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思夫
作品名称:伦理悖论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1-23 20:12:56 字数:6028
方照例一人住在市里他新开张的旗舰店里,照例周末回来看望儿子,陪伴儿子。方今天要带儿子去海洋世界看海狮表演,度一直嚷嚷着要妈妈也陪着他一起去。角看了方一眼,方把眼睛转开。角从来都不忍心违拗儿子,从来也都没有违拗过儿子,角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想找个机会跟方开诚布公地谈谈。角收拾了些随身携带的物品,跟父子两一起出门了。
一路上,度都是蹦蹦跳跳,欢天喜地的。度一只小手紧紧地拉住爸爸,一只小手紧紧地拉住妈妈。度一会抬头看看爸爸,一会抬头看看妈妈,用尽各种办法来讨角和方的欢心。角心疼极了,难为这么小的孩子。
在海底隧道中,海豚一家三口并列着游过来,仿佛要亲吻游人。度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度忽然头转向方,看着方,热切地说,“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回来和我们一起住,我和妈妈可想你了”。
方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愧,方把它遮掩过了,方蹲下身子,抱着度,用力亲着度的小脸蛋,“我的小傻瓜,我这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店里最近忙着呢,一有空我就回来。”
度歪着头,不相信地看着方。度要方和他用小指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度要方答应他,只要店里忙完了,再迟,也要回家来。角在心里长叹一声,造孽哟,大人造孽,却让孩子来遭罪。
度这一天玩得开心极了,兴奋过度,疲劳已极,一到家,洗漱完,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度进入梦乡,还紧紧地拉着方的手抱在胸前。方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出度的卧室,仔细地关好门。
方正准备离开,角从身后抱住方的腰,恳求道,“你就不能留下吗?”口气中充满了幽怨。
方一动不动。许久,方轻轻地掰开角的手,摇了摇头。
角就像是长久被围猎追杀的野兽,现在又受到了最后的一击,便决意回过身来用尽全身力气作最后一搏,长期以来堆积隐忍的怨恨不满,心酸委屈像是蓄了满满一水库的水,倾刻间决堤而下,角悲愤而激烈地说,“你就这么怨恨我们母子两吗,你就对我有这么不满吗,你就要用这样极端的方法来惩罚我吗?难道我是所有祸害的罪魁祸首吗?”
方的心头一整天都在回响着儿子的恳求“爸爸,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方这一天都在深深的自责和不能退让的激烈斗争中饱受煎熬。方的心里装满儿子天真而稚气的笑容,方的心差不多让儿子给软化了,可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方低头让步。方正在左右摇摆,犹豫徘徊之际,被妻子的话一激,这么多年为角的娘家所受的窝囊气和憋屈立刻填塞心头,把所有的柔情蜜意都赶走了。方转过身,怒火填膺,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方厉声说,“那我在你们家受的这些污气冤气就是应该的了,你们家怎么无理取闹,怎么侮辱人格,怎么无法无天也都是应该的了,我就该在你们家低人一等,吃人白眼,成天跟巴儿狗一样摇着尾巴巴结奉承,成天奉着钱讨人笑脸,就这么着,还里外不是人。这下可好,人家拿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你还帮着人家派我的不是。”
方从来没有对妻子下过这么重的话。虽然一半是实情,但在怒火中,份量却是加倍的重,就像箭上浸着毒,火上烧着油,像捶子一样一捶一捶砸在角的心上。角承受不住,“哇”的哭了出来。角满脸泪痕,反抗道,“这难道都是我的错,我的不对?”
长期以来,方对妻子一直抱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又怒又恨,又爱又怜的矛盾而复杂的态度。此时此刻,怒和恨占了上风。方觉得妻子对娘家奴性而又自卑的摇尾乞怜的心理是病态的,像个脓包一样长在心中,一直压迫着角,让角一再做出许多极不正常的退让和妥协,方一直隐忍包容着。可如今这脓包一直不断地长大,已经大到压迫威胁方这一家三口的小家庭的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了。方横下心来,长痛不如短痛,决意挑破角的这个心理脓包。方转过身,迎着角,毫不避让,咄咄逼人地说,“对!是你的错!你难辞其咎。如果不是你常年以来姑息养奸,包庇纵容,委曲求全,你爹你娘也不至于嚣张放肆到这个地步!骑到你头上来屙屎屙尿!”
