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宾馆相遇

　　从墓地下来，不知不觉中，风停了，雪也停了。而曲欣的心情却一直很沉重。可能受她情绪的感染，儿子吴昊双手紧握方向盘，沉默不语，目视前方。也许对刚刚拿到驾照的吴昊来说，下山比上山更具有挑战性，尤其是路面凹凸不平。他偶尔侧脸看看妈妈，妈妈一脸倦容，好像又在眯糊。他很想跟妈妈说说话，可又不忍心打扰她。
　　曲欣并没睡，她还在回忆刚才没回忆完的那段青春岁月。她这一生，就是在这无数次的回忆中度过的。    
　　一九七六年夏，她和吴致远高中毕业，当时尚没恢复高考，高中毕业便是最高学历了。
　　他们各自走上了工作岗位。
　　那时，曲欣的爸爸是县商业局一把手。曲欣毕业后自然不愁找不到工作。经过她自己的一番斟酌，最终选定了县政府招待所，去当了一名客房服务员。她图的是工作干净、环境优美；她喜欢唱歌跳舞、娱乐性强的生活氛围；她性格开朗、善于人际交往；她更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崇尚时尚。虽说工作不尽人如意，但这里都能给她以满足。那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已是许多女孩子渴望而不可及的事了。
　　吴致远家住枫树岭村，距县城有十多公里。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毕业后，去了县机械厂当了一名普通车工，尽管工作又脏又累，可一般人是进不去的。有人说吴致远是沾了曲欣的光，是拜托了未来老丈人的人脉关系。其实并非如此，他和曲欣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
　　那年县机械厂招工，恰逢七六届毕业，是企业去学校选调的优等生，就凭吴致远在校的表现和实力，也是当选无愧。当然曲欣也在选调之列，但她自动放弃了选调名额，自择去了县招待所。
　　县机械厂虽说与县招待所同城，但相距甚远。县招待所在城中最繁华的闹市，而县机械厂则在偏居一隅的西郊。
　　走出校门踏入社会是人生中的一大跨越。他俩深知，在一个单位、一个团队里，一个好的开端、给领导和同事们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是至关重要的，因此，他俩无暇顾及个人感情，也没有机会让他俩见面，更重要的也许他们还太年轻，对异性的欲望还没达到如饥似渴、痴迷如醉的程度，甚至对对方的欣赏是肤浅的、青涩懵懂的。
　　他俩毕业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毕业五年后的一九八一年的初春。
　　这五年，是他俩初出茅庐的五年。在他俩人生旅途中，是关键的，也是漫长的。岁月无情，几乎把他俩同学时期的那点“深情厚谊”消磨殆尽，只有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才会想起在校时那些美妙的时光、想起对方那可爱的脸庞和那晶莹剔透的双眸所流露出的相互爱慕的目光，一件件甜蜜的往事就像春雨秋露、还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他们的心房。若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再次相遇，说不定他俩会劳燕分飞。可就是这么有缘，也许他俩的今世之缘真的是天已注定。
　　八一年春节刚过，县里一年一度的三干会议，即全县劳模表彰大会，在县招待所召开。
　　那时的吴致远已是厂里的技术科长，又是厂劳模代表，他有幸参加了那次会议。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会议期间，他就住在县招待所曲欣所服务的楼宇里，真是天赐良机。
　　会议报到那天，吴致远格外神气，但见他浓黑油亮的偏分头发型、梳理得特别整齐滑顺；卧蚕眉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角，满脸荡漾着朝气；他那文雅的举止、风趣幽默的谈笑间，不时地流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他那细腻白净的国字脸堂，让他显得更加庄重敦厚，给人以稳重而有诚实感；手工编织的纯羊毛鸡心领毛衣下是洁白的衬衫，配着淡红色的领带；外穿深蓝色的毛料西装，下着与西装同料同色的西裤；黑色的皮鞋，擦得油光瓦亮。俨然一谦谦君子之气派。
　　他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拿着住宿通知单。但见他从招待所总服务室出来，直奔客房大楼。
　　他“噔噔噔”地一气跑上三楼，气喘吁吁地将住宿通知单往服务台上一放，双目并没聚焦在服务员的脸上，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情说：“您好，302房间请开门。”
　　“吴——致——远！”一位高高的漂亮的女服务员接过单子，一字一顿地念完名字后，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谦谦君子一番，惊奇地“哇”了一声，“致远！是你！真的是你呀！”说话间，她伸出了白嫩而纤细的双手。
