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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日

作品名称:伦理悖论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1-16 21:10:15      字数:9992

  这天刚好是点爷爷的七十岁生日。
  办寿的事,很早就开始筹划了。早在一年前,线奶奶就提出要热热闹闹地给老头操办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托共产党的福,有吃有喝的,身体还算马马虎虎地活到七十岁,多不容易哪。说是大办,其实却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客人。早年村里的几门亲戚,到得城里,不是哭穷,借钱借粮的,就是生病打官司,有事相求的。乡下亲戚,用线奶奶奶的话说,就像嫁女儿一样,都是赔钱的货。乡下亲戚一来,线奶奶总是寻常招待,不等客人说明来意,线奶奶抢先诉说一大堆苦楚,拉扯培养孩子多和的不容易,点爷爷又如何的无能窝囊,外头欠了一屁股的债也不知道啥时能还,自己一身的病痛都没钱去看,也不知道自己这要散架的身子骨能捱到哪一天。饭还没吃完,乡下亲戚已经坐立不安,好没意思,忸忸怩怩地放下乡下挑来的春笋、扁豆、菜干、大米果之类,没坐一会就告辞回家了。乡下亲戚的红白喜事,线奶奶总是推说忙得走不开身,托人包个份子钱去。碰到点爷爷那边的亲戚,点爷爷总是抓耳挠腮急着要去,线奶奶总是千方百计的阻止,不使成行。渐渐的,乡下的酒席也很少会请线奶奶的了。一来二去,乡下的亲戚慢慢慢慢就断了人情,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的了。这次办寿,自然是一个乡下亲戚也没请,也不过就是自家人,弧的一家和角的一家,自家热闹热闹,喜庆喜庆而已。线奶奶现在退居二线,没有什么家务以外的大事需要她操心,好不容易等着点爷爷这个七十大寿,线奶奶俨阵以待,把这办寿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线奶奶私心里是希望女婿方出办寿的酒席钱,线奶奶心疼儿子弧,弧负担重,拿点死工资,多辛苦哪。而对开服装店做生意的女婿来说,不过拨汗牛一毛。至于出钱,方在钱财方面向来是不计较的,况且,这也是给妻子角脸上添光的事,方并没有什么意见。但同时,方也提出,既然酒席钱出了,就应该以女儿女婿的名义来给岳父办寿。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一点,线奶奶却坚决不同意,绝不让步。人生能有几个七十大寿,怎么说也只能是刘家人,以儿子弧的名义给点爷爷办寿。让外人办寿,这刘家的脸往哪搁。线奶奶和方两边都很坚决,谁都不肯退让,几乎闹到翻脸的地步。角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唇干舌躁,焦头烂额,竭精殚虑,声嘶力竭,两边都无法劝说,两边也都不能责备,弄到最后两边都不讨好。办寿的事差点成了天下第一大难题。在点爷爷生日的半个月前,弧终于站了出来,拍着胸脯,铿锵有力地说,这是刘家自己的事,我出钱,我给老爹体体面面地办个寿。酒席定在全市最高档最富贵最豪华最气派的维多利亚大酒店。尽管方给岳父送了三万元的寿礼,线奶奶还是心里极不痛快,眉头打着结。
  底孙起床后,瞄见点爷爷在客厅里做穴位按摩,趁没人注意,偷偷溜进点爷爷和线奶奶的卧室,踩着椅子,爬上桌子,踮起脚尖,伸直手臂去够桌子上方柜子顶上的一个褐色玻璃瓶。底孙拿到玻璃瓶,旋开盖子,往自己右手掌心倒了些黄褐色粉未,盖好盖子,攥紧右手掌心,依旧踮着脚尖,把瓶子放回柜顶,用左手手指小心地把瓶子推回到原先位置,从桌上一骨碌翻身下地。刚要离开,底孙的眼睛余光睃到桌上有好几个硬币,原来点爷爷昨晚洗澡换洗衣服时把外衣兜里的零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还没收拾。底孙用左手麻利地把硬币撸起来放进自己口袋,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
  阳台养的那一对“大红袍”金鱼是底孙的最爱了,金鱼是放学时点爷爷来接底孙时底孙赖着要点爷爷买的。金鱼全身通红,鼓着个大眼泡,胖乎乎的身子,摆着个轻纱般的红尾巴,正一摇一摆地朝底孙游来呢。底孙把右手手掌里的黄褐粉未轻轻地倒进金鱼缸,粉未立刻在水面漾开了,有些大个的颗粒开始慢慢往下沉。金鱼摇摆着轻纱尾巴慢慢往上游,嘬着嘴唇去够水面上的粉未,有些粉未在下沉过程中就被金鱼吸进嘴里。底孙专注地看着金鱼,嘴里轻轻地说:“吃吧,吃吧,慢慢吃,够你们吃的”。底孙所不知道的是,他倒的这些粉未是点爷爷的命根子,点爷爷听了别人的建议,为了固本养元,去药店买的田七人参,让药店研磨成粉,混合而成,每天一匙,可以增强免疫力,减少“三高”的并发症。点爷爷一个月的退休金,也只能磨那么小半瓶,点爷爷犹豫了好长时间,下了很大决心才去买的人参田七粉。买回来后,点爷爷当宝一样藏着掖着,放在自己房间柜子的最高处,自以为无人知晓,安全无虞。点爷爷每天早上吃一匙,连线奶奶碰都不让碰一下。
  弧早上开车上班,顺便把底孙送到幼儿园。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屋里剩下两个老的。点爷爷卧室里里外外,来来回回蹿了好一会,一会拿药瓶,一会拿血压计,一会拿保健品,忙个没完。线奶奶也懒得理他,自顾自洗碗、抹桌子、收拾整理房间。忽然,点爷爷手里拿着个瓶子,没头没脑地冲进厨房,对着线奶奶,烟里雾里的,冒出一句:“死老太婆,你偷吃我的人参田七粉”?
