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赵老驴

　　三神经女人好像看出了栋梁娘的心思，忙宽慰她说：“你说这话也没啥，也传不到他的耳朵里去。这是咱娘儿仨在这儿说话，咋的也传不到他的耳朵里去。以后你说话可得注意了，人多的场合一定不能说这样的话，万一谁的嘴快传出去了，再想往回收，那就真的不好往回收了。”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为你感到委屈，心里气不过，顺口就说出那些没有心肺的话来。你也别往心里去。一个村子里住了几百辈子了，谁都巴望着村邻村舍的能够过得日子顺心，没有谁想着要别人谁家日子过散了。”栋梁娘还是想着话说去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的意思就是巴望着毛妮她爹能有个收敛，别这样整天的不着调儿，对你能够好一点儿，和和顺顺地把这几个闺女养大嫁人了，这不比啥子都好呀。”
　　“二十来年了，能改的了？”三神经女人苦笑着叹了口气，说，“咱别唠这些了，还是说说你们家栋梁这孩子吧。其实这孩子挺招人疼的，不声不响的。”
　　“是，这孩子就这点儿好，不招灾不惹祸的，从小到大挺让人省心的。就是这两年，自从他爹心疼给他买了个话匣子，就觉得这孩子一天天地变了，话比以前还少，可说起话来就一套一套的了，咱也听不懂了。他老是说外面咋的咋的好，还一门心思想出去闯闯。说啥子外面的天变宽了地变广了，净睁着两眼说瞎话。天不还是头上的天，地不还是脚下的地，咋的就变宽变广了呢？为了这个，他婚都不愿意结了，不是我跟他爹压着，这会儿不知道会跑哪儿去了呢。这下好了，等结了亲成了家，有马花就把他给拴住了，也不用我们老两口子费心巴拉地管他了。”栋梁娘放心地出了一口气。
　　“也对，孩子就像马驹子，上了套就老实了。”三神经女人附和着栋梁娘，“不过咱们都是一辈子守着这片山窝子的人，至于说外面咋样，咱也没有出去走走看看。就像前一阵子，要不是二嘎子这孩子跑了，村子里的人都出去找他，还真不知道外面已经承包一两年了。有时候我还想，你说咱这辈人吧，守着这山不叫山，岭又不叫岭的地方，日头出来日头落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下面这辈人要是还像咱这辈子这样，我咋的就感觉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呢？可能栋梁这孩子从话匣子里听的有理儿，只是咱这辈人赶不上了，只能守着这片瘦地方挨日子了。我琢磨着栋梁这孩子听的不会假，就是咱这辈人没有这个命。”
　　“话匣子里说的是啥我也没有听过，这孩子一天到晚地守着话匣子，有时候一听能听上一夜不合眼。我就琢磨这话匣子能那样引人？有天我没事儿了，也凑着听了那么一小会儿，你还别说，话匣子里的人说话都是那样好听，嗓润喉圆的，不像咱们这些人说话劈啦着嗓子像公鸭叫，也不像以前家家户户挂着的那个小喇叭。我只顾着听说话的声音好听了，倒忘了听他们说啥了。”栋梁娘一下子好像又听见有话匣子里的人在说话，脸色也忽地润朗了许多。
　　一直守在娘身旁的毛妮听了栋梁娘的话，好像也听到话匣子一样盯着栋梁娘看，脸上润润朗朗的。她早就听说栋梁爹给栋梁买了个话匣子，她也一直在心里想着啥时候爹也能给她买个话匣子，虽然她知道爹不会给她买话匣子，可在她的心里一直这样巴望着，有时候会做梦梦见自己有了一个话匣子，但不是爹给买的，是一个自己没能看清脸面的人给的。给完话匣子，那个人一声不响地又走了。这样的梦她做了不止一次，好像有那么三五回吧，总是梦见同一个人给自己话匣子，给完就走，一句话也不说。在她看来这就是个梦，是自己想话匣子想得太厉害了。今儿听栋梁娘这么一说，那不断重复着做的梦一下子很清楚地映在了眼前。此时她忽地也多了一个心思，要是晚上赖毛答应娶她了，她啥也不向赖毛要求，只要赖毛给她买个话匣子就成。想到这儿，她好像马上就能有了自己的话匣子一样，脸上润润朗朗的颜色花儿一样绽开了。
　　三神经女人回头瞅了一眼毛妮，这孩子犯啥癔症了？咋的还这样不明不白地自个儿在这儿笑上了呢？她催了一声毛妮，要毛妮赶紧洗衣裳。毛妮这才一惊，收了脸上花儿一样的笑容，低下头来慌忙洗手里的衣裳。
　　毛妮的一举一动让栋梁娘看了个正着，她心里知道，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就开始有自己的心事儿了，刚才毛妮那阵子的走神儿，一准是想着自己将来会找一个啥样子的婆家嫁个啥样子的人。毛妮这孩子生在这个家里，从小到大一直跟着她娘受委屈了，以后千万不能再像她娘那样摊上一个不着调的男人。要是那样的话，毛妮这孩子这辈子可真的是掉到苦井里了。老天爷也不会那样不睁一回眼，毛妮娘受的罪也该换来孩子的福分了。