角痛到极处,反倒全身麻木,毫无感觉。角抹了抹眼泪,分辩道,“我有找我妈谈要我爸道歉的事,我妈理都不理我。”
方一来在气头上,憋了这么长时间的怒火冤屈今天一古脑儿一齐发作出来,一来既然今天已经点破了这层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乘胜追击,大有把角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提到线奶奶,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娘,你娘有把你当女儿看待吗?”
尽管点爷爷和线奶奶对角难免苛刻凉薄些,方这话却未免尖刻了点,挑起了角心中的怒火。角听得刺耳。方离开家后这段时间,家里店里的担子全部落到角一人身上的辛苦操劳,也让角心中充满了抱怨和不满。角抖落眼泪,换上刺猬的外衣,浑身长刺,开始自卫反击,“我娘,我娘养我几十年,好歹还养我上大学,你娘呢?”
夫妻间的争吵,一到互相人身攻击,就已经完全变味。如果只是单纯的就事论事,对于疏导夫妻间积累的怨愤,沟通交流夫妻间的感情,争吵还是有它疏通化淤的积极一面。可是一到人身攻击,互相揭短,就是朝对方的自尊心上开枪射杀,夫妻间的脸面尊严就已经荡然无存了。这种的争吵是最伤人的。
双方的怒火都在不断上升。场面几乎已经失控。方是积年的怨恨,而角这一段时间以来的辛苦操劳,身心疲惫也让她失去了最后一点点的耐心和软化丈夫的最后一点点希望。两人的嗓门都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大,剑拨弩张,间不容发。最亲密的人在争吵时也是我们最仇恨的人,恨不得能用最歹毒的话,射出去,中伤对方,才能使人称心快意。
卧室里传来度的哭喊声,那是度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爸爸,妈妈,你们不要离婚,你们不要离开我”,度连哭带喊,声音中充满了惊惶恐惧。角一个箭步冲进度的卧室,用颤抖的手抱起度,轻轻地拍着度,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安慰度,“乖宝不哭,妈妈在这呢,爸爸妈妈不离婚,永远陪在你身边。”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抖。方蹙紧了眉头,手握成拳,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方站着踌躇了一会,竖起耳朵静听,听到度重又进入梦乡的均匀的呼吸声,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方走后,角才发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独,畏惧,害怕黑暗。角颓然地靠在床边,不无恐惧地想,方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已经永远地失去她的丈夫了吗?角非常害怕一个人孤零零的情景。角后悔刚才在气头上不该说那么多伤人的话,她不该说那么些绝情的话去伤丈夫的心,角发觉自己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方,自己在心理上对丈夫有那么强的依恋感,这个发现让角感到非常惊讶。角是多么无法忍受自己这个小家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分裂与隔阂呵。方和度是角心头份量最重的人,是最爱角的人,也是角最爱的人。无论外面多少的风风雨雨,他们这个小家都应该充满爱和快乐,幸福与温馨。他们这个小家是爱的小窝,每个人都付出爱,同时也被爱。而点爷爷与线奶奶是角应份要去爱的人,是在伦理道德上规定了必须要去爱的人,角是用容忍与牺牲去爱点爷爷与线奶奶的,而点爷爷和线奶奶几乎只爱他们自己,他们对别人的爱很少很少,假如说有一点爱的话,也主要是出于利益的考虑和交换的需求。点爷爷和线奶奶对角更多的是索取与要求,他们与角之间是不对等的,他们和角是山顶与山脚的关系。对于角,点爷爷与线奶奶像是君王一样的高高在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的权力其实是建立在角无条件的服从与忍让上面。假如哪一天角起来反抗而不再服从,他们对于角的权力就像玻璃摔在地上一样破碎而不再存在。他们以父爱母爱的名义做了一个空气的锁链,而角就心甘情愿地把头往里面伸,没有任何分辨力地盲目愚昧地甘受奴役。他们施舍给角一点点爱,为了这一点点的爱,角永远只能葡伏在地,低声下气,像俘虏一样的不停地向君王纳税上贡。