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神药

　　线奶奶的一个远房表姐，多年没有联系，经过几番展转，方才找着线奶奶的下落。远房表姐孤身一人，远房表姐一定要接线奶奶到上海她家小住一阵，述述旧。对于出门，特别是出远门，线奶奶向来是谈虎色变的，怕坐车，怕晕车，怕晕车完呕吐，怕呕吐完身体长时间不能恢复。但是在家里经历了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变故之后，线奶奶也心烦意乱，也嫌烦，也怕烦，也乐得到个清闲地方落得自在几日。所以线奶奶难得罕见地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线奶奶一走，最开心的却是点爷爷。点爷爷就像是离了会念紧箍咒的唐僧的孙猴儿，抓耳挠腮，满地乱蹦，乐不可支。点爷爷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只差没满地乱滚了。其他事还可凑和，最大的难题是家里没人做饭了。底孙中午就在学校托管，在学校打中餐，晚上由弧自己接回老房子那边。弧请求点爷爷在线奶奶出远门这段时间搬回老房子跟他们一起住，也有个热菜热饭的，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点爷爷抵死不从，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跟儿住，跟女住，哪有自己住悠闲自在呢。想干嘛就干嘛，也不用担心跟谁闹矛盾，闹不痛快。自己脾气上来，乱骂人，又惹人嫌，何苦呢？至于吃饭的问题，简单的面条，点爷爷自己凑和着也能煮，不爱煮了，这满大街都是快餐，在哪吃都行。好不容易线奶奶不在身边了，没人在耳边叨，可以自由自在，又何苦到儿子面前去碍手碍脚呢？点爷爷说什么也不愿跟弧一起住，一定要自己一人住在新房里。
　　点爷爷自己一人住，自在是自在了，逍遥也逍遥了，乐呵也乐呵了，只是无意间，却生出许多事来。
　　连底孙的接送也都免了，点爷爷更自由自在了。点爷爷有了更多时间在街上溜达闲逛。一天，点爷爷信步走到桥头，看到地上有人摆了盘象棋的残局，几个人正围在那边争得面红耳赤。象棋是点爷爷的最爱，哪里有人下棋点爷爷都要情不自禁地凑上去。点爷爷被好奇心勾住了脚步，停了下来。原来地上那人摆出象棋残局，正大言不惭地扬言道，他甘愿让一个车，一个炮，也没人赢得了他，如果有人能胜他，他情愿输两百块钱。点爷爷几十年如一日的象棋爱好者，细看那摊主摆的黑方的棋局，并无多少胜算的把握，如果自己红方再多一个车，一个炮，这红赢黑倒有七八份的可能，又听说赢了可以得两百块钱，喜得点爷爷心痒难骚。点爷爷推开围观的人，跃跃欲试地说，让我来看看吧。摊主却不干了，不信任地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点爷爷，傲慢地说，你没钱，你要是输了，不给这两百块钱，拨腿就跑怎么办。点爷爷听说输了要给两百块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边上围观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嘲笑点爷爷，你又没有钱，你又肯定下不赢他，来这边凑什么热闹。点爷爷平生最怕别人激他，只要一激他，就必然中计。点爷爷掏出钱包，取出两张毛爷爷，气乎乎地说，凭什么说我没有钱？吵吵嚷嚷中就有人抢下点爷爷手中的两张毛爷爷，压到棋盘上。点爷爷此时想走也走不得，又被激起斗志，心想稳赢的棋局，一心想赢摊主那两百块，就赌气蹲在地上下了起来。
