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荣光集团在省城有一个办事处。办事处办公楼是一栋五楼一底的楼房。十一年前修建这座楼房的时候，是由米西区政府牵的头，由区内的荣光、东陶、方达三家企业出的钱，物权归三家企业所有。由于修建楼房的土地使用权属于军队，使得整栋楼房都办不了产权证。东陶公司和方达集团见事不妙，把物权有偿转让给了荣光，于是整栋楼的物权都归了荣光。
　　荣光办事处有四名员工，主任是方奇山，副主任是雷泽光，还有一名司机和一名负责清洁卫生和做饭的杂工。
　　雷泽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从家乡米西考上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的一家国有企业，十年前辞去原单位中层干部职务加盟荣光，做了办事处的副主任。论能力和工作态度，雷泽光远比方奇山强，但方奇山是方奇石的哥哥，雷泽光只好屈从，给方奇山当助手。
　　几年前，方奇石以个人的名义与人合伙，先后在省城做了两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叫方奇山和雷泽光做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由于方奇山不懂房地产开发，也懒，更多的工作是雷泽光在做，但发奖金时，方奇石只能平均行赏而没有论功行赏。第一个项目分别给了方奇山和雷泽光二十万元，第二个项目分别给了二十四万元。这在雷泽光看来，既觉得有点干多干少一个样，不公平，又觉得能同方奇山一个标准就算不错了。
　　雷泽光这次回米西看望老父亲后来到机焦公司，走进了尤智能的办公室。雷泽光在摆谈了一些办事处的事儿后，关切地问起了尤智能任机焦公司经营副总后的情况。
　　雷泽光说：“你已到机焦公司和荣光公司任职半年了，可我上个月才听说。对的，方总叫你管这两个公司的经营是对的，真的是把你这块好钢用到了刀刃上。”
　　“老雷，你过奖了，好钢谈不上，争取不给方总拉稀摆带就是了。”
　　“方总对你的工作应该很支持吧？”
　　“目前我只履行了机焦公司经营副总的职责，荣光公司规模小，主产品环己酮每年的产销量不足两万吨，还没叫我管。论经营规模，机焦公司是荣光集团最大的子公司，方总是荣光的最大股东，董事长兼总裁，他当然是支持的啦。”
　　“我听方奇山讲，说是方总在极力推行什么3D模式，你在极力反对，你们之间弄得有点僵。是不是这样的啊？”
　　“老雷，方总极力推行3D管理模式是真的，但我没有反对，更没有极力反对。”尤智能严肃地说。
　　“尤总，我不懂哈，3D模式是个啥？”
　　“哦，这是一家管理咨询公司的掌门人，在给企业讲课时提出的管理模式。这位掌门人姓汤，自称是留美归来的博士。我觉得是什么学历并不特别重要。他的这个讲座约有两万字，以豆大的字印成了一本四十多页的宣传册并刻制了光牒，但没有书号，严格说来还算不上正式出版物。据方总说，是他在广州机场候机时，从一位推销员手中买的。所谓《3D管理模式》，概要地说，就是讲，做企业第一要有正确的经营战略，第二要用对人，第三要抓好绩效考核，赏罚分明。”
　　“我觉得这是对的。”
　　“是的，这个《3D管理摸式》是基本符合企业管理理论的，与我们制定荣光规章制度的基本理念并不矛盾，从根本上讲是一致的。不同点在于，《3D管理模式》是讲座，注重于理论性，我们的规章制度是企业和员工的行为准则，注重于可操作性。老雷，你说对这样一个《3D管理模式》，我怎么会反对呢？”
　　“这当中可能有啥误会。”
　　“我感觉汤老师的基本观点是对的，只是觉得有些话有失偏颇，有点绝对化和简单化。我原以为说过头话，是一些专家学者为了兜售自己的东西，在著书立说时故有的伎俩。当我有幸面对面地聆听了汤老师的讲座后，才发现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按汤老师本人的说法，他对所学的科目，最讨厌的就是哲学，这就难怪他对辩证法掌握得不那么好；摇唇鼓舌和舞文弄墨时，难免有点形而上学。但不管咋说，汤老师的《3D管理模式》基本的东西还是对的。另外，我还觉得，由于行业的不同，由于大环境小环境的不同，更由于各企业的实际情况不同；别人再好的管理模式，都不可能完全切合所有企业的实际，更不会有千篇一律和永恒不变的管理模式；还是应当把握好共性与个性的关系，特别是要坚持辩证的观点特别是事物都是发展的变化的观点，逐步形成具有自我特色的管理模式。”
　　“尤总，你的意见非常富有哲理。”
