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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娘亲

作品名称:伦理悖论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1-17 17:57:39      字数:11942

  依点爷爷一贯的性情,盛怒中所骂的话语,不要说第二天,过不了半小时,点爷爷自己就忘个一干二净。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线奶奶在内,都把点爷爷关于“离婚”的事当作怒火中的浑话,玩笑话来对待。谁都以为点爷爷怒火过后,第二天,点爷爷照旧和线奶奶过着吵吵闹闹、恩恩怨怨、离离合合、喜怒无常的日子。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点爷爷这次是当真的要离婚。弧发现点爷爷第二天就安安静静的了,也没有觉得抱歉也没有觉得愧疚也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觉得羞赧,就像暴风雨过后的晴天一样自然而正常。但是不多久,弧发现点爷爷在忙着整理有关离婚的法律文件、材料、文书、契约条款之类的,弧大吃一惊。弧问点爷爷,点爷爷平静而坚定地说:“我是要跟你妈离婚,我想跟另一个女人结婚”。
  慢慢地,线奶奶也明白过来,点爷爷这次是真的要跟她离婚了。她震惊的程度,简直跟天崩地裂一样。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几十年来对自己俯首听命,唯她马首是瞻的丈夫,怎么可能说变就变,离开她呢?对于点爷爷要求离婚,就像慈僖太后对于维新变法一样,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格外不能忍受。线奶奶极要强的自尊受到前所未有的致命的一击。
  原来点爷爷跳舞认识兰太后,每天晚上跳舞都是和兰太从头跳到尾。跳舞结束后,兰太都会请点爷爷吃个宵夜什么的。点爷爷自小吝啬,很少会送什么礼物给别人,更不用说请人吃饭了;即使对方是女人,点爷爷也从没有意识到应该由男人来请女人吃饭吃夜宵什么的。虽然点爷爷从不请人吃饭,但是有女人请他吃夜宵,点爷爷还是很乐意,很高兴也很开心。兰太的老伴病故,离世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兰太也不愿跟儿子媳妇同住,一人独居,难免有时感到孤单寂寞。兰太喜欢有点爷爷的陪伴,兰太也很喜欢点爷爷性情单纯、热情,当然点爷爷的火暴脾气她还没有机会领教过。兰太时不时的,会编织些毛巾、袜子、帽子送给点爷爷,点爷爷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因为在家里,人人对点爷爷敬畏三分,还没有谁像兰太这么亲近这么贴心这么吁寒问暖的,点爷爷心里暖洋洋喜滋滋的。兰太又很温柔体贴,事事都来征求点爷爷,要点爷爷拿个主见。点爷爷活这么一辈子,还没有领略过什么叫温柔;家里家外,大事小事,事事都只有听线奶奶吩咐的份,这一回翻身作主,正儿八百的做起男主人,腰杆儿也挺得笔直,心中那个天翻地覆,改天换日的滋味,还真是没法跟别人说。一句话,点爷爷在兰太身边,觉得活得有滋有味,活得像个男人,活得有男人的尊严。
  点爷爷是个实心眼,认死理的人,从不绕圈圈。他觉得兰太给了他温情给了他关照给了他快乐,他就死心塌地地对兰太好了。心中再没有第二种想法,也没觉得会有中间道路可走。点爷爷对一个人好,是从来不会隐瞒的;点爷爷心中对一个人有成见有看法有恶意,他也是从来不会隐瞒的。点爷爷虽然性情乖张暴戾,却是一个喜怒哀乐,纤毫毕现的透明的玻璃人儿。点爷爷从来没有跟家里人隐瞒过他对兰太的好,家里每一个人,包括底孙,也都看出了点爷爷喜欢跟兰太在一起。点爷爷只要一提到兰太,登时有一团喜气上下左右包裹着他;他在外面跳舞的开心快活,只要加上兰太,立马锦上添花,变得花团锦簇起来。但是按照点爷爷往日孤癖怪异的行事风格,家里人也不过把点爷爷这一场夕阳红的恋情当做一段笑话来看,只是一笑而过。谁也没料到点爷爷却是认真的,他对兰太好,他就一门心思地要跟兰太在一起。点爷爷就好比是枯木逢春,老树新芽,点爷爷就好像是刚刚被唤醒,重新开始生活了一样。老年人的恋情又跟年轻人的恋情格外不同,老年人的恋情就像是酿得时间过久的酒,一旦开了瓶,就“咕咚”“咕咚”直往外冒,再也停不下来,比普通的酒格外醇厚浓烈。只是这老酒的香醇醉人,点爷爷只能关了他心房的门,一个人自斟自饮,自饮自醉,自醉自乐。外人根本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
