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徐明良离去后，尤智能再次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猛然咳嗽起来。
　　尤智能是个老烟枪，十六岁开始吸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尤智能休完假回到部队，得了重感冒，吸烟感到味苦，借此机会戒了六年多；退伍后，为了人际交往又吸了起来。屈指算来，已有三十余年的烟史，落下了一个慢性气管炎，稍有感冒就咳嗽。到机焦公司任经营副总以来的几个月，由于人来客往多，烟也越吸越多，由一天一包增加到一天两三包；加之焦化园区炼焦和化工生产所造成的污染，空气质量差，咳嗽越来越明显。
　　尤智能至今记得，作为医生的前妻郭丽华，曾给他说过，吃饭时是不能抽烟的。但如今在商务宴上，不但得抽而且还抽得多，通常是整个包间里烟雾缭绕、美酒飘香；回到家里，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浓浓的烟味和酒味。这阵子，咳嗽加重，医生叮嘱他戒烟，不要过度疲劳，这两条尤智能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到。尤智能灭掉了手中的烟，正准备端起杯子喝口水，手机响了。
　　“方总您好！”
　　“你分管的人由你来通知，人力资源部也是你在管，你马上通知人力资源部，把陆大春调到总经办，叫徐明良当煤炭采购部经理。”方奇石在电话中用命令的口气说。
　　尤智能把机焦公司销售、采购和物流部门的设置调整后，按照方奇石的指示，陆大春名义上仍为煤炭采购部经理，但让他“坐冷板凳”，部门工作实质上由副经理徐明良负责。
　　调陆大春到总经办，尤智能着实没有想到，不禁问了一句：“他去总经办做什么？”
　　“诸维利告诉我，陆大春今天又没来上班，我是忍无可忍了。”
　　“方总，我检查了的，陆大春今天在上班。”
　　“这个……我已经决定了，不改变，立即执行！”
　　尤智能放下电话，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是听诸总说的。”
　　尤智能想，总经办既不缺主任又不缺职员，这八成是在变着法子逼陆大春走人吧。
　　陆大春接到人力资源部的流动通知后，第二天便递交了辞职书。
　　陆大春离开机焦公司时，站在办公楼下的坝子里，对着诸维利的办公室高声骂道：“诸胖娃儿猪八戒，你他妈的诡计多端，乱搞女人，中饱私囊，恶贯满盈，你他妈的不得好死……”
　　陆大春的叫骂，坐在办公室的诸维利听了个一清二楚，但他没有吭声，也没有出来。
　　方奇石也没有出面制止，由着陆大春骂了个痛快。
　　
　　机焦公司的发电车间，每天的耗煤量三百来吨。发电煤的采购并不难，难的是保证质量。检验发电煤质量的主要标准是热值，也就是发热量。
　　为了多赚钱，有的供煤商把泥沙或者搗碎后的煤矸石搅和在原煤里，蒙混过关；有的供煤商从洗煤厂买来精粉，趁其不备，放入样煤，提高发热量；有的供煤商花钱买通电煤采购员、取样员和质检员，里应外合，串通作弊。
　　针对这些弊端，尤智能有的放矢地采取了四项措施。
　　第一，运送电煤的货车卸货前，煤炭采购部的电煤采购员、发电车间的收货员、质监部的质监员这“三大员”，必须同时到货场对煤的颜色、水分、泥沙和矸石的含量情况进行目测；共同认为过不了关的当即运走，同意卸货的必须填写《发电煤目测报告单》，“三大员”共同在报告单上签字并对目测结果负责。“三大员”意见分歧时，提交“三大员”的直接领导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确定。
　　第二，几家供煤商所供的煤分开堆放，分别使用。