　　不想那棋局看似简单，却是故意设下陷阱的，而表面上看上去就跟普通棋局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来。就像八卦阵一样，外头看着一个圆，里面却是层层包围，层层罗网，层层机变，层层杀机。和点爷爷平时与人对弈迥然不同。点爷爷虽然多了一个车，一个炮，却被捆住了手脚似的，动弹不得。不一会，点爷爷已经满头大汗，心内惊慌。走了二十多个回合，点爷爷就被将死了。点爷爷越发惊惶起来，伸手要去取回自己压在棋盘上的两百块钱，口中嚷嚷，“这不算，这是你们设计好的骗局，要来骗老人家的钱”。不想摊主眼明手快，早抢在点爷爷之前把那两百块钱抢在手里了，摊主扬了扬手中的两张毛爷爷，在另一只手上拍了拍，不紧不慢地说，“老人家，愿赌服输嘛，这可都是事先讲好的”。点爷爷气极了，伸手就要去抢自己的那两百块钱。边上围观的人先前点爷爷下棋时都散开了，此时又重新围了上来，推推搡搡的，把点爷爷推到路边，然后一哄而散。等点爷爷回过神来，哪里还有什么摆棋局的人。
　　点爷爷回到家中，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围观的人，跟摆棋局的人是一伙，串通好了，专门骗他一个人的。点爷爷越想越气，好端端的走在路上，平白无辜的被人骗了两百块，跟割他的肉似的。点爷爷决定明天去找他们要回这两百块钱，他们要是不给的话，他就去报警。不想点爷爷一连几天去桥头，却再也没见着那伙人。线奶奶事后知道了，对点爷爷爷咂着舌头，半是讥讽，半是揶揄，半是担忧，半是感叹，说，两百块钱事小，丢了就丢了，以后不要再去理这些摆棋局的人就是了。你还好没有再碰到他们，要是真碰到了，他们一伙人，揍你一顿，你一个老头子，把你打瘫在床上，怎么办。线奶奶总把点爷爷当作笑话来讲，线奶奶总是特意渲染点爷爷在可怜遭遇中的滑稽可笑模样，并以此来烘托突出自己嫁给这么一个不谙世事不明事理的老头是多么不幸。
　　平日里点爷爷总爱伺弄些花花草草。年轻时爱种花，现在老了，却只种了野草野菜，好些都叫不出学名来，书上都没有记载的。点爷爷热心好学，只要是人家告诉他可以治什么病，对身体有好处的，他都想方设法弄了来，种在自家的花盆里。新房的前后阳台，卧室的窗台，都摆满了点爷爷的花盆。甚至连屋顶上，点爷爷也占据了一个角落，用来种自己的野草野菜。种草药的土是点爷爷从城郊很远的地方去挖来的，再用麻布袋装了，扎上口子，转四五趟公车，才背到家里。在别人眼里不值钱的野草野菜，点爷爷却视若珍宝，点爷爷觉得那些叫不上名的野花野草就是他活命的法宝，延年的秘笈。除了跳舞，种草药就是点爷爷心头最重要的事了。而跳舞和种草药都是为了维持点爷爷的身体健康服务的。跳舞是为了活络筋骨，而草药是为了驱除病痛的。点爷爷活着的目的性非常明确，简单，专一：就是要相对健康地活着，就是要不断地与病魔作斗争。点爷爷做的每一件事情也都目的性非常明确，都是要对他身体健康有利的。与此无关其他任何事情点爷爷一概视而不见，不管不问。
　　土壤都是郊区地里挖来的，挺肥沃的；日照也充足，点爷爷每天浇两次水，点爷爷种的草药长势喜人。可点爷爷还是不知足，点爷爷每天都要采摘一大脸盆他种的草药，生嚼生咽地吞吃下去。不时有人好奇地询问点爷爷为何他的血压总能维持在正常水平，点爷爷热忱地毫无保留地告诉每一个人他生吃草药的法子。听的人总是面有难色地摇摇头，畏缩地说，这太难吃了，根本做不到。
　　点爷爷总觉得草药长得还不够快，总是够不上他采摘的量。点爷爷经常松土，点爷爷也经常施肥。点爷爷非常看不上眼店里出售的那些成袋包装的有机肥，点爷爷说店里卖的有机肥都是骗人的坑人的，可能也因为那些有机肥售价不菲，心疼钱吧。点爷爷说卖的有机肥会改变草药的药性药效。点爷爷喜欢用天然的肥料，点爷爷每天用他的尿去给草药施肥。有时浇太多了，整棵草药被连根烧死，大多数草药生长茂盛。阳台上，窗台上，到处都飘荡着尿骚味，底孙总是大声地抗议。甚至连屋顶上也到处都是尿骚味。可屋顶是公用的场所，许多业主把点爷爷告到物业那。物业不时打电话给弧，因为物业那留的只有弧的电话，警告说要点爷爷限期整改，否则将处以罚金。线奶奶原原本本地把这话转告给点爷爷，点爷爷一听要交罚款，就揎拳撸袖，脸红脖子粗地要冲到物业那，要跟物业拼命。弧怕点爷爷丢人现眼的，给人当笑柄，总是悄悄地到物业那交了罚金，再也不在点爷爷和线奶奶面前提起物业罚金的事。点爷爷依然没事人一样我行我素地在屋顶用他的尿施肥，屋顶、阳台、窗台依然到处飘荡着点爷爷的尿骚味。