　　三神经女人催完毛妮，转头看了一眼栋梁娘，她希望栋梁娘没有看到毛妮犯癔症，因为她害怕栋梁娘会琢磨出啥子苗头来。可她还是发现了栋梁娘看到了毛妮刚才的举动，尽管栋梁娘躲开了她的眼神装作啥子也没有看到。三神经女人的心里扑通一下，情不自禁地暗自一紧，天哪，她千万不能琢磨出啥子苗头了呀！要是琢磨出啥子苗头来，不说出去还好，要是说出去了，自己这些天在心里掂量出来的事儿就会崴了。她瞅着栋梁娘，为毛妮掩饰着说：“你说这孩子咋的啦，这一段时间就犯这毛病，啥事儿也没有，有时候就是傻笑。我问她笑啥吧，她还说没有笑啥。是不是这孩子脑子里有啥毛病了？是她爹经常打我吓着她了？还是别的咋的了？”
　　栋梁娘听三神经女人这么一说，也是一怔，刚才自己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毛妮刚才那举动，有可能是开始有心事儿了，也有可能是被她爹给吓着了，脑子里给吓出毛病来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开始有自己的心事儿那倒是正常，要是毛妮给她爹吓出的毛病，那可就真的毁了这孩子了，谁家愿意娶一个脑子里有毛病的闺女当媳妇啊。她有些为毛妮担心地看了一眼毛妮，然后正本正色地看着三神经女人说：“我说呀，这事儿你还别大意，想法给孩子看看，看看是不是给她爹吓的。要是给她爹吓的，那你得想法给孩子好好治治，别拖着误了孩子。孩子也不小了，不能因为这个把孩子耽误了。”
　　三神经女人有模有样地点着头回应着栋梁娘，说：“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有把这当一回事儿。经你这么一说，还真得给这孩子好好看看。万一是给她爹吓出来的毛病，真就害了这孩子了。”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毛妮，然后又转回头看着栋梁娘说，“这事儿千万你别传出去呀，要是传出去说是她爹打我把孩子吓出毛病来，她爹万一听说了，回来一准会往死里打我。就是我去给这孩子看看，我也得背着他领着这孩子去。”
　　栋梁娘点头回答说让三神经女人放心，这事儿她一准不会说，就连栋梁爹她也不说。
　　听到栋梁娘的话，三神经女人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儿，她暗暗在心里缓了一口气。虽说她不知道刚才自己的闺女为啥会犯癔症，但她相信闺女不是给她爹吓着了，因为这么多年，自己皮扥了，闺女也习惯了。自己苦了这么多年，今儿终于有胆儿有了自己的想法，不能因为毛妮这孩子这会儿犯这么一个癔症给毁了。她见栋梁娘没有琢磨出会有其它的苗头，顺势又说了些抱怨毛妮爹的话：“你说吧，摊上这样一个男人，咱受点儿委屈倒能忍过去。孩子摊上了这样一个爹，你说是孩子作孽了，还是她爹在作孽呀。”
　　“你呀，知道他就这样了，也别往心里去，带好几个孩子要紧。”栋梁娘气儿又冲进心里，到嘴边的火气话又给硬硬地咽了下去，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有些过头了，这会儿虽说又有火了，但不能再把火气话说出来了，她急忙改口这样安慰着三神经女人。
　　“我一直也没有往心里去，要是往心里去，早就给气死了。摊上了他是我的这个命，我就认命，就是为孩子感到委屈。”三神经女人抱怨着说，“你说，这孩子可是他的孩子，为啥子就不知道心疼呢？想要小子，俺也想给他生个小子，可他是没有那个命，几个算命先生都是这样给他算的，他倒把气儿往俺身上撒。这气儿一撒就是二十来年，我忍了，我也认了。可孩子有啥错？孩子也是他的血脉，他还把气儿往孩子身上撒，动不动就瞪着两眼朝孩子吼，动不动还会打孩子。你说他这到底是啥人呀。”
　　栋梁娘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虽说这肚子里憋起来满满的火气，可她不敢再开口了，一张嘴准是损三神经的话，自己也怕三神经会抓到这样的话把子找茬口，闹得自己家里不清净呀。古语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虽说嘴快活了心里解气了，可以后会因为这个可能招惹出是非来。自己现在还是忍忍嘴巴，憋憋火气吧。