　　第三，样煤的留取，由使用电煤的班组负责。鉴于工人上班是三班倒，每天的样煤分为三个班分别留存，每个班下班时，必须填写《发电煤样煤单》。在样煤单上，只能使用样煤的编号，严禁标出供煤商的名字，最大限度地保证样煤的真实性和可追溯性。样煤单填好后，连同样煤一并存入本班的专用存放箱，锁好箱柜。
　　第四，质监部化验员凭各班提供的样煤，分别检验热值和含硫量，最后求平均值；对同一供货商的同一批次煤，三个班留取的样煤检验出的热值和含硫量，如果差异超过了允许差异的范围，对其中热值奇高的，由企管部门牵头查明原因，发现问题严肃处理。
　　实行这些措施的当月，用煤量下降了百分之十二，有效地降低了发电成本。
　　
　　尤智能出差回来，财务部经理温顺从和设备采购部经理贺章飞一同来向他汇报：由于公司去年购买备品备件欠了通州市腾跃机电贸易公司四万多元的货款，腾跃曾向公司催收过几次，但公司资金紧张一直未付，于是腾跃把公司告到了通州市安福区法院。昨天安福区法院的两名法官来米西，把公司在农行的账户给冻结了。
　　尤智能说：“这事儿有没有向方总汇报？”
　　温顺从说：“方总到省城跑贷款还没回来，我们向诸总汇报了。”
　　尤智能说：“诸总的意见呢？”
　　温顺从愁眉不展地说：“诸总要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尤总，我们想不出办法，只好来请示您。”
　　尤智能从贺章飞手中接过当时签订的买卖合同，看了一下最后一条约定后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别急，你们坐一下，我请他们对我们的账户解除冻结。”
　　“解除，不付款给人家怎么解除？”焦头烂额的贺章飞在心里说。
　　尤智能按下电话免提键，拨通了一位邹姓法官给温顺从留下的联系电话。
　　“你好，我是荣光集团机焦公司的经营副总尤智能，请邹法官听电话……哦，你就是邹法官，你好！腾跃公司诉我公司欠款一事完全属实，只因我公司周转资金紧张，的确拖久了，我们深感对不起腾跃。”
　　“尤总，我们很欢迎你这种态度。”
　　“邹法官，款，我们一定付给腾跃，但对本宗诉讼，恕我直言，安福法院不该受理。”
　　“为什么？”
　　“按照我们国家的《民事诉讼法》，如果合同主体各方另无约定，此类诉讼应当是原告就被告，就是说原告只能向我公司所在地的米西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尤总啊，哪里的法院都是国家的法院，工作方法嘛倒是可以探讨。”
　　“不！这不是工作方法问题，是严肃的法律问题，它涉及到程序法。作为企业法人，我们希望我们的司法工作要能够经得起法律的检验和人大的监督。”尤智能说得斩钉截铁。
　　邹法官感到尤智能说这话的份量很重，沉默了一下，说：“这……这样吧，我们明天上午叫上原告一起到你们公司去简易开庭，就算是原告就被告了吧。”
　　“邹法官，改变开庭地点就是法定意义上的‘原告就被告’吗？依照法律，贵院根本就不能受理此案，何来简易开庭呢？你刚才是在说笑话吧。”
　　邹法官再次沉默几秒钟后，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出面协调一下可以嘛。”
　　“我欣赏你的热心，也很感谢你，但我现在最需要的是请你们尽快解除我公司被贵院冻结了的银行账户。”
　　“这……明天上午嘛。”
　　“不，必须今天下午。”尤智能严肃地说，“第一，既然贵院受理此案不合法，那冻结我公司账户也就不合法；第二，不能因此影响我公司经营活动中的财务往来。”
　　“那我们下午两点左右到。”
　　“邹法官，我对你们有错必纠的态度表示欢迎。”
　　尤智能通话期间，温顺从和贺章飞先是感到惊奇，接着不断地点头称赞。
　　尤智能放下电话，温顺从说：“尤总，他们昨天到公司来，是我和贺经理接待的。要是我们有您那么宽的知识面，有您那么懂法律，我们的账户他们就冻结不了。这件事都怪我俩不懂法律，给尤总添麻烦了。”