  点爷爷原本从没意识到他要跟线奶奶离婚。办寿那天晚上,突如其然地蹦出“离婚”这个词,点爷爷自己也吓了一跳。几十年来都听线奶奶指挥听惯了,一旦离开线奶奶,他可怎么活呢?这个念头点爷爷以前从来想都没有想过。可是自从那晚提出离婚后,点爷爷心里突然明白了:是的,离婚,他满心思地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原来就是离婚。其实,不用听命于人,自己当家作主,按自己的意愿主张来办事,这样的生活过得也挺惬意的。自从提出离婚后,离婚的念头和离婚的前景就渐渐在点爷爷心中清晰明朗起来,逐渐成形,并逐步坚定起来,点爷爷要把它变成现实。
  线奶奶原本以为只要在角家里呆几天,等大家气消了,这事慢慢淡了,云淡风轻的,点爷爷自会请她回家,她颜面上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了。不想点爷爷却是铁了心要跟她离婚,三番五次打电话来跟她磋商离婚协议的事。线奶奶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跨了,线奶奶当下就气病了,一病病了好几个月。都是角在床前端水端汤,送茶送药,衣带不解,没日没夜地服侍着。角又要照顾线奶奶的病体,又要照料度的生活起居,恨不得分出四只手,两个脑袋来用。服装店里的事角就撒手不管了,全部扔给方和小美两个人去打理。幸好店里生意依然兴隆。
  在角的精心照料下,线奶奶身体慢慢恢复了。这其间,点爷爷一次也没过来看望过,只有弧一家时不时有过来探问线奶奶的病情。线奶奶对点爷爷伤心到极点,也把点爷爷恨到切齿。线奶奶病好后,只在角的楼上楼下,院子里边走动,活动活动手脚。院子外边却是一步也没迈出过。角一直鼓励怂恿线奶奶:“妈,你现在身体完全康复了,可以走远些,到院子外边走走,外面空气好,对身体有好处,也可以跟邻居聊聊天。你不是最爱跟人聊天的嘛,你住的小区里就没有你不认识的人”。线奶奶只是缓慢地摇头,叹气,线奶奶现在很爱叹气,你看到她时总能发现她在叹气,以前她可从来不叹气。眼神却满是忧伤哀愁。
  线奶奶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你要是无意中在院子里碰到一个伛着背、弯着腰,整天哀声叹气,满脸愁容的小老太,你一定会被她吓一跳,你一定认不出这就是线奶奶,因为你从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出线奶奶昔日的精明强干和刚强自信来。线奶奶的自尊就像是没有瑕疵的大厦,现在忽然“哗啦啦”一下,说倒就全倒了。线奶奶现在坐在她自尊的大厦倾覆的废墟里,整天在她这自尊的废墟里晃荡着,拣各种各样的垃圾。拣了给角看,角只能看着,没完没了地听着,还不得不陪着线奶奶拣垃圾。那段时间,角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角自己也快疯了。
  线奶奶身体上的病是好了,精神却成了废墟。线奶奶什么家务也不能做,什么也帮不上角,反倒到处给角添忙添乱添堵添烦。线奶奶对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一个人的精神气儿像是被鬼给吸走啦。线奶奶成天就在房间里,院子里晃荡,蔫蔫的,病恹恹,懒洋洋,软绵绵。而且线奶奶变得异乎寻常地爱唠叨,一叨起来,就没完没了的,都是幽怨烦愁,像鼻涕一样,又粘又稠,长得没有止境。有时,角正忙着家务,冷不丁,线奶奶就在耳边,幽怨绵长地申诉起来,就像鬼魂附身一样,角经常感到心头发紧,浑身起鸡皮疙瘩。
