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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偷渡(2) · 第十六章 距离

作品名称:我们不一样      作者:刘彻      发布时间:2019-11-05 18:04:30      字数:4174

  第十五章、偷渡(2)
  
  天气并不是特别冷,但是罗文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躲进车子,罗文蜷在一个角落的位置里,上下牙咬得咯咯响。
  车子上路以后,沿途陆陆续续地又上来了一些人。第二天早上醒来,车子已经上了广州的高速公路,车上一堆陌生的面孔互相望着,大家都有些茫然。
  出了广州城,找了一家宾馆歇下,吃过以后,领头的让大家好好地睡上一觉。
  “接下来的旅程比较辛苦,大家一定要把这一觉睡饱睡足。以后说不定有几天都睡不上一个安稳觉了,大家要有思想准备。”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这样说。
  天色发黑的时候,换了一辆车继续往深圳的方向开,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一个水边的小黑屋旁停了下来。
  里边也不开灯,满屋的汗臭味以及时不时的轻咳声。黑暗中谁踩着谁的脚了,有人骂娘了。
  “妈的!吵什么吵?想不想出去?想到派出所里蹲几天吗?”角落里有个粗粗胖胖的声音吼了一句。
  再后来,有人悉悉索索地点着了一支烟,黑暗里第一时间就窜出一个人影,风一般地抢过烟一把捻灭,火星一闪而熄的瞬间,罗文看到了一张黑脸上两道凶残的刀疤——罗文甚至怀疑那凶蛮的动作是否能够把人也一起捻灭了。
  在死一般的黑暗中等待,是一种难忍的煎熬。
  下半夜,罗文的眼皮渐渐地沉了,在将睡未睡之际,几声咳嗽从微掩的破门间挤了进来,然后便是几步“踢踏踢踏”的皮鞋声,敲鞋钉一样地一下一下地砸进你的心里。
  “你们跟着领头的往前走,前面有船,你们在船舱里挤一挤,克服一下,对面就是香港,到了那边,还有货轮接送你们。”
  然后大家听到一个粗粗胖胖的声音在一个一个地念着名字,再接着便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和行李拖地的声音。
  “轻点轻点。”粗胖的嗓门不时地提醒。
  不过十分钟,屋里的人便几乎走光了,却没有叫到罗文的名字。屋里一下子又静了下来,像死了一样。
  罗文不敢多问,缩在角落,心莫名地揪紧了。
  “罗文……”不知过了多久,有个鸭公嗓火急火燎地催了起来,那声音像是在耳膜边挖着,罗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激凌便站了起来。
  三四个人随着鸭公嗓弯弯曲曲地走,不时还会踩到高高低低的坑,让人心里更加地七上八下。
  水边停着的是一只小舢板,一头堆着易拉罐、矿泉水瓶、废铁之类的物品,像是收购废品的。
  几个人贴着舢板的另一头不足七平方米的舱底躺下,一股难闻的腥味真呛鼻子。
  “贴紧点!再贴紧点!都侧着身。”鸭公嗓一边把众人的行李摆放在一起,一边说,那声音在暗夜里像鸦叫,特别瘆人。
