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16）

王老好他妈知道，挪祖坟可不是一件好办的事儿，但她终究是外姓人，不太把王家的荣耀当回事儿，头一点同意了。她要改变王氏家族、自己和王老好的命运，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何半仙费尽心机，脱下脚上的布鞋，赤足沿着大荒甸子走了一天，日将落山时才磨回王老好家。他终于看出了一块风水宝地，也就是祖坟该挪的地方。
第二天三星没出，三岁的王老好迷迷糊糊地被弄醒，被何半仙和妈妈领到大荒甸子。
何半仙让王老好怀里抱着一只大黑公鸡，沿着他圈定的风水宝地走，公鸡第一声啼叫时，叫王老好站定，脚下就是地眼，就是风水宝地。
公鸡叫了。
王老好站定。
地眼找到了。
王老好他妈知道，动王氏家族的祖坟，等于把天捅个窟窿，没人会同意。只好采取瞒天过海这一招，招集娘家兄弟数人，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动手。哪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第一锨土还没掘出，以王老好二大爷为首的王氏家族成员全员出动，老幼皆兵。正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挖坟掘墓，天诛地灭。
夜，与往日的夜没啥区别。夜色里，坟地中，两个家族的人员像魔鬼一样，你来我往，骂声震天，间或传出铁器相撞声，被器械伤着者不是人动静地哭叫，使这个宁静的夜晚，不再宁静……
最后，以王老好他妈的娘家人逃之夭夭而告终。
二大爷咽不下这口气，领着族里人返回屯里，愣把王老好家的房子点着。于是火光冲天，屯里家家出动，围着火光看热闹。
二大爷双手掐腰，以胜利者的姿态，维护了家族的尊严。　　　　　　　　　　
王老好他妈无家可归，就在那个漆黑寒冷的夜晚抛下王老好，走了，再也没回来。
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不幸的王老好身上流着家族祖宗的血，被二大爷领回家，直到长大成人。
二大爷不愧为族里尊长，坚守祖上遗训，在王老好身上该尽的责任不能不尽，让王老好知道怎样活着死时才能进祖坟。八岁的王老好，打心眼里相信，缺德做损进不了祖坟，遭报应。
童年的烙印，一生都不会磨去……
王老好愿意听故事，二大爷就给他讲故事。讲故事是假，教王老好做人是真：
杨老疙瘩家两口子啥都顺心，就是没儿没女，四十多了才开怀生了个胖小子，两口子乐得姓都忘了。满月这天，杨老疙瘩杀了一只鸡，媳妇烧水收拾鸡的工夫，杨老疙瘩去后屯找老爷子一块乐乐。
媳妇把鸡收拾完，也炖到锅里了，杨老疙瘩还没回来。媳妇着急了，就去后屯找。
赶着把杨老疙瘩找回来，进屋往炕上一看，孩子没了；再一看，地上扔着那只炖得半生不熟的鸡。媳妇觉得不好，噌地掀开锅盖一看，啊的一声倒在地上……
孩子炖在锅里。
媳妇疯了。
杨老疙瘩受不了这些打击，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这时，响晴的天一下子阴得吓人，一个霹雷一个闪电的，雨跟着就下来了。
单说前院住着杨老疙瘩的大哥杨老大，杨老大家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叫老丑子。自打杨老疙瘩生了一个儿子，杨老大就瞧着自己的老丑子不顺眼，天天骂，说自己上辈子做损了，才生了老丑子这么个丫头片子。老丑子心里就记了仇。她不记她爹的仇，她记杨老疙瘩家那个大胖小子的仇……
杨老大知道老疙瘩的儿子死了后，发现老丑子眼神儿不对，有点觉警。
“死丫头，痛快说，是不是你干的？别连累别人！”
老丑子的脸变成了茄子皮色儿，就如实招了。
“你不是人呢！”
杨老大一脚把老丑子踹出门去。
“咔嚓——”
一声巨响震得人们头昏眼花，一股刺鼻的焦糊气味儿冲进屋来……
天，马上晴了。
老丑子被劈死在当院。
二大爷的故事不管是多么离奇，在童年的王老好心中，就是真的。二大爷讲这些故事的时候，都是晚上，吃过饭后，坐在一盏昏暗的羊油灯下，泡一壶酽茶，把瞎话讲得有声有色。这些故事，在王老好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修补的划痕。常常，王老好做错了什么事儿，夜里总做恶梦，梦见乌云、梦见闪电、梦见雷声……
那年夏天，王老好十二岁。
夏天真好，凄凉了一冬天的甸子不再凄凉；空旷了一冬天的甸子不再空旷，到处充满生机。蒿子草像小树一样迎风招摇，将蒿香迷漫整个空间；牵牛花将牛绳缠着木桩，喇叭形的花朵冲着天空，冲着太阳奏响乐章；蓝蓝的鹊雀花将绿地点缀；黄花，将绿色的毯子染上了片片金黄。
二大爷家养了一头老母猪，每年能下一窝猪羔，卖的钱能顶二亩地粮食。王老好懂事儿，不忍心吃闲饭，每天给二大爷家挖一麻袋猪菜。甸子上的猪菜多极了，猪毛菜、刺菜、扁猪牙、苋菜，回家用大锅一烀，掺点麸子、豆腐渣、酒糟，猪爱吃还长膘。