  线奶奶平日里的谨言慎行完全不见,线奶奶现在就是一个绕舌的病老太太。线奶奶现在总在哀叹:“以前老头子是多么关心我,我有一点小毛病,就急得什么似的,比他自己生病还要着急上火。这人心难测哪,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做人真是没意思,几十年风风雨雨,同舟共济的老夫老妻,说翻脸就翻脸,一转眼,就变得比陌生人还不如。这做人做一世,又指着什么呢?外面一个跳舞的老太婆,送件把毛衣帽子什么的,他倒跟宝一样放在心窝里疼着热着,这都算什么呢。那些骚老太婆逢场作戏的一些伎俩,他怎么就一点也都看不透呢。我白白陪伴他几十年,现在只落得个以泪洗面的下场。真是上辈子作孽,现世现报呢。”线奶奶一会儿又以自身的不幸遭遇来劝戒教导女儿角:“男人都是没良心的货,眼馋心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没一个不是这样。你男人起早摸黑的都在店里,天天不着家,店里又现放着个花枝般的姑娘,你也不能不留个心眼,不能成天只顾着忙孩子,也不收拾打扮自己。等男人起了花花心思,你吃亏就吃大了,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角被线奶奶弄得手足无措,哭笑不得:“妈,你就放心吧。人跟人不一样,方不是那种人”。线奶奶一边还在感慨身世,一忽儿又看破红尘,要另觅清静佛境,“我常年累月的呆在你家里也没意思,又拖累你,又遭人嫌,又被人指指点点。离婚这事,迟早要让街坊邻居知道,这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嘛。我这辈子也没脸见人了。罢,罢,一了百了,我也不呆在这里丢人现眼,天天让人瞧着看笑话。你帮我打听打听,这周边有什么清静寺庙,或条件好些的养老院,挑个好日子,你就紧赶着把我送过去吧”。线奶奶根本不是会住寺庙的人,线奶奶此言一箭三雕:明摆着是个金蝉脱壳之计;外人看来,线奶奶是被点爷爷逼的,出此下策,理亏全在点爷爷;三者,线奶奶担心长期住在角家,难保女儿女婿心生嫌弃,以此言旁敲侧击,以测风向,以示警戒。角心里跟雪似的明了:线奶奶此言不是明摆着指责女儿的不孝嘛。线奶奶就这样,一会儿感叹自己的不幸,一会又闹着要住寺庙。作痴作癫,撒疯撒泼,寻死觅活的。线奶奶口口声声申明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可在角家里,角却成了线奶奶手心里的面团,一会被搓成方的,一会被搓成圆的,一会却又被搓成了扁的,角被线奶奶指使得滴溜溜转,苦不堪言,心力交瘁。
  这世上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种人完完全全地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并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试图操控摆布别人的命运,以此作为他天生的使命。别人的挣脱逃离他的操控摆布,会带给他致命的打击,并引发他强烈的挫败感。线奶奶就是这类人。另一种人几乎不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并且总是轻易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去掌控操纵,就像芦苇在风中摆动,就像浮萍在水里飘荡。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比较软弱,懦弱无能。他不太能有自己的主见,并自始至终坚持自己的主见,他总是身不由已的追随别人,任由别人摆布。点爷爷和角就属于这类人。线奶奶是绝不允许别人对她指手划脚,评头论足的。线奶奶就像是一头狮子,离婚的事,就像是箭射中了她,她是中了箭受了伤的狮子。线奶奶现在躲在角家里,就像受了伤的狮子躲在洞穴里,像只可怜的病猫。可她依然是有力量的,她随时准备伺机反攻,只是现在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隐藏了起来。她的哀怨忧伤也是真真切切的,就像受伤的狮子在舔自己的血,舔自己的伤,用以疗伤。只要她一旦完完全全恢复过来,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她操控摆布别人的命运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即使是在受伤期间,角对于线奶奶,也不过是摆在她面前的一块鲜肉,不过现在,线奶奶却一点也不想去碰她。在当前情势下,必以养伤为第一要务。角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要去迎合线奶奶的感受,千方百计的安慰逢迎线奶奶,用足了力气奉承讨好线奶奶。