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15）

每年清明，王家人都冒着凄凄的细雨，到坟茔地祭祀祖先，在焚纸钱的缕缕青烟中，儿儿女女面对积德碑跪倒一大片，反省一年来的行为，忏悔自己的过失……
王善人是碑的继承人，他没有理由使积德碑倒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反而要使积德碑重发异彩。这一点王善人能够做到，因为他就是为了那些受苦受难的人而来到世上，帮助人们分担苦难……
洪水过后，王善人打开了粮仓。
两半屯活着的人，差不多家家都来王善人家背走一袋粮食。乡亲们对王善人感恩戴德，比王善人年纪大的几位老人都跪下给王善人磕头，感谢他这救命的口粮。
王善人受不了这些，一一把老人们扶起，送出家门。
二弓腰没来。
王善人知道，这工夫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二弓腰了，他要是不想着，二弓腰的小命就得白扔。王善人亲自装了一袋粮食，给二弓腰送去。
二弓腰大难当中没死，那个破家已经被洪水冲毁，他没有能力重建家园，独个跑到屯外的一个窝棚去住。这破窝棚没了窗子，窗框上钉张炕席，屋里闷得漆黑，好在房顶破烂，漏出个盆大的窟窿，光线才不情愿的照进来……二弓腰委在炕上，那炕没有炕席，炕坯塌了小一半，炕上只铺了点草。二弓腰已经断顿好几天了。他看到乡亲们去王善人家背粮食，心也动了一下，可他实在没脸再见王善人。
等死吧。
二弓腰知道自己要饿死了，这光景，偷都没地方去偷。想想自己这一生，没混出个人样不说，弄成个男不男女不女。二弓腰知道自己命贱，死就死了，还不如一条狗，狗跑出门时间长了，主人还吆喝两嗓子，他猫进这窝棚好几天了，没人想起他。
二弓腰委在草堆里，望着挂在房梁上的上吊绳发呆。这上吊绳挂在房梁上一天一夜了，他也没勇气钻进去……
王善人背着粮食来了。
“死呀？咋不死呢？”
王善人看了眼挂在房梁上的上吊绳，把粮食放下，转头想走。二弓腰跳下炕扑通跪倒，他没想到王善人还惦记他，大人不见小人怪，没忘了他狗一样的二弓腰。二弓腰抱住王善人的大腿，哭得泪如雨下。
“大兄弟，俺……俺不是人，不是人呢……”
二弓腰开始打自己的嘴巴子，不是装模做样的打，是真打。
“二弓腰，俺只跟你说一句话，你要是再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死都没人埋，谁还管你！”
“唉——”
二弓腰叹了口气。
接着，二弓腰从炕坯里抠出那枚金戒子，塞进王善人手里，眼泪跟着就又流了下来。
“咋没用戒子换吃的？”
“大兄弟，俺这就够不是人的了。”
“赶紧做点粥喝吧。”
王善人走了。
王善人救了二弓腰，救了两半屯人。
洪水过后的这年冬天，嘎嘎冷，就觉着比往年冷得邪乎，其实是人们肚里没底，不扛冷。
王善人家断顿了。
别人家断顿，王善人能帮助一下，王善人家断顿，没人能帮上忙。出门讨饭当叫花子，丢祖上脸面，王善人不能干，也不会叫家里人去干。
就在这年冬天，王善人饿死在自己家的炕头上。
王善人埋进了祖坟。

多少年之后，一个收成好的年景，两半屯的主事人倡议，家家集款，一百斤小麦不多，十斤苞米不少，哪怕是一个鸡子儿，表达了一份人心；从碾子山请来一位石匠，在两半屯村口树起一座牌坊。石匠听人讲了王善人的功德，分文不取，精雕细刻。牌坊是门字形，两个门柱上金龙盘玉柱，中间横梁上石质牌匾，请地方长官笔走龙蛇，行书八个大字：
王族门里，积善之人
落款有数十蝇头小楷，笔笔生花，出自一落魄秀才之手，款曰：
风云不测，涌山洪，浊浪滔天，屯分两半，人剩无几，米谷尽。王族门里王善人，开仓放粮，不余余粒，接济灾民，然饥赴黄泉，死而后已，功德铭记。
民国十八年　　　　　　　　　　　　　　　　　　　　
名著三国演义早已道破天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怎奈数十年之后，日侵风蚀，那牌坊上的石质横匾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两根柱子，立于苍天之下。岁月，磨去了石质上的文字，时间，淡去了一个人的功德。美的丑的，不因时间的久远、岁月的漫长而美的更美、丑的更丑。美的丑的，最终都将被时间的流水冲淡……
母系社会后，是男人支撑着世界，支撑着家庭。没有男人的家庭，就失去了家的意义。
王善人死后，王家开始没落。
王善人老伴得自己下地，当老爷们用，刨地、播种、铲地，哪有工夫照顾王老好，喂米汤的工夫都腾不出来。
王老好出生时赶上洪水，命里不济，能活下来，全靠家里那只山羊。
