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8）

有水的地方，肯定有人家，两半屯不远有条难江；有山的地方，也一定有人家，两半屯后面有座女儿山。
女儿山是座土山，夏天好看，绿树红花一片片一簇簇，画儿一样。山上有榛子、蘑菇、猴头、山丁子，两半屯人把这些东西采下山，自己吃不了，就拿到老城换钱。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话一点不假。没有穷山，石头山还可以开矿采石呢。
人们在女儿山上发现了三爷的尸首。
其实，人们并没发现三爷的尸首，只发现了三爷的衣服和一个空酒瓶，还有一只醉倒了的老狼。
三爷被狼吃了。
三爷喝的一瓶烈酒，不但醉倒了三爷，把狼也醉倒了。三爷在狼的肚子里，不能把三爷从狼的肚子里掏出来，狼就是三爷的尸首。两半屯人是这样认为的。三爷的家里人也这样认为。
狼就被抬进了两半屯。
三爷的尸体被抬回家，实际上是狼的尸体被抬回家，只有家里人知道，事儿能在两半屯里传开，怪屯不错嚼舌根的嘴。屯不错人不错，就是好喝，见酒走不动道。有年春天，老婆让他进城里买玉米种，路过小酒馆被酒馆飘出的酒香引出馋虫，迷迷糊糊走进酒馆，把买玉米种子的钱喝进肚里，结果那一年他家的地愣没种上。为了混酒喝，屯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帮着张罗，还舍出脸来练了一手绝活，给死人穿衣服。谁都知道，人一死尸首就僵硬，穿衣服就犯难。屯不错别的事儿不上心，跟一个盗墓的学了一门手艺，一招鲜吃遍天，那就是给死人穿衣服。给死人穿衣服，得把衣服从死人的脚下往上穿，穿到上身袖子时，屯不错准备了一个绳套，把自己的头和死人的头一并套进套子，和死人脸对脸，用脖子的力量把死倒抬起来，才能把衣服穿好。这一手绝活谁都会，就是没人愿意做。两半屯人都认为，人死后肚子里一下子晦气，穿衣服时一折腾，晦气就从死人的嘴里喷出来，和穿衣服的人脸对脸，正好被吸入肚里，倒霉一辈子。屯不错顾不了这些，按两半屯规矩，给死人穿衣服，他不但能混顿酒喝，还能闹两子儿赏钱。三爷的儿子去叫屯不错时，屯不错已经二十多天没酒喝了，有点抓心挠肝的，正在地上转磨磨。
“叔，俺爹走了，求你给俺爹穿装老衣服。”
屯不错眼睛一亮，像是干旱了一夏天的庄稼地，好容易盼来一场透雨，拿着家伙式，所谓家伙式就是一根绳套，跟着三爷的儿子来到三爷家。
走进三爷家的门，屯不错觉着不对劲儿，那该放着三爷尸首的地方，放着一条新褥子，褥子上躺着一只老狼。
“你爹的尸首停在哪儿？”
“这不。”
三爷的儿子一指老狼。
“啥？让俺给狼穿衣服，这不扯呢么，还让不让俺做人？”
“那不是狼，那是俺爹。”
“你爹就你爹。不过这衣服俺是不能穿，你爱找谁穿找谁穿去。”
屯不错今儿个腰板伸直了，他觉得让他给狼穿衣服是在骂他，是没把他当人，是瞧不起他。
屯不错扭身就走。
三爷的儿子从里屋拎出两瓶酒追了出来，屯不错看了一眼酒瓶上的商标，看出是好酒，用舌尖舔了一圈嘴唇，毅然走出了三爷家的大门。
谁心里都明镜，不请屯不错，谁家死人也没光着走。请屯不错，是让外人看，苦主与乡邻处得好，有人性。
三爷的儿子见屯不错不给他面子，只好自己动手，给“爹”穿上了衣服。三爷的儿子也懂规矩，边给“爹”穿衣服，嘴里边念叨：“爹，伸伸胳膊……爹，伸伸腿……”据说不念叨着，衣服就不好穿。
三爷家门口挂上了六十张倒头纸。这倒头纸类似酒旗店幌，意在告诉人们这家有人老了，在办丧事儿。倒头纸也叫岁数纸，一岁一张，明白人不用问丧主多大岁数，看那岁数纸心里就有数。
灵棚搭起，三爷的儿女们披麻戴孝，挨门挨户地磕头报丧。
人死了，埋进土里之前要做口棺材，把人盛了，才能入土。做棺材可是手艺活，一般人干不了，就说那元宝形的漫圆，难住了多少大眼木匠。
两半屯里，还就高木匠在行。
高木匠人老实，谁家有事儿都肯帮忙，两半屯的人死了，差不多都是高木匠的手艺，送走了一茬又一茬。
三爷的儿女们到高木匠家来报丧时，高木匠正腰里系着围裙，帽子里插着一根画线的铅笔，给邻居做猪槽子。
“高师傅，俺爹走了，求你给俺爹做口棺材。”
三爷的儿女跪在高木匠跟前，求高木匠出马。
高木匠单眼吊了吊一块刚刨完的木板，头都没回，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俺高木匠这辈子，棺材是没少做。可俺只给人做棺材，给狼做棺材的事儿，别找俺高木匠！”