角的所有这些委曲求全的做法不是因为角对线奶奶有所图谋,希望从线奶奶身上获得某种实际的好处和利益,而是真真切切地源自角的内心,源自角出于本能的对母亲的爱,和对于母爱的需求。可是线奶奶除了给予角逼迫、压力、揉搓和抑郁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女儿对于母爱的需求和对于母亲的爱远远超出和胜过了母亲对于子女的爱。这是不常见的。角跟线奶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却显得格外辛苦格外吃力格外疲惫。角俯首贴耳,毕恭毕敬,谨小慎微,承欢承笑,却总是吃力不讨好,处处受到挤压和胁持。角觉得自己在这段时间患了严重的焦虑抑郁症。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偶尔也流露出几句,说角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也不怎么关心丈夫孩子,一天到晚总是筋疲力尽的样子。方的语气中并没有责备角的意思,方抱着妻子,婉转却意味深长地说:“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把自己什么都贴到你妈身上。你放心,这场离婚危机你妈绝对有能力处理好,你爸绝对逃不出你妈的手掌心”。最近服装店的生意几乎全都交给方了,方也特别辛苦,到家都很迟,倒头就睡,也没有太多精力去宽慰安抚妻子,给角做心理疏导。
  角总觉得无论怎样,自己的母亲终归是自己的母亲,总希望她能幸福快乐。角心里还是很疼惜线奶奶的。在角心中,从小到大,线奶奶从来也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和屈辱。角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她爱一个人,就从头到脚地爱一个人,每一个毛孔她都会去爱。她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全盘接受地去爱一个人。角从小缺少父母的关注和疼爱,她对父母的爱特别的渴求,她总是希望哪怕能得到父母一丁点的认可和首肯。而为了这一丁点的父母的爱,角可以为父母做任何事情,可以做任何牺牲。童年的母爱的缺失就像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深深地隐藏在角的内心深处。角可以为母亲做任何忍辱负重的事情,来换取母亲对她一丁点爱的回报,来填补她内心那个巨大的无底洞。角对线奶奶的不加区分、没有辨别的爱里头,有一种畸形的极端渴求。对线奶奶的惟命是从,唯唯诺诺,低眉顺眼,在这一点上,角和点爷爷是如出一辙的。而这些对于线奶奶而言,不过是她理所当然的权力范围。其实角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没有任何自己的角度的,在线奶奶面前,她从来没有张开过自己的角度,不管自己心中有什么不同的想法。方早就看出角对于线奶奶的畸形依恋,在这点上,方对角爱恨交加,喜怒参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角对线奶奶的这种放弃判断丧失头脑的满腔赤诚精忠,要是放在古代臣子身上,绝对是一个愚忠的经典。
  角想起,小时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为了养家糊口,点爷爷和线奶奶总是辛劳奔波,终日操劳。弧因为是家里的长子,独苗,还能放在父母的心口捂着疼着,角根本就无暇顾及,也无人顾及了。角就是扔在院子里的草,任由自生自灭地长大。地里长大的野草有两种:一种历经风雨的考验长得特别茁壮茂盛,还有一种因无人照料而长得孱弱细小。角就是那种特别脆弱敏感的野草,总是身不由己地渴求阳光,渴求爱;总是因这渴求爱而身不由己地依附于别人。那时家道虽然艰难,父母亲倒也恩恩爱爱、同甘共苦、相扶相持、不离不弃、风雨同程。几十年下来,一个家要经历多少的风吹雨打、狂风恶浪、颠沛流离、喜怒哀乐啊。一个小小的家就像一叶小舟,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海中,能够平安地航行到现在,又该有多少心酸苦难、坎坷踬跋、是非恩怨、九死一生的故事要讲呵。每个家都是这样,每个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艰难历程。你随便坐到一户茅檐低小的人家家里去,都可以听到催人泪下、叫人荡气回肠的家庭史诗。