　　“哦！曲欣！是你？”吴致远几乎高兴地跳了起来，“终于见到你了。怎么？你……你就在这里？真是众里寻你千百度，相见全不费工夫。”
　　吴致远甚感意外，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他曾暗地里来过几次找她，总是不能幸遇。此时，幸亏有服务台隔着，若不然，他真有抱起她来甩两圈的冲动呢。
　　“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上班？”曲欣有点疑惑地问。
　　“知道。我可不好意思老来找你。”吴致远腼腆地说。
　　“不仅仅是不好意思吧？”曲欣讥诮地审视着他，“也许早有红颜知己了吧？”
　　“胡说啥呢，谁能看上咱呢……”吴致远满脸通红，憨然一笑，“你呢？”
　　“我？呵呵呵，和你一样。”曲欣爽朗地笑了起来，“走吧！给你开门去。你住在这里了，咱就有时间聊天了！302就在我隔壁！”
　　曲欣快言快语，边说边领着他出了服务室，左拐第一个门便到。
　　她开了房门，把他引进屋里：“好了！有啥事尽管说，24小时都有人值班。”她略一停顿，很关切地又对他说，“快洗个澡吧，放松放松，看你西装革履的，难怪人们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看你帅气得，若不看见你住宿单上的名字，我都不敢认你了。好了！今天来报道的人特多，有时间再聊吧。”曲欣解释道。
　　“Ok!去忙你的吧！”吴致远兴奋地说。
　　“拜拜！”曲欣喜笑颜开地与他握别。
　　吴致远送曲欣至门口，只见她轻盈而飘然地离去，又看她乘拐弯的瞬间，深情地向他回眸一笑。
　　这一笑，笑得是那么的真切、甜蜜，那么的耐人寻味。给他的欲望平添了几分信心和勇气。有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一笑，撩拨得他热血沸腾，春心荡漾，幸福感直线上升。他兴奋地回到房间，一个跳跃，来了个鲤鱼打挺，将身体在空中反转朝天，脊背平摔在那张软绵绵的床上，他仰望着天花板，伸开双臂，整个身体，俨如一个“大”字，静静地躺了许久……许久……
　　会议一天天地进行，然而，他的大脑满满的，装得全是她。
　　人在绝望的时候，憎度日如年；而在幸福的时候，恨时光犹短。
　　不知不觉，一周的会议即将结束。他躺在床上，回顾几天来的会议内容，几乎朦朦胧胧，就连点到他的名字上台领奖状他都没听见，几乎闹出笑话来，最后还是别人提醒了他，才没当众出丑。
　　他心想，几年不见，当刮目相看。常言说得好：“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一点也不假，她那一米六六的个头，凸凹有致的倩影倒显得婷婷玉立。尤其她那两条修长的美腿、她那温文尔雅、风趣幽默的举止，着实让他着迷。
　　会议仅剩最后一天，按照惯例，这是最悠闲的一天，可以说会议日程已结束，唯独晚上在影院有一个文艺晚会。那个年代的文艺晚会就是在影院放个电影。不过放的可都是当时最火爆的《庐山恋》和《小花》。
　　吴致远兴致勃勃地拿着两张影票来到服务室：“曲欣，曲欣……”
　　曲欣笑盈盈地从内室走了出来：“啥事？看把你兴奋的？”
　　“给！影票！今晚一起去看吧！”
　　“好啊！”曲欣接过票一想，犹豫了一下，不冷不热地说：“不过……我都看过了，要不……要不你自己去看吧。”她把票还给了他。
　　“……”吴致远手举着两张票有些愕然，就象是开水锅里添了瓢凉水，一下子凉了半截。“为啥？”
　　“不为啥！家里有事儿呗！”她牵强地一笑，板着脸，很认真的样子。
　　这可让吴致远吃了闭门羹。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曲欣在想，通过几天的接触，他哪里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过于自信，自信的有些傲，甚至是轻狂，她不能让他任其下去，这对于他以后的发展是不利的，她想借此机会挫一挫他年少轻狂的锐气，同时也考验一下他的耐性和是否真诚。她使得是欲擒故纵之计，内紧外松之策。但又怕放纵过度，伤其自尊。于是，她转念一想，又缓和地对他说：“我也想去，要不……”她欲言又止，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更显示出她娇羞矜持的姿态。
　　“你要不看……那我也不看了，这票给别人吧。”吴致远深感扫兴，但他很惋惜，又有些央求地说，“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看。”
　　“要不我回家看看再说吧，如果没有事儿，咱们在影院门口见。”曲欣故意拿捏地说。
　　“嗯！那好吧！”他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兴奋地把电影票撕下一张递给了她，“谢谢你赏脸！不要让我失望噢！”
　　吴致远似乎没有了先前的自信，平添了几分淡定，依恋不舍地回到了客房。
　　晚六点半放映，曲欣六点就到了。