  罗文侧着身子,正想把体位调得舒适一些,一个绵软的身体贴着他挤了进来,小小的舱底空间一下子塞得满满的。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和体型,但罗文的心仍然为之一动——那是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自然地把人催熟到一种微醺的状态,让人心神不宁,把持不住。
  罗文闻到一股奇异的体香,这香气与任何的香水全无关系,它幽幽地在暗色里开放,如同含苞的花。罗文甚至能神奇地感知这香来自于耳垂、脖颈、腋下、甚至是身体的任一个隐私位置。这香如兰花一样清幽,时有时无,时淡时浓,时远时近,正是“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直到一张大塑料布把他们罩住,有人在上面堆放易拉罐等杂物的时候,罗文的心才又一次地紧了起来。
  边防巡逻船是在河中心把他们截住的。
  当探照灯强烈的光罩住小船的那一瞬间,罗文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他闭着眼,竭力不去想任何东西,所有的思绪一片空白。许多年以后他都无法记得当时的情景,他知道如同醉酒一样,他的这一段记忆断片了。
  那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当有人把他从舱底扯起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那夜和他一同卧在舱底的人都去哪儿了——因为,当他睁开眼时,整只船里,除了他,便只有团团围着的几个武警战士。
  只有舱底残留的那一丝似有若无的余香让他愿意相信:在这里,也许真的发生过什么。
  那种香是那夜断片的记忆中唯一的残留,就像童年时光里,他从“点儿”身上感受到的特别的温馨一样。
  在治安拘留所里呆上三个月,遣送回家后的罗文已不再是一名在职教师。
  “教师是份崇高的职业,工资虽不高,但不能成为我们不敬业的理由。这次罗文被开除是一个教训,应该引以为诫。它提醒我们,不能玩火,玩火必烧身,害人又害已……”黄校长在全体教职员工会议上,就罗文被开除事件做了长达九十分钟的发言,发言内容既有深度,又联系实际,语言虽不铿锵有力,但敲桌子的频率和声响发人深省。
  开除公职的决定早在罗文回家之前的一个多月就送达了罗文父母的手里。
  “我们都尽力了,但上级查得紧,我们无能为力。”黄校长歉疚地说,说时一脸的真诚。
  同行的还有尖嘴学弟。尖嘴学弟全程低着头没有说话。在学校决定上报之前,他是做过努力的,他以各种借口替罗文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当偷渡失败的消息得到确认之后,他向校长做了口头检讨。那一个晚上,他拎着两瓶凤酒在校长的宿舍里一直坐到后半夜。
  终于回家了。看着蜷在屋角的爹娘,罗文心里一阵又一阵地痛,当孩子哭喊着扑向他时,罗文的泪再也没能忍住。
  娘一定是早就哭干了泪,憔悴凄切的脸上还多了一丝丝倔倔的刚毅。
  “孩子,老天饿不死人的,我们一定还有出路。”娘小声说,一字一字都像是咬出来的。
  “米婷要是来电话了,不管骂什么,都由着她,千万别和她顶。”娘劝着罗文。
  