  那时,天灾人祸一齐光顾。气候不好,家里承包的果园全部虫灾受害没有收成;接着百年难遇的洪水,家中土房子丹塌,一家老小片瓦不留;不久点爷爷又遭车祸,左脚腿骨骨折,卧床不起。线奶奶一夜愁白了头发,却一滴泪也没有掉。幸好点爷爷单位同情他们家的不幸遭遇,借了一间宿舍给他们,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全在里边了。线奶奶没有向任何人求告救助,也不许弧和角跟同学老师,跟任何人提及自家的灾祸。线奶奶踩着车轮车去卖水果,摆地摊,晚上帮别人车补衣裤,加工衣料,甚至还帮人浆洗衣服。两只手掌一天到晚都是红肿着的。从记事起,角就没见线奶奶叫过苦。什么事情都能挺过去的,是不是?后来点爷爷可以从床上起来了,就坐在椅子上,帮忙烧饭烧菜。那时的日子虽然苦,但点爷爷和线奶奶有多么的恩爱和多么的相濡以沫呵。没多久点爷爷的脚好了。除了上班,点爷爷也额外兼了好几份工。虽然每餐经常只有青菜萝卜,但一家人的心是瓷实的。角还记得,冷不丁的,点爷爷会抱起线奶奶,满屋子乱转,线奶奶脸上是喜滋滋的,却急得直摆手:“老没羞的,孩子们都大了,也没个顾忌”。那么艰难的日子里,父母亲却还恩恩爱爱;现在日子好了,柴米无忧的,两个老头老太却跟仇人似的,成天争来斗去、刀光剑影、唇枪舌剑、打闹怄气,没个消停。难不成真应了那句古话:贫贱易守,富贵难为。角心中悲凉地想着。当然,从小时起,家里的指挥棒就在线奶奶手上,一家老小都得听线奶奶的。但那时,点爷爷对线奶奶奶是心服口服的,谁有能力就谁当家呗。家里总得有个主次之分,一山还不能容二虎,是不是,这个理?这家中主次一旦定了,就像朝廷法度一样,轻易更改不得。一旦有谁跳出来想要更换这家中主角之位,就像国家变天,改朝换代一样,必然家庭动荡,战乱纷起,硝烟迷漫,生灵涂碳。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努力工作,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家里攒了些钱下来。这时线奶奶的身体却累垮了,有了许多毛病。线奶奶经常心脏发紧,发闷,疼痛,到医院一查,医生说心脏有毛病,得搭个心脏支架,可以缓解症状。全家上下,弧,角,和点爷爷全都赞成用家里攒下的钱给线奶奶去做心脏支架。可线奶奶怎么也不肯把钱用在自己身上。线奶奶深思熟虑之后,说,应该到城里去买个房子,弧也大了,马上大学毕业,就要谈婚论嫁,成家立业。说办就办,也不顾大家反对,线奶奶雷厉风行地到城里看房子,挑选了地点,查看周边配套设施,觉得方方面面都还凑和,当下定了房。当然,毫无例外的,房产证上写的是线奶奶一个人的名字。这房子毫无疑问是留给弧继承的。这房子就是弧一家三口和老两口现在住的这套房。后来房价飞飙,所有人都佩服线奶奶的眼光和见识。线奶奶也经常以此洋洋自得。
  孩子小时,点爷爷和线奶奶都是齐心协力一门心思地为这个家着想,费心费力,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克已奉家。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后,两老也自在清闲,怎么反倒自私自利,各自为政,把吵架当话说,把打闹当饭吃。其实,老人在身体状况逐渐走下坡的同时,他们的精神状况、心理健康也是在走下坡路的。绝大多数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状况是令人堪忧的。换句话说,是不太健康的。随着身体疾病的增多,心理的疾病也是在日益增加的。我们有很多的医院给人治病,但我们的社会对心理疾病和精神失常的关注度是不够的。或许,我们国家还不够发达,我们现在只能全副精力去发展经济,精神卫生、教育体制、医疗改革、国民素质,我们还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去关注去发展。治疗心理疾病的医疗机构少得可怜,而且,只要一提及去看心理疾病,立马低人一等,比看性病更让人羞于启齿。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心理疾病,就像每个人都会感冒发烧一样自然而然。只是这心理疾病的大小、程度的深浅、发作的频率、可控的范围,对自己或对他人的伤害的程度,是因人而异的。