三爷的儿子见高木匠话里有话，做棺材的事儿怕要砸锅，站起身来把五百块钱拍在木匠案子上。
“高师傅，做口棺材，给你五百块工夫钱。”
高木匠停下刨子，把那五百块钱往木匠案子上一摔，慢语轻声地说：
“看着没，给邻居做的猪槽子，一分不要。给狼做棺材，别说五百块，紫禁城拿来你再试试，看俺高木匠动不动心。”
三爷的儿子知道碰了钉子，气呼呼地走了。
没办法，三爷的儿子只好花高价，从远地方请来一个木匠。这木匠姓郭，砍个房架子、做个车棚都在行。远来的和尚好念经，郭木匠不知道三爷是什么人，给钱了，谁管他是什么人？
做棺材讲究个薄底厚天，棺材底儿咋薄没关系，反正人得睡在土地上；天可不能薄，穷掉底的人家也得把天做成四指厚，怕的是天塌。
“翻棺喽。”
底儿钉完，就得把棺材翻过来，这节骨眼上，木匠得喊一嗓子，主人得往棺材里扔两钱儿，这钱是赏给郭木匠的。郭木匠家里很穷，很把这两赏钱儿当回事儿。家里揭不开锅时，郭木匠就盼着谁家死人，为这几块赏钱。
棺材做完，也到了三天头上，就开始入殓。
三爷的侄男外女们，扯着一块白布单，为“三爷”遮住太阳。这工夫，够得上掌门人资格的三爷的大儿子先抱起死者的头，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死者装入棺材。棺盖盖上前，死人不能让太阳直照，阴间的路上没有阳光，见了阳光进不了天堂。
盖棺前，三爷的大儿子用棉花蘸白酒，给他“爹”开光。
“揩眼光，四面八方。”
“揩鼻光，闻味儿香。”
“揩嘴光，吃牛羊。”
“揩胸光，亮堂堂。”
“揩脚光，上天堂。”
揩完光，三爷的儿儿女女们便跪倒在灵前，大放悲声。丧盆里的烧纸还没燃尽，三爷的大儿子就端起来举过头顶，喊了一嗓子：
“爹，走好！”
一下子，摔碎了丧盆。
这时候，有人才发现，两半屯发生了一件从没发生过的事儿；整个屯子，没有一个人来送三爷。
这不是两半屯的屯风。
两半屯几百年来，红白喜事儿全都是大家捧场，从来没发生过谁家娶媳妇被晒台，谁家死人撂在炕上抬不出去的时候。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不一定就不会发生，今儿个就发生了，
在两半屯，谁家盖房子是大事儿，差不多家家都得去个壮劳力；没壮劳力的人家，也得去个妇道帮忙做饭。盖房子的人家要是日子不好过，帮忙的人干完活手都不洗，衣服往肩上一搭，回家吃去。帮忙的人实实在在，没人藏奸，脱坯的一蹲一天，一个房子的土坯一天就脱完。土坯晾干，选个日子，两间茅草房一天冒烟。
信不信由你。
在两半屯，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谁家娶媳妇、聘闺女，那一天是屯里人的节日，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家家都欢声笑语。帮忙的人，都怕自己家办喜事儿被晒台，全都尽心尽意。喜事儿么，都图个红火，不怕人多。年轻的来了，再把老的请来坐上席；老人来了，不怕多双筷子，再把小的让到。
看吧，人家这人性。
在两半屯，虽然活人和死人只隔着一条道，办白事也是一件大事儿。白事儿不像是红事儿，谁家娶媳妇，老早的就准备，小米当细粮，鸡屁眼子当银行，一分一分的积攒，日子到了不至于抓瞎。白事儿就说不准了，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死，早上活蹦乱跳的，晚上许就死了。家里死了人，没个准备，碰上苦日子的人家，拿不出棺材钱，人不能臭在炕上，就得靠大家捧场。屯里有人死了，谁要是知道信儿了不去，在屯子里就无法做人，人们背地里都骂：这家灶坑打井，房顶开门。
没好听的。
俗话说：秦桧还有几个好朋友呢，三爷赶不上秦桧，愣一个朋友没有，活到死在炕上抬不出去的份儿上。三爷的儿女心里明镜，知道爹这辈子活得没了人样，让狼吃了还算是个好结果。爹再不是人，还是爹，儿女们哭哭啼啼地把只老狼装进了棺材，拖拖拉拉的总算弄到女儿山上，成了野鬼。
三爷活着的时候，嘱咐过儿女，死后要把他埋在女儿山上。他说女儿山上风水好，埋在那儿不受穷，真的有来世，他也不会做穷鬼。至于后来传说三爷是野鬼托生的，女儿山是他的家，没有根据。
三爷入土了。
三爷终于找到了归宿。
三爷出殡时，两半屯人都在自家门缝、窗缝看热闹呢，都说那只老狼真是造化，没白来世上一回，吃得饱饱的被人当爹给埋了。
人呢，有时活得不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