不及格。王老好闷头学,不愿出头露面,这是寄养在二大爷家,总是让着有成养成的习惯。还有就是,王老好的衣服是全班最破的,这叫他很失体面,站起来怕引来同学的目光,让人瞧不起。再就是,二大爷拿钱供你上学,读不好书能对得起谁?老师不点到王老好他是断然不举手的。但回回考试,成绩优秀,在班里总排前三名。有一次,王老好的铅笔从课桌上滚到地上,王老好哈腰去拾铅笔:
“咯吱——”
王老好的裤裆撕开了,里面没有裤衩;王老好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好在没有同学看见,他就在教室里、课桌前坐了一天,看了一天书,动都不敢动。放学时他不敢与同学一块走,说有道题没做完,等到天黑,他才偷偷地溜回家。溜回家,他还不敢跟二大娘说,说了,二大娘就骂他淘气,裤子没穿几天就造个爷爷奶奶样,这样,谁能养活得起?
睡觉时,王老好自己动手,一针一线的纠上了,屁股是不露了,可裤子上纠了一个大疙瘩,难看死了,难看就难看,比露屁股强。
每到新学期开学,都要交学费,这是王老好最难过的日子。二大爷每次要交两个人的学费,二大娘要磨叨几天,话很难听。
“这大窟窿,哪年能填满!”
一次交书费,有成回家管妈妈要钱,二大娘只给了有成一个人的书费。有成管妈妈要,说王老好也得交钱。无缘无故,二大娘把有成一顿好揍,屁股蛋儿都给打青了。
二大爷知道这件事儿后,气得脸色儿都白了,说二大娘不安好心。二大娘一气之下,夹着包袱回了娘家,要和二大爷打八刀,离婚。
“二大爷,俺不上学了!”
王老好懂事儿,知道是自己破坏了这平静的家庭,加上二大爷家的日子也真不好过,苞米面都接不上溜,一年到头东邻西舍的借,秋天收成后一还人,剩不下什么。
二大爷摸摸王老好的头,啥话也没说,就背过身去。王老好知道,二大爷的眼睛湿了……
王老好的学生时代,匆匆结束了。
从这天起,王老好天天扛着拖筢去草甸子搂草,二大爷家的草垛像小山一样高。
王老好还搂。
搂草,只是一个借口,他不愿意在家待,不愿意看二大娘那张脸。只要一走进草甸子,他的心就开朗起来,像是鱼儿进了江河。草甸子才是他的家。搂一背草用不了多大工夫,他大部分时间可以躺在草地上,嘴里衔着根草棍,望着南来北往的大雁。他琢磨不透,那大雁为什么要排成人字形?
大草甸子上有一半是湿地,难江流出的一个江叉子,形成了一条河叫乌裕尔河。有一种鸟,每年春天飞来这里,这鸟叫丹顶鹤。两半屯人管丹顶鹤都叫仙鹤,仙鹤是吉祥、长寿的象征,屯里人吃野鸭子、野鸡,没人伤害仙鹤。
有时王老好一觉醒来,身旁正有几只仙鹤,迈着修长的腿,闲逛。这时,王老好以为自己死了,老人们说阴间有地狱和天堂,有仙鹤的地方自然是天堂了……
二大爷家的烧火草,王老好包了,二大爷家养活的两头肥猪,猪食菜也叫王老好包了。
二大娘这才有了点笑模样。
在两半屯,差不多家家炕角的房梁上,都吊着一只柳条子编的牛腰子筐,筐不大,屯里人都叫它元宝筐,有点像元宝。那筐油腻腻的,里边儿装的大多都是好吃的。这好吃的东西许多时候都不是自己家买的,都是三亲四故、晚辈的来串门,带上的一包糕点、两毛钱糖块。这些东西人们舍不得吃,就放在元宝筐里。家里要是有岁数大的老人,给老人吃,给老人吃也不一下子吃完,而是今天吃一块明天吃一块;有小孩的,也只是在小孩哭时哄不好,才给拿一块。甜的东西,不能叫你一下子吃完;让你感觉到日子是甜的,就行了。
许多时候,元宝筐里的糕点谁也不吃,赶上过年过节时,再当做礼品送给别人家,还有的一直放到糕点长毛,扔掉,也舍不得叫孩子们吃。
那吊在房梁上的元宝小筐,是孩子们的日子。
二大爷家的元宝小筐里,放着一斤月饼,那是二大娘家侄儿送来的,已经好长时间了,没人动一块。可是有一天二大娘闲心,摘下元宝筐一看,少了两块月饼,二大娘气坏了。
“有成,你干的啥好事儿,知道不?”
