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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多余的人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1-03 10:29:06      字数:10763

  芙蓉踩着厚厚的雪,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呯”一声重重地关上房门。耳朵贴着房门听了一会,没有动静,再对着门缝瞧了一会儿。脸色苍白地扑倒在自己的小床上,用瑟瑟发抖的手拉下裹在头上的围巾,擦着一头一脸的汗水和雪水,从被窝里抱起没有多少温度的汤婆子。
  家里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院子里瑟瑟的下雪声。昨天下了一天的雪,早晨亮了一会儿太阳,这时候又开始飘飘洒洒的掉起雪片儿,比昨天的鹅毛大雪多了一份切骨寒意。母亲和弟弟还没回来,还在那里看那具女尸,也许母亲还在那里哭。
  这是一具刚刚被打捞上来的女尸。芙蓉是认识她的,在公社开会的时候,芙蓉经常与她不期而遇。她是向阳大队的文艺骨干,嗓音好,唱女高音特好听。修长的身段,瓜子脸上一对双皮双眼,见人就笑;没有勾画过的眉毛,显得清纯动人;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时常对折了把辫子梢藏在发根里。这个人见人爱的女孩,被一群小伙子暗恋着。
  她父亲建国前当过伪警察长,现在却是个农活的好把手;母亲在回纺厂做挡车工,还有个哥哥在翻砂厂上班,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女孩子心响太高……想到这里,芙蓉颤抖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紧闭着的木门,悠悠地哭了起来。
  “笃!笃!笃!”听到敲门声,芙蓉用围巾快速擦干眼泪,喊了声“谁呀”?自己也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在颤抖、哽咽。她用围巾塞在嘴里,怕自己哭出来。
  “芙蓉,是我,陈崇山。”
  芙蓉一听是陈崇山,索性大声哭起来。
  陈崇山是隔壁小队的,壮实、憨厚却不愚,高中毕业,上山下乡回到队里。平时少言寡语,写得一手好字。大家出工,他也出工;队里组织学习,他坐在不显眼的地方,既不发言,也不违反纪律;看得惯看不惯的事,全当过眼云烟。有时候跟队里的青年一起学学拉二胡,别人说他拉得好听,他笑笑,有人说他拉得不好,他也笑笑。小业主出身的家庭没算进黑六类,但也算不上“红五类”。在队里就是一个劳动力,什么样的政治活动有他没他一个样。
  “想来想去,还是来跟你辞别一下。”陈崇山说,芙蓉一惊忘了哭,瞪大眼睛在陈的脸上扫来扫去,也忘了问他去哪儿。
  “我后天就要走了,本来家里说烧几个菜,请乡亲们聚一聚。不料,下了大雪,家里地方小,所以请客的事等我回来时再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三年,也许两年。”陈崇山说着从大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又说,“早就买好了,不知道这个颜色你是否喜欢?”
  芙蓉惊异的目光从陈崇山的脸上滑到纸包上,看着他慢慢打开纸包,淡天蓝的羊毛围巾,叠得方方正正。屋里非常安静,芙蓉屏住呼吸,好像是忘记了呼吸。陈崇山轻轻地把围巾递到芙蓉手上,笑了笑说:“请你收下,也许你不太喜欢,那么,也请你收下。我本想等你结婚时送给你的,后天要走了,火车票表姨帮助买了。”
  芙蓉双手抱住围巾,泪水又涌了出来,说:“这么急,不能过了年?”
  “好不容易娘姨夫在东北木材加工厂帮助弄到一个名额,还是报到了放心。”
  芙蓉点点头说:“那么,那么明天你能陪我去城里逛逛好吗?”
  陈崇山低着头,好像没听见,还是忘记了回答。“沙沙沙”外面还在下着雪,屋里也越加寒冷,芙蓉倒了两杯热茶说:“暖暖手吧!”
  “好的!”陈崇山双手捧住茶杯。
  芙蓉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强颜笑了笑说:“如果实在没空,就等你回来,或者写信也可以。”
  “有空的,也没有什么好准备,请客都不请了。”陈崇山说完,静静地捧着茶杯喝茶。
  芙蓉也静静地喝茶,她有千言万语要对陈崇山说,可是,现在还能说什么?从哪儿说起?芙蓉的眼泪滴在茶杯里,然后又喝到肚子里。
  “芙蓉,你……我预先祝福你!”
