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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上只角”的别墅

作品名称:事房      作者:编外兴化文学人      发布时间:2019-11-05 14:37:34      字数:3925

  吴学文没有吱声,只是点点头,目送着两位港监人员走出了会议室,然后他拎起电话:“接宣传科。”
  他拎着话筒等待了一会:“喂,李科长吗?你到厂长会议室来一下。”
  没过多久,匆匆地进来了一位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男人,他就是人称“全厂一支笔”的宣传科李科长。
  “吴厂长,你找我有事?”李科长的言行很是恭谦。
  “李科长,这下子你有事情做了,小马今天干了一件奋不顾身、见义勇为的大事,给我们南浦化工厂长脸了。你们宣传科要大力宣传。小马,你到李科长办公室,你的事迹就自己讲吧。”
  看着马新荣和李科长离开了,吴厂长又给行政科打了一个电话,把那两位沉船落水的船民交给了他们。
  两名船民对着吴厂长千恩万谢后,跟着行政科派来的人离开了。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会议室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吴厂长舒口气,踱回他的办公室,端起办公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抬头往窗外看了看。
  窗子开着,一阵风吹过,外面满墙的爬山虎发出哗哗的声音,吴学文感到一阵惬意的凉意,他脸上浮着笑意:“人算不如天算,小马真是个福将,瞌睡送枕头。”
  马新荣没跟付静雯说起救人这件事,第二天厂里倒是传开了。先是在第一食堂的公告栏上,关于马新荣勇救落水船民的大红公告赫然在目;再是厂团委要求广大团员青年像马新荣学习的号召也发到各团支部和团总支,那是厂团委冯书记听说吴厂长把宣传马新荣事迹的任务交给党委宣传科后,心里老大不开心,认为马新荣是团员呀,这档子事应该归他团委管呀,于是迫不及待地主动加入了宣传发动的队伍。
  付静雯一开始还莫名其妙,再仔细一打听,激淋淋吓出一身冷汗。她一个电话打到马新荣办公室:“你下水救人的事昨天咋没跟我讲讲,哪个让你逞能,黄浦江那么宽,万一有啥失着,我和女儿靠啥人呀!”
  付静雯说着说着在电话里竟然哭了起来。马新荣明白这是老婆心疼他担心他,连忙陪上笑脸:“好了,老婆大人,我错了,太逞能了,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马新荣在救人时真的没想那么多,救人之后也没想那么多,就是李科长询问了解情况时也是三言两语,以至于厂里他勇于救人的事都传开了了,也没往心里去。
  他没往心里去,厂里的相关部门却真是忙开了。在宣传科李科长的生花妙笔下,一篇绘声绘色的报道,准备在厂报上发表。工会和团委向各自对口的局系统上级部门的报告也在厂党委赵书记的办公桌上放着,等待赵书记审核后马上发出。
  就在大家都在为他的事迹忙乎的时候,马新荣心里最大的事情却还是怎么收拾那栋小别墅。为了能够住得舒坦一些,他也希望她丈母娘带着女儿早点住过去了,吴泾这房实在太挤了。那栋本来属于王亚芬家的小别墅终于讨回来了。
  过去的一段时间,王亚芬除了带看孩子,又忙里偷闲地去了几趟市里,信访了商业局和区政府,明确提出要返还她家在下放前一直归于她家的那套别墅。
  王亚芬说当时只是讲了下放,没有没收私人财产,更何况这下放也是不对的,现在她爸已经被平反摘帽快十年了,这房子的问题一直没有彻底解决。
  出乎王亚芬预料,她的要求提上去,办理还很快。关于“右派”问题的彻底解决已经是大势所趋,更何况“左”和“右”的问题,有时候是上升到政治高度的。那些官场中人可不希望万一问题解决不彻底,王亚芬再一上访,小事化大,影响了仕途就万万划不来了。
  另外的两家被搬走了,搬去了田林新村的新工房,居住条件跟这合用的小别墅是天壤之别,根本用不着动员,欢天喜地走的。
  去房管所重新办理房卡的时候,王亚芬提起这房子能不能办理产权证的问题,现在的报纸上已经开始谈论房屋使用权和产权了,尽管对这些名词大家还很陌生。
  房管所的人翻看了一下记录:“这房子解放前是先施公司的,分配给你爸居住,好像你爸一直没有房产证,后来理所当然归公了,所以这房子现在是公房,你们只有承租权,要办产权肯定还要交一笔钱。”
  王亚芬一惊,但不动声色:“那大概需要多少钱?”