  第十六章、距离
  
  米婷来电话了。
  米婷在电话那头并没有责怪他,只是安慰他要把孩子带好。二十多分钟的通话中,两人多次沉默,第一回相互觉得找不出合适的话语进行沟通。
  这以后,米婷的电话更少了,但是钱倒是寄得比过去勤了。
  罗文知道米婷也累,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易平的钱要还,家里的生活却又不能不顾。每当想到这些,罗文就整夜整夜地不能睡着。
  五月中甸的一天上午,尖嘴学弟又来了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再回学校代一个多月的课,因为学校的一个数学老师请分娩假了。尽管罗文不是教数学的,但大家对他的教学能力还是信任的。
  “要不,你再想想吧!”见罗文有些犹豫,尖嘴学弟说,“其实,校长人也不坏,他还是很赏识你的才华的。再说了,我们就为赚钱,就算跟他有仇,和钱总没有仇吧!”
  就在罗文犹豫的这半天,发生了大事——罗文他娘把冬瓜婶按在了烂泥田里,淹成了一头大泥猪。
  冬瓜婶胖胖的,个不高,两片屁股像一扇开裂的磨盘。冬瓜婶肉多,话也多。
  此刻,冬瓜婶正仰面朝天地在烂泥田里挣扎,扑腾的四肢把烂泥拍得四溅。远远望去,圆滚滚的肉球上插了四根棒槌似的手脚,活像一只翻着肚皮的海龟。
  罗文他娘疯了似地从烂泥田里抠出一团一团的烂泥,可劲地往冬瓜婶的嘴里塞,边塞还边不停地嘶吼着:“叫你满嘴喷粪!叫你满嘴喷粪!”
  闲言碎语、搬弄是非,向来是乡里人荼余饭后的最大乐趣。冬瓜婶更是乐此不疲。这一段时间,冬瓜婶们热聊的话题便是米婷,她们都说米婷在日本的夜店上班,陪吃陪喝还陪睡。
  “好多女孩在日本都赚这个钱,我八婶家的外甥女,才到日本一年,就寄回来三十多万钱。”
  “裤子一脱,什么钱不来?”
  “长得那么俊,当然招人啦!听说到店里的全都指名要她。”
  这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亲眼所见一样。
  冬瓜婶正在说得唾沫横飞的时候,罗文她娘冷不丁就从角落里冲了出来,于是冬瓜婶就成了此刻烂泥田里翻着肚皮、踹着四肢的“海龟”。
  这是罗文他娘这辈子干的最为惊天动地的事。这一仗,她用完了一生的勇气和力量。事后,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事情闹大了,最后出来调解的易平他爹。现在的易平他爹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说话人”,说出的话是有些份量的。最终的调解方案是:罗文他们赔医药费,冬瓜婶她们保证今后不乱嚼舌头,双方各找个台阶下。
  其实,罗文她娘拼命的架势也多少震住了冬瓜婶。
  事发之后的第二天清早,罗文给尖嘴学弟回了电话,答应回校代课。
  几个月后重新踏入校门,一切都还是那样地熟悉,同事们纷纷过来和他打着招呼,关切的言辞令人感动。远远地望见黄校长堆着满脸的笑,刚镶的两颗金牙在阳光下闪着亮眼的光泽。
  “还住原来的宿舍,什么都没动过。回来了就好,这里还是家。”黄校长动情地说,那种诚恳让你找不到任何不感动的理由。
  交接完课程,要了教科书和几本参考资料之后,罗文决定再回家一趟,毕竟身份与过去不同,心理的落差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再说,家里还有孩子。
  骑了两轮,刚转出校门,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谢冰!
  “老师。”谢冰白净的脸上透着欣喜,一溜小跑地来到了罗文的跟前。
  罗文停下来,刚想和他聊上几句,远处有人冲着谢冰嚷了起来:“你走不走?就等你了。”
  一看,一伙五六个人,拦下一辆载客的三轮,正要上车,领头的胖子正是黄校长的侄儿。
  谢冰听了,忙不迭地说:“就来就来!”然后和罗文招了招手,就飞也似地跑了。
  他们怎么在一起了?罗文有些纳闷。
  暑假和往年一样地如期而至,但这个暑期罗文却充满了挣扎:即有对人生巨变的惨痛回味,更有对未知将来的无尽彷徨。
  米婷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电话,也没有寄过钱了。
  “她比我们更苦。一个女人,独个儿撑着,身边连个拿主意的男人都没有,难!”娘安慰罗文。
  新学年马上就要开学了,罗文决定还在屏北中学代课,这回教的是他的老本行——物理。为了能有更稳定的收入,他同时又接受了江丰中学的聘请,一个人同时兼任两个中学八个班的物理课程。这样下来,一周中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
  在有限的教学生涯中,他是做出过成绩的,他的物理教学水平是得到同行的认可的。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工作,多少能找回一些成就感,再说,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教书,还能靠什么混口饭吃。
  五个多月过去了,仍然没有米婷的电话,更不用说寄钱了。
  “要不要打个电话亲家那头问问?”娘也有些心慌了。
  正当罗文踌躇的时候,米婷的爹倒先来了电话,问询米婷的消息,原来,他们家也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接到过米婷的电话了。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
  于是,大家又想到了易平。但易平他爹说,易平也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了。当着大家的面,易平他爹拨了他的电话,果然一直是空号。
  罗文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跌进了冰窖。
  两天后,易平来了电话,说是自己刚换了新号。
  “米婷没事的,前几天我还见着的,她打工忙,我让她过几天打个电话回去。”易平说。
  半个月后,米婷终于打电话回来了。
  电话那头的米婷似乎特别地萎靡,一副没睡醒的状态,就算隔着遥远的距离,罗文都好像能够感受到她愣神的样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说,罗文在小心地揣摩妻子的内心,他竭力想要想像妻子在异国他乡的生活,但他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像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害怕:所有担心、关切的话语,都会带着一点质疑的味道,加重她的压力。
  两人就这样说着不咸不淡的话,罗文觉得两个人的心比距离还要遥远。
  这一夜,他又一次地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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