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14)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08-03 07:48:01 字数:3229
“逃出来了?”
王善人没心思与二弓腰打招呼,都什么时候了,小命都难保。二弓腰也没心思搭话,两人眼瞅着一个个老少乡亲被洪水冲走。王善人放声大哭,连老婆生孩子的事儿都给忘了。
“天呢,做孽呀做孽——”
王善人拍着大腿哭喊着,他见不得这场面,他想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或者挽救父老乡亲,没有这机会。
“哭、哭,哭谁呢?等着吧,看谁来哭你!”
二弓腰坐在树杈上观风景,连个眼泪疙瘩都没掉。
大水三天没落下去。
王善人也哭乏了,没力气了,三天水米没沾牙。
二弓腰糊涂一世,洪水来时不知怎么竟聪明一时,兜里揣了十多个菜团子,饿了就吃一个,也不让一让王善人。王善人饿得前腔贴后腔,想管二弓腰要一个菜团子,没好意思开口。到了第三天晚上,王善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啦,不吃一口连树杈上都坐不住,一阵阵头晕,要往水里掉。
“二弓腰……”
“干啥?”
“你那菜团子,能不能……”
二弓腰没吱声,绿豆眼卡巴两下,一指王善人的手说:
“用……用那个东西……换……”
王善人这才注意到手上的金戒子,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清朝皇上送给王善人祖上的,属不属实不敢说,但戒子背面确有御赐两字。因王善人是老大,算是王氏家族掌门人,才有戴这枚戒子的资格。王善人长叹一声,人啊,一生苦苦挣扎,有时为一个鸡蛋邻里成仇,攒下什么大钱,什么黄金,又有何用?
王善人早就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两半屯流传了许多年。离两半屯三十多里地的老城,许多年前出过一个大财主,此财主姓个好姓,姓钱,因为老城的财富有财主的一半,人送外号“钱半城。”老城的三条街,差不多都有钱半城的商号,一家妓院、两家烟馆、一家典当商行、一家大车店、两家骡马运输行……可以说钱半城风光一世,富甲一方。
有钱人和没钱人一样,也得吃饭、拉屎、打嗝、放屁。忽一日,钱半城吃五谷杂粮,同俗人一样病倒在床,而且病情日渐加重,呈夕阳西下之势。倒在床上的钱半城,开始反省自己的一生。自己挣扎一世,奋斗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为吃饭?一个窝头,一块咸菜,一碗凉水,足以打发一生。为睡觉?纵使你有广厦千间,容你入梦只需一张木床。积攒下半城财富,留给谁?
留给谁?
钱半城懂了,花去的钱,才属于你自己。
人呢,死的时候才知道活着的时候该怎样活,连英雄死前都留下一大把遗憾,何况只有几个死钱的钱半城。
钱半城死前留下一个遗嘱,那就是要在他死后,把他的棺材左右两板钻出两个洞眼,把他的两只手伸出棺材外,让人抬着绕老城一周。
儿女们照着钱半城说的做了。
钱半城死了。
出殡那天,老城里白幡招展,纸钱如秋风落叶铺满大街小巷。吹鼓手前面开路,悲伤的曲调如泣如诉。十八个杠子三十六个人,抬着钱半城的棺材绕老城一周。
老城人有风景看了,他们没白活一世,见过这么大的出殡场面;他们白活一世,愣没闹明白钱半城为啥把手伸出棺材外。
这个故事如果不传进王善人的耳里,一定会成为千古之谜。王善人听了这个故事,一下悟出,钱半城用一生的体验警示世人:即使你呕心沥血奋斗一生,积攒下整个江山,死时也两手空空。
既然人生是这样,攒下钱财又有何用?何不扶危济困、普度众生?
善哉!
二弓腰是单身汉,过去曾娶过一房媳妇,小日子过得蛮好。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时候,二弓腰让抓丁的给抓走了,糊里糊涂地当上了兵,也不知是哪路军,也不知是给谁打仗。想媳妇,二弓腰在战壕里哭鼻子,叫当官的几个大嘴巴子打急了,打仗时玩了命,想一死了之。哪成想,这一玩命,被人称做英勇,混了个英雄的美名。
一次,部队要攻战敌人的一个阵地,侦察兵事前侦察到,敌人在阵地前布满了地雷。进攻前,二弓腰领了任务,排除阵地前的地雷,扫清进攻的道路。机枪掩护下,工兵们开始排雷。哪知进展一点都不顺利,一个排的工兵一个一个命赴黄泉。二弓腰在排最后一个雷时,负了重伤。
伤在哪里?
裆里那点零碎叫地雷炸掉了。
虽说负了重伤,但二弓腰打开了进攻的道路,作战有功,被提拔当了排长。
当了排长的二弓腰,一次想媳妇心切,偷偷地溜回家。
夫妻团圆了。
晚上,几年没见的两口子急急地钻进了被窝,想成好事。久旱逢甘雨,二弓腰媳妇伸手往二弓腰裆里一摸,空了。
“咋拉?”