我们性格或品质上的一些劣根,日积月累,就像精神积瘤一样压迫着我们,在心理疾病发作时,会让我们有令人咋舌的表现。而老人,仗着年老,仗着我们对老人的尊重,而更加自我放纵,在心理疾病发作时,更加肆意任为和胡作非为。人的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到老年时只会越积越多,越积越深,成为顽疾,恶瘤。老人心理大多阴暗,自私自利,唯我独尊,是非不分,爱慕虚荣,喜好相互攀比,争强斗胜,贪小便宜,唯利是图,顽冥不化。不是说没有那种特别达观豁朗,令人钦佩的老人,只是比较少。那种高僧圣徒不但日益战胜了自己心理上大大小小的疾病,还使自己的精神上升到一定高度,这不是平常人所能做到的。
  道德提倡我们要尊老。为什么要道德提倡?因为道德上所提倡的东西正好是我们本能上所排斥的。在动物界,年老体弱是自然界所淘汰的,是被动物群体所摒弃不顾的。但我们是人类,人类的社会秩序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尊重老人没有错,但老人要学会去让人尊重。老年是一门需要不断学习的,需要重新面对的崭新的课程。或许,可以设立专门的老年大学,教导老年人应有的言谈举止、礼仪礼节,做老人该有的道德规范,以及维持老人应有的自尊自重自珍自爱,学习如何面对衰老,如何面对疾病,如何面对死亡,并及时诊断他们各种各样的心理顽疾,疏导治疗。就像幼儿要到幼儿园学习行为举止一样。老人和幼儿一样,都是排除在社会之外,没有任何社会规范,但又与家庭休戚相关的特殊群体。老年课程里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但首先要学习的就是认识到我们自己的心理疾病。身体上有病痛,通过仪器检查,谁都可以发现。而对于我们心理上的疾病,绝大多数人都是毫无察觉,并觉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我几十年都是这样行为处世,我这说话做事还能有错吗。又顽固,又执拗,简直是汤药不化,刀枪不入。像那种高僧圣徒就是一辈子都在自我学习,一辈子都让心灵在成长。这样的人真的是太少了。大多数人到中年,就放弃让心灵在成长,而听任心灵变得越来越顽固和越来越僵硬。对一些人来说,老年是不是就只是一出闹剧,一出丑剧?这真是悲哀啊。随着身体健康的慢慢消失,心理的相对健康也慢慢消失。年轻时优良的品格也渐渐失去,只剩下些丑陋的劣根。就像一棵苍翠的大树逐渐倒下,绿叶慢慢枯萎,只露出盘根错节、令人触目惊心的根瘤在地面上,真是让人无限感慨和无限悲凉啊。点爷爷和线奶奶年轻时为整个家庭遮风挡雨的吃苦耐劳、坚忍刚毅、顽强拼搏、不屈不挠的优良品德现在在他们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影子来。为这个家付出的千辛万苦,难道他们就一点也不记惦着了吗?而只是成为他们倚老卖老的一点炫耀的资本?可怜可叹啊。
  点爷爷和线奶奶年轻时也拌嘴,也经常有矛盾,也会为了金钱而斤斤计较。但那种争吵,就像孩子做错事时父母用竹蔑敲打孩子,只伤皮肉不伤筋骨的。而无论有多少的蝇头算盘,最终都会让位给家庭大局,以大局为重。那种争吵,就像炒菜的食盐和佐料,适当而必不可少,可以给菜肴增色,可以用以消除家庭矛盾;第二天就烟消云散,又和好如初了。现今的点爷爷和线奶奶,不会超过三分钟,肯定就吵,什么事情都能拿来吵,一吵就大发肝火,真刀真枪,火花飞迸,骨肉分离。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不用他们操心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关注点所有的出发点和所有的落脚点全都在自己身上,什么事都以自己为中心,什么事都围绕着自己旋转,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绝不允许别人侵犯自己一丝一毫,从不在乎自己对别人伤害到百万千万。这放在幼儿身上,活脱脱一个自私自利、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形象。只要觉得别人侵犯到自己的权益,就暴跳如雷。点爷爷使用的是手榴弹、炸弹、火药;而线奶奶使用的则是地道战,让你一不小心就陷了进去还莫名其妙。老年真是一个窘境:身体上一身的病痛,每天靠一大把的药物维持生命;心灵上呢,心灵上还剩下什么呢,除了一个自私自利的老妖怪盘踞在那里,还剩下什么呢?