  “谢谢!”芙蓉用力咬着下嘴唇。那具女尸又跳到了她的面前,她闭上眼睛,可是,女尸还在眼前,只好睁着眼睛,任凭女尸在眼前飘浮。
  茶几上小闹钟的滴答声,不紧不慢的响着,敲打着芙蓉的心。当然也敲打着陈崇山的心。
  “我妈和弟弟看女尸去了,那个金嗓子女孩死了。”
  “刚才,在路上听人说过。”
  陈崇山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晚饭后,芙蓉收拾好餐具默默回到自己的小屋。本来弟弟和哥哥睡一间,母亲和养父一间。她一个人睡在朝东厨房南边新搭的一间,单墙、毛竹梁、毛竹椽子的草屋里。用旧被单拉了一道隔离,被单后面是她的卧室,被单前面有一张织布机,窗下一台缝纫机,墙角里放一些农具。因为哥哥要结婚了,弟弟没地方睡。父母亲在这间草房中间东西向隔了个芦笆墙,分成两间。
  弟弟李志军十八岁,读初中,哥哥李志龙27岁,村里这个年纪的人,小孩都会走路了。芙蓉25岁,高中辍学已经有几年了。弟弟睡的北半间的窗下放了一张写字台,开个腰门通到厨房。芙蓉的床前东西向放了一张织布机,织布机顶到了窗子下的墙上,织布机南边一条不过半米的通道,通到芙蓉的小床;本来就很窄的小床的脚跟头叠了两只纸箱,放着芙蓉的衣物。厨房北边,上房原来父母睡,现在父母睡到下房,上房连着公堂屋,准备做哥哥的婚房。
  养父和奶奶一直想把芙蓉和他儿子李志龙配一对,但是芙蓉一直坚持着不肯,僵了几年闹了一场风波,李志龙自己找了个女孩。养父本来对芙蓉还可以,奶奶虽然有点微词,总体上还是过得去的。
  李志龙要结婚了,母亲叫芙蓉帮着做蚊帐、织被单,还要绣一副床衣帐帘,一对枕头,所以织布机上还有一没布暂时停下。缝纫机搬到了厨房里,做被单和蚊帐要到厨房去做。芙蓉拿出手绑绣了一会儿花,心里乱极了,没有心思配颜色,又觉得太累,索性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
  可是冰冰冷的被窝,冰冰冷的脚,怎么也难于睡着,于是换了雨鞋到厨房烧了开水,灌了两只汤婆子;给正在看书的弟弟送一只,一只放在自己的被窝里,两只脚烘着汤婆子,身子也觉得暖和了许多。睡意还是一点儿也没有,满脑子的乱麻搁谁身上都睡不着的。
  芙蓉是母亲带到李家的,李志龙是养父与前妻生的,弟弟是后来生的,与芙蓉是同母异父,与李志龙是同父异母。要说李志龙也没有什么特别地差,壮实、勤恳,农活也是一把手的,从小一直让着芙蓉。他知道芙蓉不是他的父母所生,兄妹之间倒是和睦相处。
  李志龙小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初中,芙蓉不但考进初中,还上了高中,他也没有怨言。村里那些长嘴婆娘跟他说,你到底是在后妈手里,小小年纪就要下田干活,芙蓉不但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他笑笑不搭腔,别人说多了,他最多说一句:芙蓉聪明,念得出书,我念不出。别人说上学总比种田省力,他说我看见书就头痛了,就是捆我去我也不愿去。
  芙蓉是母亲肚子里带到李家,在李家出生的,所以也姓李,叫李芙蓉。李家大家族的孩子,男孩都是李志x、女孩都是李雪x。芙蓉是母亲给她取的,为什么不与李家女孩子联名,有人问她,芙蓉没有想到这个名字有问号。想必母亲给取这个名字,总归母亲觉得好听,自己也觉得好听,以后再有人问,她就说因为好听。