“被地雷炸掉了。”
二弓腰媳妇放声就嚎:
“啊——呀,俺咋就这么命苦哇,等、等,等回来个废物,啊——呀,俺可咋活呀……”
二弓腰不知道会有这结果,有点慌乱,镇静了一会儿,开始开导媳妇。
“你看,在部队,从工兵熬到排长,不容易,得从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我现在是排长……”
“排长顶个鸡巴!”
二弓腰媳妇骂了一句,卷起铺盖,走了。
二弓腰再也没回部队,一天天的水下去……
二弓腰懒得远近出了名,冬天猫炕头,整天睡不醒;夏天蹲窗根儿晒阳阳,一晒一天。没吃的,东家噌一顿西家借一碗,谁也不在乎那一点,少往猪槽子里倒一点啥都有了。好哇歹的二弓腰也不挑,填饱肚子就行。实在饿了,草甸子上的蚂蚱、蜻蜓、蚂蚁、大眼贼、老鼠,他敢吃;河里的生鱼、活虾、水耗子也敢吃。野鸭蛋,带毛带刺带血筋儿的,生的敢吃,死的敢咽。有的人家瘟猪瘟马,已经埋三五天了,被二弓腰知道,也要刨出来,用刀卸一个后鞧,烀一烀,吃些日子。
王善人没少搭二弓腰,动不动就给他送过去一盆米呀面的。乡里乡亲的,王善人没图二弓腰报答。
可今天管二弓腰要一个菜团子……
王善人也不想那么多了,活着是最重要的,撸下手指上的戒子递给了二弓腰,换了一个菜团子。
第四天,洪水退了。
亏得那个菜团子,王善人才走回了家。南半屯子的人在洪水来时,全都投亲靠友躲出去了,听说洪水退了,又都赶回了家园。王善人回家,没顾得上看一眼刚出生的儿子,倒头便睡,一天一宿跟死猪似的。
王善人家因为住在南半屯,地势高,躲过了这场劫难。
而此时的北半屯却尸横遍地,白色的幡旗招展,哭声一片。
北半屯子因为地势洼,尾后也不能盖房住人,苦主就将亲人葬在自己家倒塌的房基下,安慰那些不幸的灵魂,让他们的灵魂有家可归。
几天时间,以路为界,北半屯子成了坟茔地。
王老好出生后,妈妈的奶水棒棒的,怎耐没几天,在灾难中连惊带吓,奶水回去了,这可苦了王老好,天天喂点米汤度日。王老好他妈好不容易掏弄到一个偏方,说是黄豆水煮鹅蛋,不放咸淡,喝豆水吃鹅蛋,吃四次发四次汗,奶准能下来。结果王老好他妈罪没少遭,奶还是没下来。
还好,赶上家里的山羊下羔,王老好有羊奶吃了。
灾难过后,这一年的庄稼颗粒无收,两半屯的人差不多都是一年吃一年的粮食,没几家有存粮的,家家都断了烟火。大人还好,饿了紧紧腰带,孩子们狼哇地哭叫,两半屯的夜凄凄惨惨……
王善人一辈子勤俭持家,有钱就买粮,两半屯只有他家的粮囤是满满的。王善人有远见,不像有些人,有钱就盖房子置地。王善人就不是这样,别的东西可以不买不置,粮食不能不存,谁知道啥时候有个天灾人祸,马高蹬短的接济不上。用王善人的话说:衣可以不穿,饭不能不吃。
王善人是这么个人,看到别人哭鼻子,他眼圈就红;别人挨饿,他吃不下饭。让他住进宫殿,他感觉不到温暖,只有看到别人住进宫殿,他才能感觉到温暖。他的日子,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过上了好日子,他的日子才算好日子。
洪水过后,看着乡亲们饿死?
王善人做不到。
王善人家的祖坟,就有清朝嘉庆皇帝御笔题的字:积德碑。这三个字被工匠原模原样地刻在花岗岩上,经得住风蚀雨侵,成为两半屯唯一值得荣耀的历史遗迹。
因为什么立的碑?
年代久远,连王氏家族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两半屯的外姓人更是道听途说了。不管是因为什么立的碑,碑是王氏家族的光荣,这是实实在在的。死的死了,活的活着,碑还在,王家的世世代代,没给这块碑蒙尘,都为了死后能进祖坟,付出了一生一世的代价。
王善人的父亲洪水中弃圆木,将生的希望留给乡亲,又为积德碑添了光彩,又为王家家谱填上悲壮的一笔。这一笔可歌可泣,这一笔日月可鉴……
“你想不想进祖坟了?”
这是王家门里人挂在嘴边儿上的一句话,别人不知道,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深刻地理解这句话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