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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蓝·连载】两半屯(13)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08-01 05:53:11      字数:3125

两半屯的西边儿,有一条江,叫难江,发源于伊勒呼里山,流淌了上百年、上千年。
看得出来,人们是奔这条江来的。
据说,两半屯的先人选住址的时候,是把桩子钉在江西的,一夜之间,桩子挪了位,挪到了江东,于是顺应天意,屯子就落脚江东,繁衍到了今天。
难江,是一条母亲江,养育了岸边的儿女。两半屯人是喝难江水、吃难江鱼一代代的出生、成长、死亡。
然而,难江又象她的名字一样,给她的儿女带来数不尽的灾难。
王老好生不逢时,出生时,赶上难江发大水,女儿山的山洪暴发,屯里房倒屋塌,人们哭爹喊娘时,王老好降生了。
王老好托生成人时,也是不哭,脸憋成紫茄子色儿,老娘婆还以为是死胎,有一搭无一搭地照他的小屁股打了几下。
“哇——”
王老好真哭出声来,一哭,家里人才放下心来,知道生命还在王老好身上。
其实,生命中的第一声哭,是对人世间的苦难、险恶、疾病、贫困、灾害、疼痛、横祸,甚至是死亡的恐惧!
王老好一哭,把女儿山的山洪哭了下来。
两半屯遭了大难,成了两半屯。
没见过那场面的,听说那场面头发根儿都发竖,见着那场面的一辈子缓不过来劲儿,天天做恶梦。乌黑的水头魔鬼一样冲下来,不是好动静的咆啸,几里地远就听得见。水头过处大树连根拔起,土坯房跟洋火盒似的一倒一片,人跟猪、狗、马、牛、鸡一样,枯树叶似地被卷走。这工夫的人都不是人啦,谁管你是有钱人还是没钱人,谁管你官大还是官小,等着轮回去吧。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发大水啦”
头一个发现山洪的是王老好他爹——王善人。这雨尿叽叽,下了十多天,庄稼地都让雨水给泡上了,弄不好一年的收成全泡汤,因此,王善人连要猫月子的老婆都没顾上,正在女儿山下的苞米地里往外排水,听到山上不是好动静,觉着不好,扔下铁锨就往屯里跑,边跑边喊,可嗓子喊,不是人动静。
两半屯是个大斜坡,一半高一半底,高的地方发多大洪水都没事儿,可以坐在窗台或房顶上看热闹。王善人家就住在高坡上,他蛮可以站在自己家的房顶上看热闹、看风景,甚至可以站在水边拿着搂耙捡洋捞,可他不是那样的人。那样,他就对不起祖上,对不起死去的爹。王善人的爹是在上一次洪水中死去的,那次的洪水没有这次大,却也死了不少人。王善人的爹死得光荣,给祖宗脸上争了光,给儿孙们立了座丰碑。洪水来时,王善人他爹和几位乡亲抓着一根圆木,洪水中抓着圆木,等于抓到性命。于是,5条土地上生存的生灵,开始在洪水中漂荡。一个情景震憾了他们。他们发现,所有露出水面的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花朵,全都变成了黑色。一位乡亲顺手拽下一朵黑色的花朵,啊——他们惊呆了,所有黑色的花朵,都是求生的蚂蚁组成的。
灾难中,活下来就是成功。
这时,一个意外的事件发生了,洪水中浸泡了一天一夜的圆木变重,开始下沉。这时候,必须有一个人放弃那根圆木,才能保住其它人员的生命。谁都知道,洪水中放弃圆木等于放弃生命。生命是宝贵的,之所以宝贵是因为生命属于人们只有一次,不像戏剧,可以有排练的机会。
五个人,谁放弃圆木?
“谁结过婚谁放弃圆木”。
有人提议。
这个提议固然很有道理。人生一世,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和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匆匆地就死了,岂不白来世上一遭。
然而,抱着圆木的五个人,都结过婚。
“谁岁数大谁放弃圆木”。
又有人提议。
这个提议还是很有道理。人生一世,早晚是个死,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年青人,一朵花刚开,赶上生命的春天,岂不辜负了大好时光?年龄大的人,多活了几年,生活享受得差不多了,离死的日子最近,早死几天就早死几天。
“俺……俺家里有三个孩子……”
年龄大的人说,显然是不想放弃圆木,还想再活几年。
没人再吱声了。
圆木在洪水中象一片枯树叶,五个生灵象是五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在洪水中漂荡,随时准备着被洪水吞没,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
“兄弟们,俺先走一步!”