  母亲是小学教师,养父是个农民。用他自己的话说,翻开书看看一大群,摸摸一样平,不过自己的名字还是摸得着的。有时候拿了小儿子的石板,在上面画着“李三民”三个字叫大家看,别人说他没有写错,他哈哈大笑,我不是说过吗,我自己的名字还是摸得着的吗。
  母亲在家里像其他农妇一样做着家务,喂鸡、切猪草,就是身上的衣服比农村人穿得有样点。家里没钱,母亲卖了金耳环买了一台旧缝纫机。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母亲自己做的。她做的衣服总是先稀疏缝一下,给那个做衣服,稀疏定好了叫过去试穿,反复修正了才用缝纫机踩缝。布票有限,母亲总是买一些薄型花布,一尺布票可以买两尺,有时候两尺半,做她和女儿的衣服。他们爷俩儿要买厚实点布,母亲说,干农活的,再穿得坍边坍沿的,会显得猥琐的。小儿子反正在读书,就用工业券买点毕棉,领子、袋口、胸襟贴了衬垫,倒也有模有样。
  “咿呀”是弟弟在开腰门。芙蓉伸手从床头的小茶几上拿过小闹钟看了看,11点钟。她非常后悔早早地钻进被窝,本来觉得有点累,想早点睡,却直到11点钟还是没有睡着,白白浪费宝贵时间。她披衣坐起来,拧开台灯,从枕头边拿起手绑重新又开始绣花;可是,白布上描好的图案不见了,只见滴滴鲜红的血斑。
  她揉揉眼睛,脑子里飘过来一个女孩的影子,她知道今晚确实没法集中思想绣花了。想起金嗓子女孩的尸体,眼泪又滴了下来。她索性放下手绑,呆呆地望着蚊帐顶,又想起了陈崇山,心情略微舒展点。她千重心事万般的无奈,无处倾诉,几回回夜里思来想去,想好了找陈崇山诉说,白天见了他,还是退宿了。她要做最后的努力,努力挽回与石世华的婚姻,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何必……
  “作业完成了,拿来给我看看。”是母亲的声音。
  “姆妈,那个姑娘为什么要自杀?”弟弟说。
  “唉!不能面对现实。”
  “她身上的衣服还是蛮时新的,看来家里条件不错呀。”
  母亲没有响,大概在看弟弟的作业。
  那个死去的女孩是母亲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直到六年级都是母亲教的,母亲是她班主任,教算术兼音乐课。母亲在家从来不唱歌,她是喜欢音乐的;有时候高音喇叭里播完了吵吵闹闹的强音,偶然放一曲淡淡的音乐,她要跑到屋外面去听。她有一把琵琶和一把小提琴,一直放在学校的宿舍里。
  芙蓉不在母亲教书的学校里上小学。就近入学,她和哥哥弟弟都在石桥小学读的书,就在镇上,不到一里路。母亲在向阳公社中心小学教书,离家有四五里路。母亲基本上不住校,早上喂了鸡、切了猪草去学校。中饭在学校吃,晚上总是拎一叠学生作业本回家,但也是要晚饭后才能批改。家里还有一块菜田,她回家早,先浇浇水、拔拔草,极少看芙蓉兄妹的作业。
  后来弟弟读书了,母亲好像想通了,每天批完学生的作业后,总要查查他的作业。弟弟现在已经读初中,她还是一如既往,有时候给他附加几道几何题目。芙蓉想,母亲到底是什么文化程度?一个小学教师还能查看中学生的作业,并能出附加题。有时候弟弟有不会做的题目问芙蓉,她还要看看弟弟的课本例题。
  “芙蓉,还没睡?”母亲看到穿过了篱笆的灯光。
  “嗳,还有一个花瓣绣完了马上睡。”
  “不早了,你明天去不去大队里排练?”