　　“老雷，你先别夸我。”尤智能说，“方总把《3D管理模式》的书和光牒买回来后，方总叫我先看，看完后方总问我怎么样。由于我觉得讲得有些偏颇，于是回答说‘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方总当即就不高兴，批评我不谦虚。方总由此产生了逆反心理。方总要求全集团各级管理人员，利用星期六上午看汤博士讲课的光牒，我是赞同的。看完光牒，孙建章要我向云天公司的管理人员讲一讲学习方法，我讲了学习不能囫囵吞枣，还讲了不能邯郸学步；目的是想提醒大家学习什么和应用什么一定要弄懂弄通，一定要从我们自身的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做好企业管理。
　　“我讲话的中途，方总来了，听了我讲邯郸学步，以为我是在反对学习《3D管理模式》。如果真认为我讲错了，对我个人怎么制裁都可以，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讲话进一步激发了方总强烈的逆反心理。方总除了召开专门的动员大会、学习大会外，几乎是逢会便讲《3D管理模式》。方总说，《3D管理模式》是他盼望了多年才得到的指路明灯，是荣光集团的纲，是荣光集团总的指导思想，是指引荣光集团从胜利走向胜利的灯塔。那阵仗，就像现代京剧《杜鹃山》中的雷刚找到了共产党一样。”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误会了。”雷泽光说，“你完成对云天公司的治理以后，用一年的时间便完成了荣光集团的制度体系建设，在企业内外影响比较大，会不会是方总产生了某种顾虑和担心，有意识地要寻找一个东西，比如《3D管理模式》来应对你，以防有人说荣光的管理理念和管理模式都是你尤总的……照说，应该不会吧！”
　　啊？！听到雷泽光的这席话，尤智能不无震惊，因为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尤智能瞬间镇定下来，说：“方总内心上是咋想的，我不知道。”
　　雷泽光说：“这是我分析的，不一定准确。”
　　“我个人怎么着都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一旦走极端，吃亏的是我们的企业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将对不起荣光，对不起老板，对不起我们的股东和全体员工！”尤智能心情沉重起来。
　　“尤总，你没有理由责备自己。依我看，你这样做是真诚地在为荣光献智献力。”
　　“不，我刚才说了，是我讲话不慎，激发了方总的逆反心理，根源在我这里。”
　　“所以一些人就有意或无意地说你极力反对。”
　　“我不想知道这话是从哪里来的，我没必要也不可能做什么解释。”
　　“这样，尤总，我去给方总说说，帮你们消除误会。我的话方总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消除误会？老雷，我看没啥必要。我被派下来任职之前，汤老师在杭州搞专场讲座，本来方总要去，由于省上有一个会一定要方总参加，方总临时安排我去。回来后向方总汇报时，我彻底吸取之前的教训，称颂‘汤老师讲得好，让我太受益了，犹如是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感叹‘汤博士是我难忘的导师’，方总听后高兴极了。”
　　“怎么会是这样？”
　　“我只能这样。”
　　“你的想法和做法我能理解。”
　　“不，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在公司，方总是我的老板，在家里，方总是我的妹夫。在方总跟前，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实话实说，也没有理由说违心的话。但为了缓解他因我之前说话不慎引发的逆反心理和逆反行为，我只能这样。”说到这里，尤智能心情难过起来，“我这个人喜欢较真，从不说假话，不说违心的话。七年前党员重新登记，我们支部书记给我写的评语，缺点就是‘有时过于认真’。如今，我居然在向老板汇报受训感受时自欺欺人，说起了违心的话，回到家里，我痛心疾首地哭了一场。”
　　尤智能和雷泽光都沉默不语了。
　　约莫半分钟后，雷泽光说：“那以后方总还大讲特讲3D模式吗？”
　　“现在依然讲，但频率没有那么高了，提法也没有那么极端了。也许，方总觉得我的认识在转变、在提高，在向他的思想看齐，于是，在机焦公司和荣化公司都运作得比较糟糕的情况下，再次启用我，派我下来管两个公司的经营。”
　　“尤总，今天的交谈使我是更加了解你了，更加佩服你了，包括你的才干，更包括你的人品。”雷泽光说，“我还要在米西呆两天才回去，我一定要找方总摆谈一会儿。”
　　两天后，雷泽光在回省城的途中给尤智能打来电话，称他给方总谈过了，方总听得很认真，方总听完后只说了一句话：“这个……我知道。”
　　尤智能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多半有点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