　　点爷爷听说银杏叶可以降三高，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大麻袋的银杏叶，当作宝一样藏在屋里。点爷爷当天就盛了一大脸盆的银杏叶，淘洗干净，用不锈钢盆装了，加满了水，放煤气灶上煎煮。熬了快两个小时，倒出一大碗浓汁。再加水，再熬第二次，第三次药汁。点爷爷总是担心药的份量不够似的，一来也是心疼草药煎熬两次就倒了可惜浪费，点爷爷总是从来不听医生交待草药只要煎两次的嘱咐，点爷爷每天的草药总要煎到第三次，有些难以寻觅获取的贵重些的草药还要熬到第四次，第五次。点爷爷把银杏叶三次煎好的药汁倒在一起，一大盆的豪饮着。点爷爷喝药汁从来不皱眉头，也从没觉得痛苦过。看着点爷爷端着一大盆的药汁在喝，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点爷爷是在喝着美酒佳酿呢。
　　点爷爷喝下一大盆的银杏叶汁后，觉得肚子太撑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也就没再去吃晚饭。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也就没去去跳舞，独自一人在家，翻了翻报纸，看了看电视。点爷爷觉得身子有些软绵绵的，很早就去床上睡了。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睡不安稳，肚子又“咕咕”地叫着，有些隐隐作痛起来。一般疼痛不到忍受不了的时候，点爷爷是不会去管它的。慢慢地疼痛越来越厉害起来，就像有把刀子在肚子搅一样，肚子里像哪吒闹海一样沸腾翻滚起来，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头冒出来，身上穿的睡衣都被汗湿透了。点爷爷觉得不对劲，想上卫生间，好不容易从床上撑起上半身，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头晕得厉害。双腿下了地，好像踩在棉花地里，脚软绵绵的，脚下却没有着落似的，轻飘飘的荡起来。点爷爷险些摔跤，点爷爷赶紧扶住了墙才算稳住身子。点爷爷好不容易摸索着来到卫生间，刚坐上马桶，就像刚开闸的水库里的水，万马奔腾的流泻一空。肚子里稍微松快了一些，整个人却像抽去了骨头一般，虚空得很。点爷爷刚回到床上一会，肚子里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翻腾搅痛，点爷爷只得又回到卫生间，索性坐在马桶上不动了，拉了有一二十回，开头还像水枪喷射一样，后来估计肚子也拉空了，就一滴一滴像水滴一样往下滴。点爷爷想总算拉完了，可以消停一会了吧。不料一阵阵的恶心从胃里往上涌，直涌到喉咙口，点爷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全是黑黑的银杏叶汁。吐到胃都吐空了，后面连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这时点爷爷方才有些害怕起来，万一这上吐下泄止不住怎么办？点爷爷摸到床头，找到手机，给弧打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弧就赶到了。弧看到点爷爷脸色像纸一样白，整个人都脱了形，卫生间，门上，墙上，地上，床边，被子上，到处都是呕吐的污秽物。弧顾不得许多，背起点爷爷，就送医院急诊抢救。医生怀疑为食物中毒，问点爷爷一天都吃了什么东西，点爷爷只说没吃晚饭，喝了一些草药，抵死不肯说喝的是银杏叶。点爷爷吊水吊了一晚上，总算止住了呕吐和腹泻。第二天又挂了一天水，医生开了一些药，点爷爷就出院了。