  “也许下雪了,停一两天。”
  “哦,早点睡。”
  芙蓉关了灯,滑进被窝里。屋子里倒并不黑,外面雪的反光从窗子里反射进来,芙蓉透过薄薄的一层旧被单,还是看得见被单外面的织布机。她睡不着又无法绣花,恨不得冲过去,用力踩织布机的踏板。伸手拉了拉被单,被单离她的小床就一张茶几40厘米的距离。想到弟弟要睡了,爸爸妈妈也要睡了,还有大伯家的人要睡了,奶奶就在她对面朝西屋里,如果现在织布,这个“卿卿哐哐”的大声音一定会把所有人都吵醒的。
  堂屋东边的上下房是两个堂哥的房间,三间朝西屋,最南边一间奶奶住着,北边两间是两个堂哥的厨房。大伯在东下房又加了一大间,半间厨房,半间房间。这个宅子,只有西边和北边挖了宅沟。挖沟时,东边的土地不是李家的,祖爷爷与那家人家协商不通,只好先挖两边。乡下人家,有点基础的大户都是挖四厅宅沟的,东边不挖,南边也不能挖;如果挖三边,只能是南边不挖,如果南边挖而东边不挖,这个宅子就成了朝东宅了。
  到了爷爷手上,李家的家境每况日下,再也没有提起过挖沟和盖房的事,四相房屋南边就被族中人家盖了房子。祖爷有两个儿子爷爷是大房,小儿子很早出去闹革命,后来部队打散了,回到老家。他热闹惯的,在老家不安心,也不会种田。而且也没有要他名下的房产,爷爷卖了一些土地,帮他在街上买了两间街面房,让他做生意。街面房后面的两间后落屋,正好一房一厨。
  芙蓉睡不着,想起来走走,这么冷的天,外面太冷,这个屋子能走动的只有织布机南边这一窄条,三步、五步就跨完。她觉得呼吸都有点压抑,这屋子也不是刚搬进去住,她想不通为什么今天特别地闷。困在这个小屋子里,裹在这张小床上的被头里,目光所及就是蚊帐和蚊帐前面的旧被单。芙蓉只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实在是个多余的人。要是没有她,弟弟可以单独住一间;要是没有她,母亲在李家也许不会那么的低微;要是没有她,也就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痛苦和无奈。
  从懂事开始,她一直觉得自己好像是母亲的累赘。自己在李家虽然姓李,却李家族中大事小事都没有她的份,有个婚丧之事,她只能坐在角落里,听他们谈论着李家从前的发家史;相互指着谁的鼻子最像祖爷爷,谁浓眉大眼像爷爷。弟弟出生后,大家又说弟弟最像祖爷爷,身板、头寸都像爷爷。虽然弟弟与芙蓉是一母所生,可是,弟弟是李家的香火,即使已经出嫁的三个堂姐不传李家的香火,毕竟也是李家的血脉。
  上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小,一切都看老师的眼色。芙蓉学习成绩好,老师看得起,同学也不那么欺负她,仍然有顽皮的小孩要大声喊她“拖油瓶”。她哭了,老师把这群小孩赶跑了。当然,老师也知道她母亲也是教书的,他们之间是熟悉的。对于芙蓉是“拖油瓶”知道的人不多,因为她姓李,出生在李家。
  个别喜欢管闲事的老师,出于好奇心,把芙蓉叫到人少的地方问她:“李芙蓉,你不是出生在李家的吗?怎么是你妈妈拖进李家的?”
  “我是我姆妈生的,不是拖的。”年幼的芙蓉大声喊了一声,转身跑了。回到家里抱着母亲就哭。
  母亲把她领到西上房,告诉她,她就在这间屋里出生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哥哥。李志龙比芙蓉大两岁,别的事他不懂,芙蓉的出生他倒还记得,还记得小妹妹特别小的脚。每次解开包被换尿布,他都要忍不住伸手摸一下。这双又滑又小的小红肉团子似的的小脚丫子,每个肉团子上有五颗肉普粒子。于是说以后再听到谁说妹妹“拖油瓶”,我跟他拼了。母亲说:“志龙,好孩子,你是哥哥,是男子汉,你要保护妹妹。但是,不能与人家打架,我们要做文明的好学生,好吗?”