“没干啥好事儿。”
有成也是个好孩子,不太贪嘴,这一点王老好知道。
“元宝筐里的月饼,谁偷吃了?”
“俺起誓,要是俺偷了,进不了祖坟!”
有成的话,二大娘信。可是除了有成,还有谁能偷两块月饼吃呢。
只有王老好了。
二大娘二话没说,拽过王老好就是一顿条帚疙瘩。
王老好疼得大哭。
“你知不知道二大娘为什么打你?”
“不知道。”
“让你不知道!让你不知道!”
又是一顿条帚疙瘩,王老好只知道哭,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
“元宝筐里的月饼是不是你偷吃的?”
王老好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挨揍的原因是因为元宝筐里的两块月饼。没偷,他死活都不能承认。自从他偷了九爷的一个西瓜,到现在,他是有记性的。明白了根由,二大娘怎么打,王老好还不哭了呢,就是不哭。
这事儿后来才知道,是二大娘冤枉了王老好。
原来二大娘家养了一条大笨狗,这狗是白色的。养狗的时候,屯里人就告诫他,别养活白狗,你看除了京巴、狮子狗,谁家养活白狗了?
二大娘不信,就养活了这条白狗。
有一天,二大娘到东院串门,回家一看,可不得了了,家里养的白狗,后腿竟然像人似的站起来,前爪像人的手一样,把元宝筐摘下,吃了两块月饼后,又用前爪把元宝筐挂上。二大娘明白了,一菜刀把白狗砍死。
二大娘知道,她冤枉了王老好,可她不会向王老好认错,谁让她是二大娘呢。
没妈的孩子就是这样。
人活在世上,小的时候得依靠别人活着,实在是没有生活的能力;到老时,还得依靠别人活着,实在是因为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只有年轻的时候,生命独立于天地之间,才能感觉到生命的伟大。
因此,孩子们想早点长大,想得直哭;因此,老人们想年轻、想找回自己逝去的青春,想得鬓发更白。中国有个叫武则天的女皇,老的时候,面对古镜里的满头白发,想用整个江山换回自己的青春,都不能。武则天还有整个江山,草民百姓有啥?
不管是谁,小的时候,你是世界的;老的时候,你是世界的;只要你年轻,世界就是你的。
人都一样。
王老好也一样。
王老好的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那段时光,就是十八岁。十八岁是正午的阳光,能照亮世上黑暗的角落,能温暖这冰泠的世界。十八岁是生命中的花季,正是展示姿容,吐露芳香的时候。三岁的牦牛,十八岁的汉,什么没有都不怕,还有一身换饭吃的力气。
十八岁,孩子们渴望走近你;成年人渴望留住你,老人们嫉妒你,常对青春感叹:少年不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日红……
在两半屯,谁家有十八岁的小伙子,谁家就有势力,就不受欺辱;谁家有十八岁的小伙子,爹妈腰杆就硬,小弟弟小妹妹们胆就大,出门敢闯祸;谁家有十八岁的小伙子,家里不用养狗,恶人不敢轻易进门;即使家里有一个漂亮女子,连晚上睡觉都不用关门,粮食可以明晃晃地堆在当院,不用人照看……
两半屯,十八岁的小伙子大多都已成家立业,挑门立户;更有那想早养儿早得济的主,孩子差不多都能给他爹打酒了。只有王老好这根鞭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拴上鞭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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