  “大概要好几万吧,这么大的花园洋房,又是‘上只角’的地段,价值不菲啊。不过现在还没开始,现在也就出了一个文件,鼓励大家购买产权,啥辰光开始,还不晓得,也没有具体操作方法。”房管所的人回答了一个大概。
  上海人把地段好差一直分之谓“上只角”和“下只角”。“上只角”和“下只角”本来是地域名称,黄浦江上游地区,当地人称之为“上只角”,下游地区就是“下只角”。随着上海开埠,租界的出现,大量洋行落户上海,出现了一批以买办为代表的富人区,他们一般聚结在现在淮海路西南方向,这里恰恰是黄埔江上游,于是这里的富人高档住宅区就被称为“上只角”。
  与之对应的是老上海的工业区集中在大杨浦和普陀闸北一带的苏州河两岸,大批来自苏北的难民在工厂打工,聚居在闸北、普陀和杨浦的棚户区里,那里正巧是黄浦江下游,于是低端的棚户区就被称为“下只角”。
  这么好地段的别墅,拥有权能够恢复到她们一家下放以前,王亚芬已经很满足了。她计划把这房子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带着孩子搬过来住了,那间煤卫合用的房子实在是太小太不方便了。
  她把想法跟她爸妈一讲,她爸王德民随手一挥:“阿拉已经老了,这房是侬争取来的,以后还不是侬的,侬咋弄咋好。”
  “亚芬,侬是不是要考虑一下阿姐?毕竟晓军的户口落在这里呀。”
  晓军是她姐的儿子,先于付静雯把户口落在这里,当时她爸还做了一视同仁的约定,只落户口不住人。
  她妈的提醒,让她感到冒然入住可能有点麻烦。按理说,在她和爸妈一起下放的时候,这房子里已经没了她姐的户口,可是现在她自己的户口也不能迁回来,入住也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为了避免产生误解,她决定在入住之前跟姐姐打个招呼。
  讨回了这栋别墅,最开心的还是付伟明,他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一家就是这别墅的主人,不耐烦地对王亚芬说:“跟你姐打什么招呼,房子是你讨回来的,当然归你了,你赶紧找人收拾收拾住回去吧,我也好回市区住住。”直到现在,付伟明没去过吴泾一回。
  王亚芬想想也有道理。为了早点入住,她一边跟姐姐联系,一边先带着马新荣到这别人家刚刚腾出来的花园别墅看看,早点准备咋个收拾法。
  去的路上,马新荣一直在想象这所谓的市中心“上只角”花园别墅到底咋个高档相。
  可是当他踏入别墅的院门,那里的情景却是出乎他的想象。
  花园大概二三十个平方,靠墙是一排马新荣识不得名字的低矮灌木,由于没人修剪,乱枝纷呈,煞是难看。虽然局促在角落里,一棵玉兰树却很高大,都快脸盆粗细了,浓密的枝叶使得整个花园在盛夏季节也显得有点幽暗。另一角长了一棵石榴树,干多枝少,有点奇形怪状,零零星星的几朵花无精打采地挂在顶尖上。同样是不识时务地遮挡了有限的几缕阳光。
  人们奈何不了玉兰树的高枝,对这些随手就够得着的石榴枝条都统统掰折了。两棵树之间拴了一根绳子,应该是晒衣服用的。地皮被踩踏得赤裸躶的,看不到半点花草的影子。墙角的一堆破沙发家具散发出阵阵腐败气味。
  进入屋子,感觉采光不是很好,为了增加一点点居住面积,许多窗户已经被封了,乱拉乱接的电线如同蜘蛛网一般,墙壁上的霉斑一块一块的。木质的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马新荣真担心一脚下去会踩出一个窟窿。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王亚芬:“妈,这房子要哪能收拾?”
  王亚芬倒好像老早就想好似的:“这些乱拉乱接的电线拆了,封了的窗打开,墙壁刷刷就可以了。”
  马新荣一听,心里有了方向,这花园他想今天就收拾一下。
  他让王亚芬先回吴泾,自己找邻居借了一把锯子,对着那些树和灌木又修又锯,包括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他拿出小时候练就的爬树本领,高处的枝桠也修了不少,整个院子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他把这些枝叶和墙角翻出来的破烂家具一起堆放在大夏天的毒辣阳光下,只三四个小时,这些树枝烂家具就晒干了,他点上一把火,烈焰滚滚,半个小时后,高高的一堆就化成灰烬,小花园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马新荣现在根本没空关注看似这些跟自己毫不沾边的事情,宣传部不就是做动笔杆子事,否则要他们做啥。还有团委、工会,这些也是他们的份内之事。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满篇的文字都是围绕着她的事迹。
  他挂了付静雯的电话后,不住地自言自语:“唉,咋样才能花钱少,又要收拾得好?难!”
  想不到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他感到有些心烦气躁,不耐烦地抓起电话:“喂,啥人?啥事体?”
  “是我,连妈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啦!”电话那头的王亚芬本来就是一肚子气,听见马新荣没有好气的口声,就更生气,连思路都有点不清了,其实她不是还没讲话嘛。
  “哦,妈呀,啥事体?”马新荣一听是王亚芬的电话,马上换了一副口吻。
  “装修房子的事你先搁一搁,你还没安排装修队吧?”
  “啊?为啥?”马新荣大吃一惊,前两天她不是还催着的嘛。
  “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回家再说吧,哎……”不待马新荣回话,王亚芬就把电话挂了。
  听着电话里头传出的嘟嘟声,马新荣摇了摇头:“怪事体,啥原因?”
  晚上下班回家,马新荣看王亚芬抱着孩子坐在饭桌边的凳子上一脸的不开心,还没等他询问,付静雯倒先问上了:“妈,出啥事体了?一脸不开心。”
  “你姨妈来电话了,说你外公的房子打小她也住的,也要分一点好处。”
  “哎,不对呀,姨妈不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的,连晓军也不知道的。”付静雯有点奇怪。
  “你姨妈先打到芦潮港农场,你爸接的电话,你爸那个小心眼,一辈子心胸就没开阔过,肯定电话里跟她不开心了,你爸电话打到这里来还气呼呼的。”王亚芬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气愤。
  “我们厂里许多知青子女回沪,他们爸妈一起住过的房子是没他们的份了,上海一直这样的。”马新荣感到奇怪,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你姨妈也苦呀,十六七岁就离开了家去了荒凉的大西北,好不容易儿子可以办回来了,又因为没房子谈不上女朋友,她这是急呀。她要回来就回来吧,装修就先等她回来再说。哎,烦啦!”王亚芬叹了一口气。
  付静雯和马新荣听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尤其是马新荣,在这栋别墅的权属上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外人,更没有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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