  “好!”李志龙重重地点了点头。从此上学、放学李志龙都带着芙蓉一起走。校长也找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师谈了话。
  可是,这个结已经打在了芙蓉幼小的心灵上,她一直想弄明白什么叫“拖油瓶”?自己到底是人还是“油瓶”。她看看自己和哥哥、小弟弟都是双手双脚,有头有脸,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自己扎着两根小辫子,哥哥和弟弟都是剃着西装头。
  宅上的人好像也喜欢哥哥和弟弟,不太喜欢她,因为他们都不太理睬她,她也就尽量不去他们的圈子里。只有小爷爷另类,好像特别喜欢她,也不叫她芙蓉,总是小辫子,小辫子地叫她。小奶奶还特惠给她买了红绸带、绿绸带,帮她扎在小辫子上。小奶奶好像也喜欢小辫子,她放学经过时,时常塞给她两粒糖,或者几块饼干。
  有时候留她吃饭,因为他们兄妹总是一起上学、放学,只好把两个孩子都留下吃饭,小奶奶总是单单给芙蓉夹菜。芙蓉在小爷爷那里得到了,在宅上遭到冷淡的补偿,心里暖暖的。有时候小奶奶给她夹的菜多了,她又不好意思起来,看到哥哥被冷淡,想到哥哥一直保护她,于是她反过来给哥哥夹菜。小奶奶本来是因为喜欢芙蓉,并不是要冷淡李志龙,被芙蓉一夹菜,倒是红了脸。忙说哥哥是男孩子,男孩子就是勇敢,就应该自己夹菜。于是李志龙两袖往上一勒,拍拍胸脯说:“我是个男子汉,谁敢欺负妹妹,我就和谁……”一想妈妈叮嘱过不能打人,于是说,“我就和谁过不去。”
  小爷爷哈哈大笑,给李志龙夹了一肉包子。李志龙却说:“小爷爷,我是男子汉,我自己能夹,看我的。”又从碗里夹了个肉包子,一下子塞进嘴里。芙蓉见他吃得菜汁嗒嗒滴,从嘴巴的两边滴下来,再滴在前胸的褂子上,也嘿嘿地笑了。这个时候芙蓉最开心了。
  花开花谢一年又一年,芙蓉渐渐长大了,也明白了“拖油瓶”的意思,也懂得为什么宅上的人那么冷淡她。她知道了李三民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妈妈告诉她生在这个房间也没错,她是生在这个房间里。可是,她妈妈是挺着大肚子嫁给李三民的。她明白这些之后,更加远离宅上的人,更加把自己封闭起来。
  小学毕业了,李志龙没有考取初中,芙蓉考取了。这是在她母亲的意料之中。一天,芙蓉从外面回家,看见母亲与养父对面坐着,低低地说着话,养父抽着旱烟,眼睛看着灶山,一言不发。
  她不敢进去,芙蓉第一次看到母亲那么卑怯地跟养父说话,平日里总是养父仰视着母亲,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母亲在安排。她偷偷地躲在门外,竖着耳朵,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急得想跳脚。一回头,看到朝西屋的窗子里抬着一张脸,是奶奶在朝这边张望,吓了一跳。
  只好鼓起勇气跨进厨房,看到母亲在擦眼泪,她奔过去抱着母亲说:“姆妈,别哭呀!”