角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十年来,在点爷爷和线奶奶面前其实是很屈辱地生活着,这个发现让角非常震惊。而究其根本,主要是由于自己童年以来长年缺乏父母亲的爱,而自己又异常敏感脆弱,异乎寻常地渴求父母亲的爱,对自己哪怕是一丁点的首肯与认可,为了这一丁点的爱,首肯或者认可,自己情愿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的畸形病态心理所导致。线奶奶正是看准了这点,掌握了角的病态的心理需求,把角牢牢地握在手心,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蔑视角,作贱角,糟蹋角。有必要为点爷爷和线奶奶献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吗?角第一次在心中良心发现地责问自己。角心上的窗子忽然开了一条缝,有一丝叫做觉醒的光从心窗的缝里透了进来,虽然只有一丝光,角却觉得异常地明亮。
角和方这场史无前例的争吵,就像一场暴风雨,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冲击力和震荡力都是前所未有的。冲刷一切,洗涤一切,摧毁一切,否定一切,带走垃圾,也毁坏房屋。两人心中完美丈夫和完美妻子的模子全部被打破了。两人同时惊奇地发现原来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自以为熟悉透顶的那一半有着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完全陌生的面孔和完全陌生的想法,伴侣也有脾气,也有不满,也有怒火,也有抱怨,看待问题也不总是都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甚至还是彼此对立的立场。爱人和仇人就像是一天当中的白天黑夜那样轮流转换。最爱的那个人永远也是最恨的那个人。没有感情的夫妻吵一场,便多一分疏远,多一分距离,多一分生份;深爱着的夫妻吵完后,悔恨和重修于好的愿望便占据了整个心灵,在暴风雨过后他会发现除了爱人之外,他其实一无所有。暴风雨过后,空气清新,残骸满地,打扫完废墟,坍塌的房屋还需重建。方和角能够重新建好他们爱的房屋吗?
角发现自己无药可救地思念着方。自从结婚以来,除了出差,方从来没有离开过妻子。就算是出差,方也是尽量缩短行程,最多不超过一星期就回家了。方赌气住在店里的这段日子,角感觉家里像塌了半边天,角更加辛苦,更加劳累,也越发吃力,除去辛劳不说,角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仿佛好端端的一颗心,平空被人挖去了一大块,角每日里总是魂不守舍的。伤害归伤害,赌气归赌气,争吵归争吵,角在心里还是深爱着丈夫的,而且角也深信,丈夫也是深爱着自己的。角深知丈夫的脾性,即使是深爱着妻子,但在原则性的问题上,方是绝不会让步的。方要为这么多年在角娘家所受的窝囊气讨个说法,再者,点爷爷的这次闹事,已经触犯方的底线,严重侮辱人格,已经深深地伤害方作为男人的自尊与尊严。方要点爷爷上门赔礼道歉,也是绝不允许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角在心里是认同丈夫的做法的,角觉得丈夫是对的。方做任何事情,角都举双手赞同,角从来都是夫唱妇随的。角跟丈夫是同一条心的,但角却没有能力去维护丈夫的尊严,角也没有勇气和胆量去谴责和反抗点爷爷线奶奶。角深深地痛恨自己的懦弱与无能,这种懦弱无能的性格其实和点爷爷如出一辙。方这次出走,其实也是希望能够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激起角的反省、觉醒与抗争,希望角能走出对点爷爷线奶奶畸形依恋的病态心理,希望角能改变自己的懦弱无能,能够挺身而出勇敢地去维护自己那个小家的正当权益。方也是用心良苦,才出此下策。方与角的争吵就像鞭打一样一鞭一鞭抽打地角的身上,鞭得角皮开肉绽,痛虽痛,却都是皮肉之痛,并未伤及筋骨。因为他们是深深相爱的。而点爷爷与线奶奶一争吵,就是伤筋动骨,痛及心肝脾肺的,他们的争吵都是为了争夺利益。而利益像刀,是能剔骨析肉的。