　　三神经女人见栋梁娘没有了话，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啥孽，这辈子老天爷罚我摊上了这样一个男人。”说完，她埋下头来开始卖力地洗起衣裳来，跟谁赌气似的呼呼啦啦疾快地搓揉着手里的衣服。
　　“命这东西呀，谁也说不透。摊上啥命了，咱也只有认命了。”栋梁娘跟着三神经女人叹了口气，收拾着手下已经洗完了的破布，然后起身弯腰用手捶了捶两个膝盖，说：“你们娘儿俩在这儿洗着，我得回去了。你呀，也别想多了，啥事儿慢慢会好起来的。就三神经的性子，年纪越来越老了，会收收的。”说完，她端起洗好的破布离去了。
　　三神经女人见栋梁娘走远了，转回头看着毛妮，正着脸色说：“你这孩子，刚才犯哪门子癔症？让娘心里咯噔一下子不踏实了。是不是想着晚上去让赖毛家相看的事儿了？你这孩子，刚才让娘可费了心思了，万一让她琢磨出啥子苗头了，娘给你安排得再好都是白搭呀！你这孩子咋的就不留点儿心呢。”
　　毛妮或许被娘说得警醒了，皱起眉头想了一阵，然后认错似的低下了头。
　　“记住娘在家时跟你说的话，千万不能有啥子给人看出势头了。”三神经女人再次叮嘱毛妮说，“你现在还想不出这里面的厉害，就你爹那德性，听说这事儿了，不把我打个半死他不会停手的，还会去赖毛家闹得鸡狗都不得安生。这以后咱们娘儿俩在这个村子里就会落下话把子遭人笑话。娘不让你有啥子势头叫别人看出来，是因为娘有娘的想法，娘有娘的安排，把你和赖毛的事儿弄得妥妥帖帖的。”
　　毛妮抬头看了一眼娘，点了一下头。
　　三神经女人这才放心地对闺女笑了笑，说：“赶紧洗吧，趁着这两天，再洗两床被子。等你和赖毛的事儿定下来，娘就想把你早点儿给他。娘说句打嘴的话，等你们俩有了孩子，你爹再折腾也折腾不出啥道道儿了。大不了他会狠打我一顿，别的他还能咋的？”具体她是咋的想法咋的安排，她没有告诉毛妮，在她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赖毛家同意这事儿了，她会在最好的时候告诉闺女，并且要闺女和赖毛一定按着自己与他们的安排去走这条路。现在要是告诉毛妮了，时间还有点儿早了。孩子的嘴不管咋样，总是不太严实。
　　毛妮听了娘的话，手下洗衣裳真的也快了起来。因为她相信听娘的话不会错的，娘决不会去害自己，娘也一定想着要自己能过上好日子。
　　三神经女人把洗好的衣裳在池塘里来回摆洗了几遍，然后拧干了放进身后的篮子里。她刚一转头，不禁哎呦叫了一声。不知啥时候村子里的老光棍赵老驴站到了她的身后。
　　“你这个老驴，咋的不声不响地站在这儿干啥呀，吓我一跳。”三神经女人回过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脯，瞅着赵老驴说。其实，三神经女人知道，赵老驴心里在想啥，这么多年了，每次赵老驴碰见她时，心里在想啥，眼里都说出来了。
　　“我这是打这儿路过，心里有个事儿想跟你说一声。”赵老驴一下子红了脸，木木痴痴了老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
　　“啥事儿？说吧。”三神经女人喘了一声长气儿，看着赵老驴。
　　“你过来，别让孩子听见。”赵老驴吭吭哧哧地说。
　　“这是啥事儿呀，还怕孩子听见？”三神经女人站起身来，朝赵老驴走了几步。
　　“三神经又打你了？”赵老驴瞅着三神经女人的脸老半天，问。
　　三神经女人没有说话，点了一下头。
　　“这个畜生，我找他去！”说完，赵老驴转身就走。
　　“你？你这是咋的了？”三神经女人喊住了赵老驴，“你去找他算个啥呀？这是我们两口子的家事儿，也烦不着你去找他呀。”
　　赵老驴的脸更红了。
　　“我知道你看不惯他打我，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要是找他，本来咱们清清白白的没有啥事儿，就找出啥事儿了，以后村子里的人会说我该打。你还是别往我这家事儿里参合，一参合，我就是有一千张嘴，我也说不清了。”三神经女人没有办法地劝着赵老驴。
　　“你，你这人，真是……”赵老驴没辙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看着赵老驴的后背，三神经女人心里一下子有了一股子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这个赵老驴！她自个儿摇了一下头，回走了几步，弯腰挎起装着几件洗好了的衣裳的篮子，交待着毛妮把剩下的衣裳赶紧洗好了就回去，她这先回去看看二妮她们几个在家里是不是怄气闹火了。交待完毛妮，她心里有了啥事儿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