王善人的父亲什么话都没说,毅然放弃了那根圆木,眼见着被洪水吞没。那几位乡亲明白过来时,已经不见了王善人的爹。他们都被王善人他爹的壮举震憾!他们后悔了,后悔了没能像王善人他爹那样做,他们刚刚明白,活得像王善人他爹那样,才算够人,才算没白托生一回人。
王善人因为有了这样的爹,就觉着光荣。他常常被爹的壮举感动,活着,就要像爹那样活着。
有着这样人生信条的人,洪水来时他怎么能往家跑呢,他怎么能站在自家的房顶上看风景呢,他心里放不下坡底的乡亲。他总是把别人的不幸看做是自己的不幸。再者说了,水火无情,那是几百口人的生命啊!
王善人。
这个名字可不是谁都能叫的,也不是爹妈给起的,那不算数。王善人本来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后来乡亲们叫他王善人,把他本来的名字给忘了。
王善人勤劳,每天睁开眼睛手就不能闲着,非得找点事儿干,自己家里没活,那就帮着别人家干。用王善人老婆的话说,那是贱种。王善人能吃苦,家里没牲口的光景,大胶皮轱辘车王善人驾辕,拉粮送粪。如果王善人把一门心思都用在自己的家园,恐怕早就成大财主了。而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看不得别人不幸的人,看到别人的不幸,就忘记了自己有时比别人更不幸。
王善人是一个当被别人所需要时,他才感觉到了自己活着的价值的人。
洪水来时,屯里人听到王善人不是好动静的喊声,知道事儿不好,就乱套了,儿子背着老娘,媳妇抱着孩子。这工夫就是皇上,也没人把你当回事了,谁活着谁就是皇上他爹。有那贪财的主,用绳子绑了头大肥猪,生拉硬拽,那猪偏不知死,就是不跟你走。人们跟没头苍蝇一样,也摸不着东南西北了。
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王善人嗓子喊哑了,还有不知情的人家,王善人就敲窗踢门,水头到时,王善人已经来不及跑了,就窝爬上了屯里的一棵老榆树。这棵老榆树可有年头了,是两半屯历史的见证。树杆上的皱褶,如老人松弛的皮肤,显示出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根扎得太深,须蔓延得太远了,直延伸到每一家的房基下……枝枝杈杈向上生着,如埋进黑土地里的冤魂,挣扎着伸出的一只巨手。到王善人这辈子,这棵树活得有滋有味,枝繁叶茂,充满生机。树有两搂来粗,因为年代久远,屯里人像敬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样敬重这棵树,被人称做神树。谁家孩子三天两头闹病不好养活,家里老人就把孩子领到树下,先在树前摆上供桌,供上供品,供品大多是几个苹果、鸭梨,或几块糟子糕,也有有钱人送上一只鸡一只鸭的,然后叫孩子给树磕头,认树做干妈。
孩子病真就好了。
也有犯克夫命的寡妇,改嫁前先得来搂一搂这棵老榆树,不搂一下这棵老榆树嫁一个克一个。
“王大兄弟……”
王善人爬到一个比较粗的树叉上刚刚坐稳,就听头上有人叫他。王善人一抬头,见屯里的穷汉“二弓腰”坐在他头顶上边的树杈上。二弓腰从前也是一条汉子,后来老婆跟人跑了,二弓腰从此一厥不振,一点活不沾,天天偎在窗前晒眵目糊,唱一首不知哪儿学来的落子调《光棍难》……
一月嘛花儿开
花开人人爱
光棍有心摘一朵
可是呢无人戴
二呀嘛二月二
龙呀嘛龙抬头
人家吃猪头肉
光棍啃窝窝头
三呀嘛三月三
光棍上了山
先挑水后做饭
光棍多可怜
四月清明节
光棍上了学
人家儿女挣钱多
光棍哥一个
五呀嘛五月五
光棍下了山
倾盆大雨落下来
光棍多难做
六呀嘛六月六
又是三伏天
人家穿那个平纹布
光棍无衣衫
七呀嘛七月七
牛郎会织女
人家都有团圆日
光棍找谁去
八呀嘛八月八
光棍吃西瓜
咬了一口掉地下
光棍多败家
……

这落子调二弓腰能给你唱到十二月,一句词儿不忘,也不知跟哪个师娘学的,尽管唱得南腔北调,屯里人闲下来没事儿做的时候,逗他唱,他扯开嗓子就唱。这几年二弓腰一点活不摸,背却越来越驼,人们见他比罗锅强点,还赶不上罗锅,就改口叫他二弓腰,他也不恼,还答应,一答应两半屯里就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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