  线奶奶年轻时的精明强干,勇于任事,不受欺凌,刚强决断,使这个家躲过多少的暗礁,避过多少的危险,顶过多少的风浪,冲过多少的艰难。角一直很佩服线奶奶的冷静果断。如今退居二线,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家庭生活中,都没有什么大的事情需要线奶奶去处置判断的了。但线奶好强不服输和精明强干的性格却挣扎着不肯退休。就像驰聘战场,杀敌无数,立下汗马功劳的剑,在鸣金收兵,天下太平之时,已无用武之地,又不肯藏昵于匣,时不时拿出来挥舞着,动不动就伤着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线奶奶年轻时的精明强干到老时摇身一变成了刚愎自用和唯我独尊,不能允许别人对她有任何不同的意见。往往有这样的情形:年轻时越是好强能干的人,年老时就变得越发让人无法忍受。身体的衰老和疾病让不安全感日益增强,精明强干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控制欲,对人的控制欲。只有在手里紧紧地篡住点什么,线奶奶对自身的存在才能感到有一点保障和安全感。
  角的家庭一向充满宽松包容、自由仁爱的气氛,度也是个开朗活跃、阳光向上的孩子。自从线奶奶住到角的家里后,家庭气氛经常被哀怨和愁苦笼罩着。如果说角的家以前是煦日春暖的话,而线奶奶来了以后,带给他们家的是乌云密布。线奶奶自然不肯对外孙放任不管。自从线奶奶来了后,度忽然变得浑身缺点,满身的毛病。“呀,你怎么没等大人上桌就先吃饭了,一点礼貌也不懂”,“你怎么能边吃东西边看书呢,又伤眼睛又伤胃,放下,放下”,“上学出门也不跟外婆说再见,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多乖,唉,谁家都比我有福气”,“跟你妈说话那么大声,你有没有规矩啊”“你看你,玩具丢得满地都是,长大肯定是个邋遢鬼”。度的自信乐观差不多都被打击光了。孩子是测试家庭土壤酸碱性的最好的PH试纸,家庭土壤呈酸性,他就变红;家庭土壤呈碱性,他就变蓝。没多久,角就发现儿子度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爱生气,并很容易与人敌对,对人充满怨恨。幼儿园里跟小伙伴口角两句,回家哭鼻子抹眼泪半天的,一直抱怨小伙伴怎么不好。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度跟小朋友闹矛盾了,自己做错了就主动道歉,送个小礼物给对方;要是对方恃强凌弱就援请老师帮忙协调解决,总是能很快化干戈为玉帛。角发现度经常捂着个肚子,皱着眉头,愁容满面,“哎呀呀,我胃疼,疼死了,要赶快送医院,不然送迟了,我肯定要病死了,我今天什么也不能做,也不能吃饭,也不能看书,也不能做作业,也不能走路,只能这么躺着,一动不动的”。角摸了摸度的额头,没发烧呀,一点点着凉吧,这都闹的哪出戏呀。这一套都是跟线奶奶学的,模仿得惟妙惟肖。角被儿子弄得哭笑不得,又忧心忡忡的。角立马警觉起来,不良的家庭气氛已经对孩子的性格造成有害的影响了,出现不好的苗头了,长久这样下去,可不行。角自己在线奶奶跟前受些委屈,角也就认了。可是要让孩子也受到线奶奶的不良影响,这可不行。护犊的心理慢慢在角心中抬起头来,站起来,反抗线奶奶的独裁和专制。角在自己心中慢慢张开自己微弱的角度。
  角当机立断,决定带线奶奶出去走走,出门旅游一段时间。出门这期间,角把儿子交给公公婆婆照料。公婆只要管饭就行了,度会自己上学,自己放学回家,自己完成作业,等方回家陪他上床睡觉。线奶奶从来没有出门旅行过,说服线奶奶出门旅行费了角九牛二虎之力。线奶奶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能,把角弄得个愁肠百结,一筹莫展。线奶奶先愁她的身体,病才刚好些,要是路上病又发作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她不是等死吗。一提到坐车,线奶奶头就发晕,线奶奶晕车晕得厉害,每回去乡下,还没出门,线奶奶先愁晕车的事先愁个三天三夜不会睡。实际上线奶奶并不是每次坐车都会晕车,有晕车,但次数有限。线奶奶又愁馆店吃饭油多,食材又不新鲜,又不卫生又不营养又不健康,万一她吃了腹泻止不住怎么办?线奶奶奶又愁酒店房间空气不通畅,床铺不干净,没有家里的舒适暖和,如果她睡不着,第二天怎么有精力出去玩?线奶奶又愁她腿脚没力气,出门玩耍游玩都是耗体累人的活,万一她脚抽筋了半路走不动了怎么办?还有午睡的问题怎么解决,没有午睡她可是要生病的,一病起来她可是要拖累角的。还有带衣服的问题也让线奶奶发愁了好几天,带厚的带薄的?带厚的嫌重,带薄的又怕受凉,带多带少?还有,拖鞋要不要带,血压计要不要带,洗发水要不要带,肥皂要不要带等等等等。把角折腾个半死,几乎想要放弃出门旅行这个愚蠢的想法。