  母亲擦着眼睛说:“姆妈没哭,姆妈是感动得流眼泪!”朝丈夫——芙蓉的养父笑了笑,又说,“你阿爸说了,志龙回家种田,一定要让你继续读书。芙蓉啊!你一定要记住阿爸对你的好,今后,我们老了,你有什么要孝敬我们,你一定要先孝敬阿爸!芙蓉,你一定记住了,阿爸是顶着……”母亲咽得说不下去了,突然将芙蓉搂紧怀里,泪水滴滴嗒嗒落在芙蓉的头发里。这是芙蓉记事起,母亲第一次这样抱着她、亲她。
  芙蓉转身给母亲擦着眼泪,突然跪在养父脚下说:“阿爸,芙蓉生在李家,芙蓉是您一勺米浆、一筷菜亲手养大的。没米粉做米浆,是您把一家人的口粮背到粮站换回大米给芙蓉磨米粉做米浆。米浆里没糖,芙蓉不懂事闭着嘴不肯吃,是您冒着刺骨寒风到海滩勾了螃蜞卖了钱。第二天天不亮,到黑市市场买了糖票,买糖给芙蓉吃。芙蓉今生今世也报不完您!我的亲爸您的恩,请阿爸接受芙蓉的三磕头。”芙蓉拜了三拜又说,“芙蓉是您的亲女儿,芙蓉有一碗饭,理当给阿爸留半碗。今天阿爸又打破族中的规矩,把芙蓉送进初中,芙蓉三生有幸有这样的好阿爸!芙蓉考上大学,在城里找到了工作,一定要把阿爸接到城里,享受城市的现代化的生活。”
  李三民泪光闪闪,把一双又粗又黑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站起来弯腰扶起芙蓉,呐呐地说:“好孩子,我的好女儿!你懂事,你用功考起初中,给阿爸挣了脸,让阿爸在队里,在李家大家族挺得起胸,抬得起头。阿爸日里想着挺挺腰,夜里想起偷偷笑。你考到哪级,阿爸一定培养到哪级,别人是挡不住的。阿爸可以挨饿,阿爸可以挨骂,但送女儿上中学这件重大的正经事,高山挡不住,大海拦不了。”
  “阿爸!我的亲爸!”芙蓉泣不成声。
  奶奶在院子里咳嗽,芙蓉要出去,被母亲一把拉了回来。
  养父放下旱烟管说:“紫兰,那就这样吧!明天带芙蓉去报名。”说完要跨出厨房门。
  左紫兰拉着李三民的衣袖说:“三民,让志龙上个农业中学吧!其实书本是一样的,只是师资力量薄弱点,教育设备差一点,只要自己用心是一样可以考高中、大学的。”
  奶奶又在院子里咳嗽了,李三民说了句回头再说,就大步流星地出了厨房门。
  左紫兰和芙蓉动手洗菜,准备烧饭。李三民被奶奶拉到朝西屋。
  “坐下!”奶奶指着小台子旁边的长凳说,“你打算让那个小妖精上中学?你这么那样没出息,现在上了初中,以后再上高中、大学,要甩脱多少铜钿!你打算一辈子为伊特做牛做马。”
  “姆妈,人家考取了,我那好……”
  “你啊你,这么那样的不开窍,你哥家里五个孩子哪个上过中学?你好讲得很,就说我们李家的孩子都讲究实惠的,念几年书够用了就可以。中学是有钱人家撑门面的事,我们李家撑不起。”
  “姆妈,上学的钱又不是我出的……”
  “你是一家之主,家里谁挣的都是你的。都得由你支配。”
  “志龙娘生病拉空了几百元,靠我队里挣点工分,不晓得还到猴年马月,是紫兰卖了一只手镯子帮助还清的,还有这间朝东屋也是……”
  “朝东屋是她的女儿睡的……再说,志龙不上中学,小妖精上了中学,她还看得上志龙吗?”
  “那……那要看缘分了,我不识字,紫兰识字当老师,不是也嫁给我的吗?”
  “不一样的,不晓得伊被那个野汉搞大了肚皮没去处,才嫁给你这个种田人。”
  “姆妈,她男人是打仗时吃着颗子弹死的。”
  “你又相信刹伊。”
  “姆妈,我先走了,外宅砌房子叫我帮几天忙。”李三民朝外宅走去。
  “回来,小妖精到底上不上中学?”
  “姆妈,我不是说过了吗?芙蓉上学的钱不是我出的。”
  “你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外宅应该在宅沟外面的,不完全的宅沟,外宅就是从里宅往南接出去而已。
  李三民来到外宅帮忙搬砖头,李二民——三民的哥哥,其实他们只有弟兄两个,二民前边生过一个男孩,生下来几天就夭折了。所以后来生的只能叫二民、三民。二民已经在外宅人家拌灰砂,看见三民过来,放下铁锹走过来,轻声问道:“果然让芙蓉上中学?”