王老好家里有一只山羊，毛色全白，比炕沿高一大块。这羊不用家里喂草喂料，白天它自己到甸子上觅食，吃饱了自己再溜达回家。王老好出生不久，山羊也产了一个羔，王老好的奶不够吃，羊羔的奶却够吃。
开头，王老好一哭，他妈就挤点羊奶喂，后来挤奶的工夫都腾不出来，就把山羊往炕上一扌周 ，让王老好自己咂羊奶。大忙季节，老好妈扌周羊的工夫都没有，甚至把王老好忘了，好在人不养活天养活，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那只山羊习惯了，王老好一哭，山羊通人性似的自己跳上炕，让王老好吃个饱。
王老好这一生像是注定要穿百家衣、吃百家饭。老好妈柜里有个小包袱，里面有她攒了快一年的各种颜色的碎布头。妈妈要用这从一百家要来的碎布头，给孩子做件衣服，孩子穿上百家衣能长命百岁。可老好妈就缺一色布头，就是紫色的布头。紫色的布头人家不愿给，给了等于把孩子给了人家。能到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家要，兴许能给。一天老好妈抱着老好去了老姑奶奶家。老好还真争气，不光瞅着老姑奶奶笑，还腻着老姑奶奶抱。百天内的小孩瞅谁笑，谁就长寿。老姑奶奶一高兴，把做寿衣剩下的紫色布头给了老好妈。老好第一件衣服就是碎布头做的百家衣服。
灾难中，活下来就是成功。
王老好总算是活下来了。
原来有吃有穿的王老好家，日子一日不如一日。
王老好妈实在承受不起这份苦难，一个妇道，即使有一双厚实的肩膀，也支撑不起这沉重的世界！
王老好妈迷信，仓房里偷偷供着黄仙的牌位，初一、十五上香，有事儿出门看香。左青龙右白虎，哪支香高哪支香低，说是能看出出门办事儿顺不顺利、吉不吉利，看出不吉利，脚都不迈出门槛一步。
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老好妈犯寻思，就觉着有说道，请来一位阴阳先生，先生是远近闻名的何半仙。据说，老城南边儿的那座八卦形的大佛寺，就是何半仙选的地界。地界选好，在一个黄道吉日开工，打地基没挖几锨土，竟挖出一尊酷似释迦牟尼佛祖的佛像，真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这尊佛至今供在大佛寺里，佛光普照，人们顶礼膜拜。
灵着呢。
何半仙雪白的山羊胡子翘翘着，一件青布长衫终日不离身，像是从哪座古墓里走出来，生就有半仙之相。
何半仙围着王家的房基转了转，捻断几根山羊胡，而后又围着王家的祖坟转了转，又捻断几根山羊胡，才看破天机……
何半仙看的是阴阳宅。
看阳宅呢，就是看居舍房屋。谁家盖房子，把何半仙请去给选个地界，看看宅形。门冲哪儿，窗冲哪儿都要看。例如：有路冲门。《阳宅大论》上是这样说的：
门前屋后大路中
定主家中无老翁
残疾之人不能免
皆因箭射有此凶
何半仙看过《奇门遁甲》，从中得道。这书不是谁都可以看的，看不明白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何半仙看了，没疯没傻，成了人物。
得了天机，何半仙靠一双竹板一张嘴，日子竟能混得过去。
一次，何半仙来到榆树屯，见一家房子破落，院里有棵枯树，便走过去，眼睛不离开房子，慢慢地围着房子转。
“老先生看出什么？”
主人出来问。
不问还好，一问，何半仙双手一背，转头就走，这更叫主人心里没底，这工夫，即便是何半仙已经出屯，也要追上去请回来，一盘炒鸡子儿、一盘酸菜丝，不能说主人小气。
“老先生，你看……”
盘子见底，杯里酒喝干，主人忍不住问。
“这几年，你家日子很困难，对不？”
“对、对、对。”
“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
没有希望的日子，谁也过不下去。何半仙一句话，说得主人双膝跪倒泪水涟涟，求老先生指点迷津。
“要想过上好日子，得把你家院里的那棵树刨去。”
“那咋呢？”
院子里有个木，这字儿念啥？
困。
困难的困。
把木刨去就好了。
主人信了。
不得不信。
因为何半仙有光荣的历史，还有许多业绩，老好妈才把何半仙请进家来。
“说实话吗？”
“说。”
泄露天机要遭天谴，何半仙不怕短寿，对得起老好妈的一片诚心。
原因何在？
王家祖坟上皇帝御笔题的那块积德碑，太沉重了，压得王氏家族的日子不能抬头，而且是永世不得抬头。
“那该咋办？”
老好妈给何半仙跪下，泪就跟着流下来。
“挪祖坟！”
何半仙终于点破。
“不挪祖坟，还有别的办法么？”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