王老好把麻袋挖满，不急于回家。
甸子上、草棵里的豆蝈蝈，刀蝈蝈唱得那么动听，那是人间最动人的音乐，也是一个乡间孩子童年唯一的乐趣。王老好猫着腰，听着动静往前靠，凭一双眼睛，直到看见蝈蝈落在哪棵草茎上，才扑过去，一把抓住。然后用马莲草的叶子编一个蝈蝈笼子，将蝈蝈装进笼子，再放进几朵黄花。有时蝈蝈不叫，王老好就把蝈蝈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叫。
晌午头，热。
王老好热昏了，眼前直冒金星，嗓子眼发干。别说人了，水稗子草都没了水份，叶子软软地搭拉下来。王老好渴极了，正好九爷的瓜地就在旁边儿，王老好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偷人家东西，那就是偷了九爷的一个西瓜。偷瓜得偷着进行，用草编个帽子，在草丛中往瓜地里爬，爬进瓜地抱个西瓜再爬出来，没个发现。王老好哪懂这些，进瓜地抱个西瓜站着跑，还有个不被发现。结果，王老好被九爷给抓住了。
“小子，这么点岁数不学好，学偷。晚上回家看我不告诉你二大爷。”
王老好在屯子里般顶般大的孩子当中，是最仁义的，这一点九爷知道。九爷说他一句，也没把他怎么地，就把他放了。
九爷没事儿了。可把王老好吓坏了。他最怕二大爷，二大爷心好，手狠。仁义的孩子，二大爷惯着；不务正业之辈，二大爷可能黑下脸。二大爷对违犯家规的人使用家法，用铁链子把犯规者锁进坟地，面对积德碑、面对祖宗亡灵反省。王老好还是个孩子，他怕，他怕坟地里晚上闪闪的鬼火，他怕从坟墓里走出什么妖魔鬼怪，他怕乌云、闪电、惊雷……
王老好没敢回家。
九爷去告诉二大爷了。王老好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越这样想，他越不敢回家。他蜷缩在草丛里，等待着黑夜的来临。荒甸子的白天，温柔多情，昆虫与鸟儿的歌唱，使甸子充满生机。而一到晚上，荒甸子就变得阴森可怕，风吹草叶，沙沙的像是有人走过来，猫头鹰不是好动静地叫。二大爷讲过的故事在王老好眼前出现：
一到晚上，鬼就出来了。一次，咱屯的光棍二和尚喝多了酒，经过坟地，听到一个姑娘在哭，哭得凄凄惨惨。二和尚走过去一看，姑娘长得漂亮，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简直是月里的嫦娥，宫中的天仙。二和尚问姑娘有啥伤心事儿，哭得这么委屈。姑娘哭着说：“大哥呀，俺是一个苦命的女子，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空守一座灰砖瓦房，没人管俺。俺想上吊，一死了之，哪成想让你给冲了。这也是咱俩的缘份。这样吧，你跟俺走，给俺做上门女婿。”二人来到一座灰砖瓦房前，被姑娘领进屋，就与姑娘洞房花烛，同床共枕。一夜这个美呀，可是第二天早上，二和尚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座坟墓里，怀里搂着一堆白骨。
这鬼的故事加上英雄美女，更动人，让两半屯里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们做了多少好梦。然而，这些故事让王老好听了，头皮发炸，身子颤抖不住，筛糠了。走夜路时他总以为背后有人，还不敢回头，他听老人们说过，人的两个肩头各有一盏灯，鬼怕这灯，你一回头，就把肩上那盏灯吹灭，一灭鬼就上来……
“老好——老好——”
子夜时分，甸子上四处传来喊声，这是二大爷及屯里的乡亲们在找王老好呢。
“老好——老好——”
王老好不敢吱声，他怕二大爷对他使用家法，把他锁进坟地，那得把他吓死。
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一夜，王老好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天亮时，惊吓了一夜的王老好疲乏了，竟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又是黄昏，不大工夫就暗下来。不远外，传来狼的嚎叫，这叫声离王老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王老好实在受不了啦，他宁愿被二大爷锁进坟地，也不想在甸子上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不被狼吃也得吓疯。
王老好疯一样的往屯里跑。
推开家门，他扑通一声给二大爷跪下。
“二大爷，俺偷了人家的东西……”
其实，九爷并没把王老好偷他家西瓜的事儿告诉二大爷，当时只是顺口说出来，吓唬吓唬他。往日对他非常严厉的二大爷，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王老好哭了。
他想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