  三民点点头,二民又说:“姆妈没跟你说过……”
  “说过,哥,别的事我都听你们的,这件事我自己做主了。”
  “你呀你,哥说你什么好呢,志龙不上中学,反倒让油……养女上中学。”
  “志龙念不进没办法,志龙念得进我也会上他进中学的。”
  “那么,就让伊田里做?”
  “他自己愿意。”三民说完带上套袖动手搬砖头。
  二民摇摇头拿起铁锹,其他人好像也很遗憾地看着三民,又像替他惋惜又像替志龙打抱不平。
  芙蓉终于坐进了初中的教室,志龙到底也没有去农业中学读书。志龙比芙蓉大两岁,照理他早已进了初中,他在小学留了两级,所以和芙蓉一起小学毕业。芙蓉14岁,志龙16岁,长得又人高马壮的,挑了一副担子,像煞一个壮劳动力。
  李家的人表面上说,上中学是在甩脱铜钿,心里还是羡慕和妒忌芙蓉的。见了芙蓉多少比以前客气一点,人家毕竟是个中学生呀!奶奶没能阻止芙蓉上中学,当面见了还虚虚地夸两句。她面子上、气势上瞧不起左紫兰,脑子里不糊涂,到底个个月里拿得着现钞的。她既然拦不住芙蓉上中学,就下决心让芙蓉、志龙配一对,这样,肥水不落别人田。催了三民几次,三民说现在不信娃娃亲,等孩子大了点再说吧!政府提倡晚婚晚育,不到25岁不发结婚证的,10年以后的事,10年以后说吧。
  芙蓉读小学那个班级,能考上初中的没几个,隔壁班也考进几个,隔壁小队的陈崇山也考进了初中,与芙蓉分在一个班级。芙蓉与陈崇山不是很熟悉,但是上小学时也经常能碰得到的。小学里分男女界限,初中里同样也分男女界限,虽然早已认识,却很少交流,就像本来不认识的一样。
  芙蓉冲破阻力上了初中,左紫兰终于舒了一口气。十四年来,她从一个高贵的小姐,变成一个农民的妻子,她艰难地接受了从喝咖啡到喝白开水的生活;她能歌善舞变成喂鸡、切猪草,与一个毫无交流基础的男人睡一张床。她学校里有一个宿舍,可以在宿舍里弹弹琵琶,拉拉小提琴。为了芙蓉,她坚持夜夜回家。她本可以把芙蓉转到她教书的学校,条件要比石桥小学好多了。可是,她没有,因为志龙也就读在石桥小学,芙蓉不能特殊。她翻过志龙的作业本,于是不敢给芙蓉多一点辅导……现在芙蓉进了初中,那么以后就能进高中,只要芙蓉考取大学,自己的心愿也就撂了。
  芙蓉进了初中,少了很多的压抑和孤独感。她继承了母亲的能歌善舞,很快就成了新生中的活跃分子。她的学习成绩也好。初一的下半个学期,她交了入团申请书。团支部研究下来,决定发展她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她上学所填的履历表里,都是李家的人,一清二白。可是,入团就不一样了,组织上一定要把政治上的各种关系调查彻底。芙蓉刚刚摆脱了李家族中的歧视,一个更严重的歧视,因为她要入团而被挖了出来。
  她的亲生父亲付军雄,国民党黄埔军校的学生,是国民党部队的高级军官,解放前夕随部队逃往台湾。芙蓉原来是个国民党军官的女儿,不但入不了团,以前的种种得宠之事全都灰暗失色。过去围着她的那些学生渐渐离她远去,与她一起交入团申请书的唐蕙兰,没几时佩戴上让人羡慕的团徽。
  她们一直是好朋友,唐蕙兰也是活跃分子,但是学习上困难重重,一直需要芙蓉的帮助。她做作业时,总是拉着芙蓉一起做,遇到难题让芙蓉给她解说、指导。唐蕙兰心里善良,见芙蓉闷闷不乐,常常开导她,出身不可选择,道路可以自己选择。老师也教导她,出生不好不是永远不能入团的,只要与家庭划清界限,自己表现好同样能入团的,只是组织对这样的同学考验的时间要长一点。
  于是芙蓉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组织。一度灰心丧气,沉默不语的芙蓉,慢慢地活跃了起来。不过,不像以前那样天真烂漫了。天生活泼、好学的她,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问一件事。让她知道她就听着,不让她晓得她就避开,反正她在家里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事。现在的她比过去更加积极参与学校的各项中心活动,只要老师让她参加,她都积极参加,只要老师让她做的工作,她都不折不扣的完成。