角第一次在心里反躬自问:点爷爷线奶奶真的有爱过她吗,爱过多少,她为了能得到他们一点点的爱与认可而这样的苦苦逢迎,苦苦煎熬,费心费力,委曲求全,吃力不讨好,值得吗,真的有这个必要吗?是不是她的一再隐忍退让,在某种程度上,反而一步步地助长拨高了点爷爷线奶奶的嚣张跋扈?她真的那么需要把自己依附在点爷爷线奶奶身上吗,她就一直要这么听任自己懦弱无能,听任点爷爷线奶奶肆意胡为吗?难道她的心灵就永远停留在孱弱的幼苗阶段永远不再生长了吗,方和度给予她的爱是不是缓慢地在给她注入力量,让她可以慢慢地支撑起自己的灵魂,让自己的灵魂独立出来?她是不是可以逐渐地不再依靠任何人,她是不是可以聆听自己的心灵真正发出的声音,她是不是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是不是可以对点爷爷线奶奶大声地说“不”?对待任何事情她是不是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角度并坚定地张开自己的角度,而不去顾及其他人的喜恶。要迈出灵魂独立的第一步是最艰难的。但角第一次对线奶奶说不要插手她家的事,线奶奶并没有恼怒万分,而是亲自到她家登门拜访。这虽然是微不足道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对角来说却是不小的胜利,那是角的第一次反抗,对于角来说,它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是一个拐点,它标志着角要扭转她的性格,改变她的生活的决心。虽然它像微弱的灯闪一下就熄灭了,但在刚才的争吵中方的怒火填膺深深地刺痛了角,角心中的那盏灯又被点亮了。丈夫的怒火和儿子的哭声就像是在角的心中源源不断地注入的灯油,角心中那盏反抗的灯像长明灯一样一直点燃着。
越到晚年,老年人的丑陋和心理痼疾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跟身体肿瘤一样越长越大。老年人贪婪攫取、多疑多虑、骄横跋扈、唯我独尊的自私阴暗心理已经不可避免地影响、侵蚀、毒化、腐坏子女正常健康的幸福家庭生活。不爱任何人和不受任何制约使老年变得像魔鬼一样狰狞,而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恐惧又加重了这场老年灾难。伦理道德规定我们必须尊重老年人,必须去爱我们的父母,可伦理道德为什么不规定老年人也必须学着去让人尊重,即使是老年的父母,也必须去爱他的子女?抑或,我们天性中不可抑制地厌恶唾弃老年的种种不堪种种丑恶种种狰狞,才需要制定伦理道德来维护我们的社会秩序?我们卑劣的天性中所无法做到的事情,我们脆弱的人性中所必然会犯下的错误,所以才有了伦理道德这样的补救措施?按照伦理道德,角知道她必须爱她的父母,不管她的父母怎样对她。就像舜恭顺地对待一直想要谋杀他的父母兄弟。角也一直低着头、蒙着眼睛,诚心诚意,十分努力地去爱她的父母。可如今,角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第一次产生了怀疑,这么多年来,她为了爱她的父母而付出的所有努力、所有代价、所有牺牲是不是都是值得的,是不是都是应该的,是不是都是必须的。只有你愿意当奴隶,别人才能把你当奴隶。角的心头忽然响起这句话。爱和被爱必须是对等的,双方关系才能正常健康地长久维持下去。只要任何一方失衡,就像供求关系的杠杆平衡原理一样,另一方必然奇货可居,炙手可热,必然导致畸形的不对等关系,必然导致一方高高在上,另一方俯首帖耳如尘土般任人践踏。角的小家和角的父母就像是天平的两端,点爷爷线奶奶那端一直是高高翘起的。但是现在,丈夫和儿子的砝码在角的心中一直在加重,而点爷爷线奶奶那边的砝码一直在减轻。角第一次以平视的眼睛看着天平双方,不禁在心中感慨,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荒谬和可笑,自己又是多么的可悲可叹哪。角一直以来都是低着头蒙着眼,只凭着满腔的爱和热情生活,角的爱心就像是蜂蜜涂抹面包一样,涂抹得点爷爷爷线奶奶满身都是。忽然间,角抬起头睁开眼,用冷静审视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判断事物有了自己崭新的标准。角的爱心现在是奶酪,小心地珍藏着,该使用的地方就大方地涂抹,不该使用的地方就仔细收藏着。
角一直担心方再也不回家了。没想到,到了周末,方拎了一堆吃的和玩的,又回来看儿子了。对妻子,方依旧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浅浅淡淡、似有还无的那种态度,还是像以前一样,就像是什么争吵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角乐颠颠的跑去买了许多菜,给父子俩做了满满一桌子好饭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