　　点爷爷在医院时，弧到点爷爷的住处，搜出一麻袋的银杏叶，十分恼怒，又不好发作。弧也不告诉点爷爷，弧悄悄把那袋银杏叶拿到一个僻静处扔了。点爷爷出院后，弧怎么也不肯让点爷爷一人独自住了，说点爷爷一人住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的。点爷爷却像无赖一样，在那边狡辩说，银杏叶都让你扔了，我还能出什么事呢。那银杏叶还是我托了好几个人，从其他城市弄到的。你扔了怪可惜的，那天我心急，确实是用量太大了，一次少用点，那银杏叶还是好东西。这下都没地方去找了。点爷爷又换了一副可怜哀求的的语气，还是让我一人自己住吧，我一有什么事，我就给你打电话。弧知道劝说无益，也只得作罢。从此，每天傍晚，弧和角都会轮流到点爷爷的住处去转转看看。点爷爷就像一个任性胡闹的孩子一样，让人头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银杏叶中毒事件没多久，点爷爷又折腾出新的花样来，让人哭笑不得。原来，下午的太阳有时会晒到厨房来。点爷爷下午在厨房熬药时，被白晃晃的太阳晒得难受，点爷爷就一门心思地寻思起要在厨房的防盗网上挂起窗帘来。找窗帘店订做得好几百块，点爷爷舍不得这个钱。家里找块布做窗帘吧，又不知哪块布合适。角有次来看点爷爷，点爷爷冷不丁地问角，你那店里有没有可以做窗帘的布啊，有的话，拿一块来给我用。点爷爷比划了半天，角才弄明白，原来点爷爷是想在厨房里挂上窗帘。角啼笑皆非，哪有听说谁家在厨房挂窗帘的啊？窗帘布要是被风吹卷起来，沾上煤气灶里的火星，烧起来，引起火灾，怎么办？可是点爷爷就是很固执，脑子也不会转弯，一口咬定，是角小气，舍不得给他这块窗帘布。他肯定是不会让窗帘布着火的，他肯定会非常小心谨慎的。弄得角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好一直拖延着。后来，线奶奶回家了，在线奶奶的冷嘲热讽下，点爷爷才自知无趣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点爷爷在家里很孤单，在外面却有一群又一群玩耍的玩伴。点爷爷爱热闹，只要有人想跟他搭讪交往，点爷爷从不拒绝。点爷爷家里总有许多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广告单、宣传单、超市的促销单，新店开张的优惠券，点爷爷总是爱不释手地一张张地翻看。要是看到有关治疗高血压、心脏病的药品宣传，点爷爷总是要按照宣传单上的电话打过去咨询询问。角和弧总是不厌其烦地劝点爷爷少看点广告单宣传单之类的，万一上当被骗，钱被骗还是小事，那些假药劣质药买来吃了对身体的危害极大。点爷爷总是把头点得比小鸡啄米还快，第二天又照旧目不暇接地看他的广告单宣传单，又照旧一个不落地给那些药品公司打电话。
　　点爷爷的手机总是很繁忙。不少推销的、中介、房产机构、投资理财的打点爷爷的手机，嘴又甜，态度又礼貌又周到，又热情又亲切，把点爷爷心里说得热乎乎暖烘烘的。因为家里人对点爷爷总是抱有很大的成见，总是和点爷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点爷爷的内心其实很孤单很寂寞，点爷爷对亲密感的需求一直是缺失的，点爷爷总是向外去寻找这些亲密而温暖的感觉。而这些中介推销员总是无比地尊重点爷爷，把点爷爷当亲爹一样的对待。也只有在他们那里点爷爷的自尊心才能得到满足，点爷爷觉得如沐春风，亲胜家人。点爷爷心里那个舒服和受用啊，也就甭提了。点爷爷也就把他们当作亲人一样来看待。随便哪个推销电话，点爷爷都能乐呵呵地跟他煲上半天。当然，诈骗电话也很多。但点爷爷向来是胆小怕事的，家里家外的大事情，从来都是线奶奶拿主意，点爷爷从来不管的。