  总是小心翼翼的,做得既是完美无缺,又不越过界线。同学之间的交流,别人需要她帮助,她热情帮助,别人不肯做的事她做;别人背后说她坏话,她只当不知道。学习“毛选”她比别人背得多;做好人好事,她毫不犹疑争着做;斗私批修,她总是搜肠刮肚地想,自己还有那个地方留着私心;甚至没有人在场的晚上,她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一天所思所想顾虑一遍,在那个时间段冒出过私心,或者那个事情处理中,无意识中做得不够无私……都要一一记在笔记本上。一是督促自己改正,二是在小组斗私批修活动时念给大家听,希望大家监督、帮助。
  农忙放了假,利用雨天又跟着农村青年一起访贫问苦,利用早、晚时间给孤寡老人打扫卫生,洗头洗衣服,倒马桶。走在路上看到个老人拎着重物,她马上去帮他(她)送回家。白天跟着社员一起下田,田间休息时给社员们表演节目,教农村青年学唱歌,和简单的舞台表演。有一次,队长说谁把带草籽的青草丢粪坑里?以后浇到地里就长一地的草,她马上把青草捞出来。别人见她捞粪坑的青草,都捂着鼻子逃得远远的。忙假结束回学校上课,队里晚上有什么活动从来不缺席。
  在学校里抄了毛主席的语录,用复写纸复了几份发给农村青年学习,有人不识字她负责教他们。有时候,队长让她给队里做宣传画,她放下做了一半的题目,马上去做,做到深更半夜回来再完成作业。除四害时,她尽量在课间把作业做好了,回家就和农村青年一起去人家竹园里捉麻雀。
  渐渐地同学又向她靠拢了,因为与芙蓉做朋友,说重了她,她不会生气,而她处处让着别人;毕竟她的学习成绩呱呱叫,还是让人敬佩的。老师见芙蓉小小的年纪背着如此重的包袱,见她小心谨慎的行事,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也心疼。有个老师偷偷地说:十五六岁的青葱女孩,本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任性、可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季节。可是,一个她无可选择的政治包袱,把她打成忧心忡忡的不眠之人。让她背上不该背的超重负担,把她弄得像个清教徒,这是谁之过?
  芙蓉是不幸的,她的母亲比她更不幸。左家是个大旺族,祖上都是大官;祖父在美国经营着一家大公司,父亲是个学者,浙江大学里的教授,后来去美国接替祖父的产业。她和哥哥姐姐们从小被送到美国念书。
  有一个暑假回老家探亲,偶然接触到芙蓉的父亲付军雄,两人一见如故,她非要嫁给这个国民党的军官。其实芙蓉的父亲是个苦孩子,祖上也算是旺族。他爷爷抽鸦片、玩女人、赌钱,把家底输光了,丢下芙蓉父亲和奶奶,一个人跟着土匪上山去了。付军雄小小年纪辍学帮人家放牛、养羊,他生得俊秀又灵活,当家的把他留在家里当茶房。正好遇到国民党招收黄埔军校的学生,他陪少爷一起应考。考官见他眉清目秀,以为也是来应考的,再说他也断文识字,既然阴错阳差考上了,少爷也考上了。一家考取两个,把东家乐坏了。于是帮他补了履历表。
  芙蓉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对着蚊帐顶轻轻地说:“没见过面的父亲呀,你既然要当兵打日本鬼子,你为什么要当国民党的兵?你为什么不奔延安去当共产党的兵?我现在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磨难了。父亲呀,您一步走错,害得我终身被人歧视;父亲呀,你逃到台湾去了,你哪里晓得我有多难呀!我现在不知道怎么走下去,也许、也许走不下去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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