　　三月的黄海之滨，乍暖还寒，尤其是早晚两头，海风徐徐吹拂，寒气依然袭人。曲欣戴了副硕大的墨镜，外穿粉红色的呢绒大衣，脚穿棕色高跟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有节奏地弹着路面。她气质非凡地来到影院东侧小院，这里人头稀少，她不愿遇见任何熟人，更不愿让任何熟悉的面孔看见自己与吴致远在一起。时下尚需保密，免得无事生非。
　　她对这里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她没有走正门，直接从侧门进入放映大厅，她在自己的座号上坐下，举腕看看表，方六点一刻，便若无其事地嗑起瓜子来。
　　她知道吴致远会在影院正门等她，可她就是不出去。一来考验一下他是否有耐性、是否真切；二来看他是否机敏，相信他大冷的天儿，不会那么死心眼，起码等不着也会来放影厅看看吧。
　　直到影院音乐响起，影幕出现了《小花》的片名。他也没出现。
　　影院已座无虚席，唯有她身边的坐位还空着。这时，她有些焦虑，并站起来向大门口走去。
　　当她走出影院大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甚感寒风刺脸，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发现检票口处空无一人，她疾速走下台阶，四处张望。夜幕下，她隐约发现检票口外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人正在踱步。
　　“致远！”她声轻语重地朝他喊去。
　　那人猛然转过身来，但见他腋下夹着个东西跑了过来：“哎呀！你咋才来？电影开演了吧！”
　　“嗯！你真死心眼！就不知进里边去？你我各自拿着票呢。冻坏了吧？”她忽然感觉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心里酸酸的。她愧疚地拉起他的手，“对不起，快进去吧！里边暖和。”
　　“今晚你若不来，我注定会在外面等你的，一直到电影结束为止。”
　　“你傻呀！你不会去里边等？”曲欣爱抚地打了他一拳。
　　《小花》和《庐山恋》这两部电影在当时可是火遍大江南北，尤其是在青年阵营中，轰动至极，在爱情和情感上，打破了以往影片对情感的封闭和禁锢的枷锁，出现了人们渴望已久的、真实地再现了人性鲜活的艺术形象，虽说影片中展现爱的爆发点并不多，也没有太多纵情的拥抱和热吻，但足以表现出了年轻人对爱情的美好向往和追求。尤其是庐山那拥翠浮岚的自然风景，衬托出倩男靓女的互慕之意境。演员把男女主人公的情之深，爱之切表现的淋漓尽致。他们双双躺在碧草如茵的草地上，那浪漫之情怀，已撩拨得吴致远和曲欣心潮澎湃，心乱如麻。他们早已不再嗑瓜子了。他们的手，早已握在了一起，越握越紧，恨不得把对方拉进自己的怀里。他们的呼吸声已无法平静，荧屏上的画面和声音，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们已深深地沉浸在想入非非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荧屏已暗了下来，影厅突然亮起了灯，“呼啦”一声，四坐纷起，霎时把他俩淹没在林立的人群中。此时，他俩方从陶醉中醒来。
　　“曲欣！这是给你买得围巾，但愿你喜欢！”吴致远站起来，从坐椅靠背处拿出一个盒子，笑容可掬地说。
　　 “你咋不早说呢！”曲欣高兴地接过来说。
　　 “刚才不是看电影嘛，又黑灯瞎火的。”
　　 “喔！粉红色的！和我这呢绒大衣一个色儿，很好！我喜欢！”曲欣打开来看了看，高兴地说。“谢谢你噢！”
　　吴致远把围巾拿过来，亲自给曲欣围上。又用手环住曲欣的肩头，双双走出了影院。
　　吴致远把曲欣送回家去，他兴奋不已地跑着垫步回了县招。
　　翌日清晨，曲欣起得特别早，加上昨晚没睡踏实，两眼有些干涩。她刻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没吃早餐就去了所里。她知道吴致远今天要走，特意赶来为他送行。
　　当曲欣来到302房间，她发现吴致远的床上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这时，一位与会人员告诉她说，吴致远天不亮就走了，还给你留了一封信，说着那人把信交给了她。
　　曲欣回到服务室，急切地、小心翼翼地把信剪开。
　　欣：
　　你好！几日相处，倍感欣慰。昨夜影院，触景生情。相依相偎，如痴如醉。自感已坠爱河，几乎不能自拔。汝之情意，铭记于心。谢谢你的相伴！
　　昨夜一别，恍惚回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索性起身，走入阳台。凭栏依窗，春风拂面。月光送怀，春心荡漾。缠绵之情，思念无限。此中滋味，只有天边月儿明，更无他人知我心！
　　今晨不辞而别，只因母体欠安。久日未见，甚为挂念。请谅为盼！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思念你的远  即日
　　曲欣看完信，思绪万千，情谊绵绵。昨夜之缠绵，让她魂绕梦牵，她也深深地陷入了爱的思念……
　　车子突然减速，把曲欣晃了起来。她睁大眼睛，看是红灯，便继续沉迷于往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