诈骗电话里有关寄送包裹啊，固话停机啊，法院传票啊之类的，点爷爷都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弧让弧去处理。点爷爷打电话给弧总是十万火急万分慌乱的语气，而弧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点爷爷这些电话都是诈骗电话，以后不要再接听直接摁掉就好了。至于诈骗电话中要求点爷爷给某个指定帐号汇款的，点爷爷只有一本存折，连银行卡都没有，更甭谈网银什么的。点爷爷不会上网，只懂得每个月到银行去打印存折，看每个月的退休金到帐了没有；到柜台用折子取钱存钱，至于给某个帐号汇款转帐什么的，点爷爷通通不会。这种的无知愚昧反倒帮了点爷爷的大忙，无意中使点爷爷躲避了中诈骗电话的陷阱而损失财产的灾祸。
　　广场上也有很多的产品促销会，有许多都是老年人专场的。热情而又嘴甜如蜜的帅哥美女们，见到老人就跟见到亲爹亲娘一样，拉到椅子上坐下，又发饼干，又发牙膏，又发肥皂，又发面粉，又发鸡蛋，运气好时还会有一顿饭吃，虽然是很简便的一餐饭，但这是免费的一餐饭呀。然后就是坐在那边听他们的新产品推介会。然后就是折扣价，优惠价，促销价，买一送五，年中最大力度的优惠活动，力推大妈大叔们买他们的按摩椅，护颈枕，保健品，活络丸，通风膏，降压灵，血糖消，安睡宝。只要能有免费的东西拿，哪怕是一支牙膏也好，点爷爷是从来一场都不会落下的。线奶奶在家时，点爷爷和线奶奶常常是结伴而去的，只有在这件事上，两人的意见是惊人地一致的。但是，通常去这种场合时，点爷爷和线奶奶是兜里不带一分钱去的，最多只拎个购物袋。至于坐公车，有老年证在身上就够了。任凭他们天花乱坠地讲，线奶奶始终稳如泰山岿然而立不为所动。点爷爷倒是时不时地听得心痒起来，这个摸摸，那个拍拍，觉得其实宝贝也挺多的。怎奈就算是打个一折，也得好几千块，这在点爷爷可是个天文数字，用点爷爷的原话说，“那可都是昧着良心的价格呢，那么贵，坑人哩”。再说兜里一分钱没有，空空如也，点爷爷也只能够拍拍裤兜，咂咂嘴，想一想，也就作罢。
　　那天也是合该有事。线奶奶出远门后，点爷爷胸闷了好几天，心脏不太舒服，也不能怎么跳舞，跳快了，就心跳得厉害，喘不过来。点爷爷觉得不能跳舞可是大麻烦事，想到医院让医生给自己缓解症状。自己一人到医院看，医生检查后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只是已经用到最好的药用到最大的量，不能再加药了，只能靠自己调节，保持情绪平稳。点爷爷最不满医生说已经没药可用了，在点爷爷的观念里，不管什么病，不管病到什么程度，应该都是有药可治的，而且药一吃下去，就应该能立马见效，立刻缓减症状。点爷爷觉得医生说没有药可用是不负责任的做法，不能这样简单粗暴地对待病人。点爷爷正想跟医生理论，后面的病人已经围了上来，护士把点爷爷推到诊室门外去了。点爷爷一肚子气没地方发。
　　点爷爷闷头闷脑地走着。走进一条巷子，空无一人。“大叔好”，一个又甜又粘又响又脆的声音从地里冒出来，把点爷爷吓一跳。原来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正低头弯腰，毕恭毕敬朝他问好呢。点爷爷向来不会拒绝别人的，何况这满脸的友好笑意，就跟这青年男子并肩而行了。不一会，点爷爷的心事就被这陌生男子全打听出来了。一听说点爷爷为心脏不舒服而烦心，男子“啧啧”了两声，手拍在点爷爷肩上，慨然说，幸亏点爷爷今天碰到了他，真是机缘凑巧，他们家世代为医，有祖传秘方是专治心脏不好的，一般人他还不肯告诉呢，看点爷爷人好，心眼也好，跟点爷爷说话也投机，他情愿把这祖传的药丸先送两粒给点爷爷，先吃试试。如果有效果，他明天再在这里等点爷爷，再给点爷爷拿两瓶来。不过这药可是很贵的，用很多都是现在都已快绝迹了的草药研磨而成的。男子说着就拿出一个褐色的瓶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两粒药丸，用纸包了，恭恭敬敬地递给点爷爷。