  好不容易收拾上路,角旅行的热情和兴趣,已经削减大半,把旅行当做一个任务来完成。一路上,角只带个耳朵,不停地听线奶奶在一旁唠叨聒噪。角后悔不迭,她并不像是带线奶奶出门散心来的,倒像是带着线奶奶沿路倒垃圾去的。人啊,心中要是装满了垃圾,再多的良辰美景捧到他面前,也只能徒唤奈何。人心中要是堆满了怨恨和不满,再美的景,也走不进他眼睛,更遑论走进心中了。路上,线奶奶在不停地发表感想:这大城市有什么看头的,不就是楼高点,人多点,车多点,跟我们那有什么不同呢。这些人真无聊,那么辛辛苦苦地爬上山,就看那么个山峰,这种山峰,在我们老家,多的去了。我在山里住了几十年,看山都看怕了,还花钱坐车,吃苦受累出来看山,一点名堂也没有。缆车倒是新奇,从没坐过,好玩是好玩,只是怕得紧,不敢往下看。看海吧,大海没见过,原来大海也不过比我们家的池塘大些,水多些,风大浪大,这风吹多了我这把骨头可是要吹垮了,骨头都冰凉,这海水都进到我骨头里,我骨头都发咸了。这么多人都不怕冷吗,还在沙子上跑来跑去的,沙子硌着脚可真难受。吃饭时点海鲜吧,线奶奶说,这么多海鲜,要把我胃给撑坏了,回去胆固醇肯定升很高,又要去吃一堆的药,还降不下来;那就来点清淡的,线奶奶又抱怨,这什么菜也没有,我拿什么下饭呢,我一口也咽不下去,你成心是带我出来减肥的啊。这整个行程中,角就成了线奶奶的出气筒,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不对,心上发冷,脊背发凉。心中苦不堪言。
  回到家中,方想,妻子终日操劳家务,好不容易可以放下家务,出门游玩游玩,放松放松。角最喜欢的事就是抽出一天两天一家三口出门游山玩水,观花赏月的。这次出门这么多天,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一进家,线奶奶就一头躲进自己二楼的房间了。方迎着妻子,接过妻子手里的行李箱,满脸笑容地问:“怎么样,旅程愉快吧?”。这么些天,角憋了一肚子窝囊气,角也不理方,一个劲地往屋里走,恨恨地甩下一句,“以后我再也不带我妈出去玩了,吃饱找抽,花钱买罪受”。
  公道地说,住在角家里的这段时期,是线奶奶情感上最低谷最忧伤也最无助的时候。后来,线奶奶搬回自己家住,又开始了正常的跳广场舞的生活。有次,角晚上经过街心公园,看到线奶奶和一大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灯光晕暗,角站在一旁看着,没有上前打招呼。音乐停了,中场休息,老太太们围成一圈,聊着家常。角看到线奶奶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跟人说着她的那次旅行。线奶奶神气十足地说着,声音提高了八度:我女儿开着保时捷带我去玩的,可不是玩两三天,玩了十来天,把一个省都快转遍了。名山也玩了,大海也去了,该去的景点我们都去了。我女儿对我可一点都不含糊,住的都是五星级酒店,那酒店装修可漂亮,可高档了,光光一个早餐就要四百元。吃的餐餐有海鲜,有鲍鱼,有海参,都是当地最有名最名贵的菜,在我们这可见都没见过。我女儿给我买的包都是名牌包,都得大几千呢,给我买的表也都是国际品牌呢,你们看,你们看看,我这腕上的表得值多少钱。线奶奶像女王一样满足而尊贵地伸出手让老太太们看她手腕上的表。一群啧啧惊叹羡慕的声音。角恍然大悟:原来线奶奶并不是像她嘴上说的那样讨厌旅行,其实线奶奶挺喜爱旅行的。线奶奶旅行的乐趣并不在山水自然之中,线奶奶的全部乐趣只在于可以把旅行拿出来炫耀招摇,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线奶奶把旅行当作一种资本收藏着,需要时就拿出来炫耀显摆。这世上就有这么一类人,他们生活的全部乐趣就在于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把什么都当作资本来炫耀显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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