　　贺章飞说：“老领导真的是‘大哥大’，厉害。”
　　“贺章飞，我不止一次地给你讲过，不要恭维我，你怎么就记不住呢？”尤智能说，“知识在于积累，只要肯学习，你们到了我这个年龄，会比我强的。”
　　尤智能喝了口水，接着说：“我刚才不是首先看了合同吗，合同上并没有约定发生诉讼必须向某个法院起诉，大部分合同都不会有，那就应该是原告就被告，这是程序法明确规定的。可见，我不是‘大哥大’，法律才是‘大哥大’。”
　　贺章飞扯起嗓门说：“尤总，您说得轻巧，像我们两个不懂，昨天只好当瓜娃子。”
　　“那以后多学一点法律嘛。”尤智能勉励说。
　　下午两点，通州市安福区法院的邹法官等两名法官和腾跃公司的代理人杨律师准时到达机焦公司，先找到贺章飞和温顺从，然后一同来到尤智能办公室。
　　邹法官说：“尤总，上午我们通电话以后，我找原告方谈了一下，做了些工作，他们同意撤诉。”
　　“二位法官，杨律师，恕我直言，原告就被告是《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的。原告本来就不该向原告所在地法院起诉，原告所在地法院更不该受理，所以撤诉的概念不能成立。这一点，我想二位法官和杨律师是清楚的。”尤智能认真地说。
　　杨律师问：“尤总是搞法律出身的？”
　　“不是。以法治国嘛，全民普法，学了一点。不好意思，在你们跟前班门弄斧了。”
　　邹法官说：“根据原告方的请求，你们双方签一个付款协议，然后我们马上去银行解除账户冻结。这样可以吧？”
　　尤智能毫不客气地说：“邹法官，原告的概念不能成立。请你们解除账户冻结，没有前置条件。因为，安福法院无权受理此案，有何权力冻结我公司的账户呢？就是说，属于非法冻结。既然是非法冻结，就必须无条件解除，如果由此给我公司造成了损失，我公司还可以主张追究你们责任，包括经济责任和法律责任。对于我们欠款的事，请允许我以公司的名义向债权方表示歉意，同时也说明一下没付款的原因，纯属我公司资金困难而非故意拖欠。解决这个问题，无非有两种方法，一是双方协商解决，二是走法律程序。无论用那种方法解决，都与安福法院非法受理此案进而非法冻结本公司银行账户无任何干系，都与安福法院立即解除对我公司账户的非法冻结无任何干系，更不能成为解冻我公司账户的前置条件。在法律问题上，我们不会也不可能让步。”
　　“你们债权方的意见呢？”邹法官显得颇为无奈，问杨律师。
　　杨律师说：“尤总能不能介绍一下你们的付款时间？”
　　“法院先解除对我司账户的冻结以后，我们双方协商，如果协商不好，你们可以依法向米西区法院提起诉讼。”
　　“尤老总厉害呀。”杨律师感叹。
　　“只能是这样了。”邹法官说，“尤老总，问个题外话，你们企业的老总们都有您这么熟悉法律吗？”
　　“过奖了，我都只略知一二，你们才是内行。”
　　邹法官说：“企业管理层的法律意识如此之强，对法律如此之熟悉，实在是少见啦。”
　　“邹法官过奖了，只能说尽可能不被别人蒙。”
　　听尤智能这么一说，贺章飞和温顺从不禁笑出了声，随后大家都笑了，两位法官笑得有些苦涩。
　　一小时后，两位法官在米西农行办理了机焦公司被冻结账户的解除手续，和杨律师一起回到了尤智能办公室。尤智能再次给每个客人散了一支中华烟，然后把他十多分钟前亲笔写下并加盖了公司印章的承诺书递给了杨律师。
　　杨律师像是有意读给两位法官听似的，把承诺书的正文读出了声：“本公司所欠贵公司的43580元（大写肆万叁仟伍佰捌拾元）货款，将于三个工作日内一次性付清。如逾期不付清，本公司除承担百分之十的违约金外，从本承诺之日起，按百分之二的月利率，向贵公司支付利息。特此承诺。”
　　“怎么样？为了节约时间，不需要再搞什么协议了吧？”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杨律师连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