点爷爷见男子把那么贵重的药丸白送两粒给他，无比感激地接了过来，连声道谢。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的功效，点爷爷当晚吃了粒，第二天起床又吃了一粒，觉得心脏舒服了许多。吃过早饭，点爷爷迫不及待地来到巷子里，发现昨天那男子早已等在那里。点爷爷握住那男子的手，兴高采烈地说，吃下去马上见效了，比我吃过的什么药效果都快。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两瓶跟昨天一样的褐色瓶子，有些迟疑地说，这药很贵，今天可是要收费的。点爷爷忙问多少钱，那男子重新攥紧手，似乎舍不得给点爷爷，犹豫不决地说，这药就剩两瓶了，再做的话，很费功夫的。一瓶得一千多，他跟点爷爷是老朋友了，打个折，两瓶算六百块吧。点爷爷心想价钱越贵的药，说明用的药材越贵重，效果也就越好呢。点爷爷忙不叠地掏出六百块，拿了药就走。
　　又过了半个月，点爷爷在巷子里无意中又碰到那男子。男子快步迎上点爷爷，神秘地说，他催促他爸去山里采集药材，这次采摘的药材比以往任何一次的都要好，都要全，药的效果要比以前要好几倍呢。药好，东西也贵。这次做了有一二十瓶，还得再等半个月才能晒好。点爷爷接口就说，那我全都要了。男子死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那得好多钱，怕你舍不得呢，再说了，好多人在排队等着这药丸呢，我也不能全都给你一个人啊，制一次药得好长时间才行呢。点爷爷忙拍着胸脯保证他可以先付钱，等药好了再给他。男子不相信地看着点爷爷，说得八千块，他才能把药全部给点爷爷。听到要八千块，点爷爷犹豫了，这么多钱。他还从来没一次拿出过这么多钱呢。男子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钱，还好多人排队等着要呢。点爷爷想，要是命都没了，要钱干什么呢？这八千块钱是拿去保命的呢。点爷爷咬咬牙，心一横，点爷爷急忙追上，拉着男子的手，央求着说，我身上也没这么多钱，你在这边等着，我回去拿折子，行不？男子就在原地等着，点爷爷从家里取了存折，到银行柜台拿了八千块出来，交给男子，男子要了点爷爷家里地址，说半个月等药晒好后寄来。半个月后，果然寄了一个包裹来，装了十六瓶同样褐色瓶子的药，还有菜刀、牙膏、洗衣粉之类的，那些说是赠送的，买药赠送的。
　　线奶奶听说点爷爷被骗了八千块，气得当场晕倒。当天就买了火车票，当天就坐车回C城了。点爷爷倒是从不动摇一口咬定他那八千块是用来保命的，值。他心脏发作时气闷胸塞的难受痛苦，有谁知道呢，又有谁能跟他一样切身地体会呢？线奶奶和弧一谈到此事，就摇头悲叹，痛心疾首，说点爷爷脑子老糊涂，已经不可救药了，要不是线奶奶在家守着，下一步还不知道点爷爷要把这家败到什么地步。只有角担心这药丸是假药劣药危害到点爷爷的身体健康。角私下里偷偷地从点爷爷买的褐色药瓶里倒了两粒药丸，悄悄地送到药监局去检测，检测结果为普通的舒心活血的药材，并没危害人体健康的成份。角这才放心，在点爷爷面前却一句也没有提，若无其事地继续让点爷爷吃他八千块买来的救命药丸。线奶奶一到家，给角打了个电话，用悲痛欲绝，呼天抢地，这在线奶奶这种性格内敛的人来说是极为少见的，极为夸张，给人以荒诞不经、滑稽透顶的感觉的语调说，家里出大事了！角吓一大跳，以为家里起火，或遭遇绑匪，或老头老太在重症室抢救。等线奶奶把事情原委说清楚，角舒了一口气，哭笑不得，不就八千块钱，至于嘛。钱是这个家生事、起事、惹事、闹事、生气、怄气、争夺、战争的根本根源，在这个家中，钱字远远重于情字，弄得个骨肉分离，夫妻离心，成天闹得个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安宁清静日子在这个家里像恐龙一样摆在博特馆里当遗迹陈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