  线奶奶正洗着碗,劈头劈脑被这么呛一下,正不知哪里起火,没好声气,劈手甩了一句:“死老头子,我工资比你多多少,我稀罕你那点东西”。
  点爷爷不肯罢休,高举着手里的玻璃瓶,有冤不白不肯瞑目似的,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态:“你看,我这人参田七粉,上月才买的,本来买一次可以吃大半年,这一个月没到,怎么用了快一半,这是怎么回事?”
  线奶奶一下警觉起来,接过瓶子,沉吟着看了看瓶子,又审视地看着点爷爷,线奶奶知道点爷爷虽然性子火爆,做事没常理,但是撒谎是从来没有的,撒谎点爷爷这辈子就不会。线奶奶掐着手指头,把家里人一个一个排查了一遍,自己没动,儿子肯定不会,孙子又太小,不知人事。线奶奶想了半天,最后,像法官判决一样,有十成把握,胸有成竹地说:“肯定是你媳妇棱偷吃的”。
  点爷爷一听这话,额上青筋暴突,挥着拳头,跺着双脚,登时满嘴的“婊子”“妓女”的乱骂起来。线奶奶虽然觉得恶俗,不堪入耳,却也并没有阻止。线奶奶在一旁不停地唉声叹气:“做媳妇的,不买东西孝敬我们也就算了,还偷吃我们老人家保命用的营养品,算什么呢?”
  线奶奶把瓶子拿回卧室,放回柜子顶上。线奶奶用检查官一般的眼神,把整个卧室上上下下环视搜查了一遍。眼光落到桌面上,发觉桌面空荡荡的,线奶奶觉得不大对劲,似乎少了什么,线奶奶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拍着脑袋,跑到客厅追问点爷爷,“老头子,你昨晚换洗外衣掏出来的零钱,收起来了吗?”
  点爷爷住了口,茫然地拍着自己的睡衣口袋,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我还没出门,怎么会去拿钱呢”。
  线奶奶迫不及待地拉着点爷爷的袖子,来到卧室,审讯地逼问点爷爷,“我记得你昨晚把零钱放在桌面上的,怎么都不见了呢?”
  点爷爷骂了一早上,这会已经骂累了。点爷爷的火爆脾气就像烟花爆竹,一点就着,一着就爆炸,炸完就完事,剩下一地的碎屑和累累伤痕就留给别人去收拾缝补整理修缮,他却什么都不管,只等着再下一次的爆炸。点爷爷这下已经炸完了,完全泄了气,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这又是媳妇棱拿走的零钱,家里就摊上个这么爱占便宜的媳妇,又有什么办法呢。”
  线奶奶还在一边恨恨不平地叨唠。“难怪好几次我看桌面上零钱怎么不见了,还以为都是你收好了,这样看来都是媳妇棱给拿走了。怎么收钱的动作这么迅速呢,做起卫生来从来没见她动作这么麻利过。”线奶奶倒是脾气温和,轻易不动怒,但能叨得你耳朵生茧,心烦意乱,形神俱败。
  维多利亚酒店就在家不远处。这天刚好是周五,弧请了假,下午提前下班,早早就到了维多利亚大酒店帮忙布置摆设。棱说让点爷爷放假一天,自己去开心玩乐,棱自己接了底孙到酒店。角心里明白为办寿的事,线奶奶和方已经有了芥蒂,也不顾周末店里生意繁忙,把店交给小美打点,度已经到家,度上学放学向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去的,角带着度,携同方,赶在饭点之前来到酒店。线奶奶和点爷爷是最后到的,像元首大阅兵,总要等将士们排列齐整,阵容严整了才俨然威然莅临。线奶奶和点爷爷都已经穿上了角特意给他们两订做的新衣服,都是唐装,线奶奶是深红色呢子,点爷爷是蓝色呢子,倒也显得焕然一新,精神气十足。点爷爷早就急不可耐地要出门,线奶奶说太早出门没面子,显得你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就等着吃这餐饭似的等等等等,用各种各样的话来敷衍搪塞点爷爷,又让点爷爷理发,刮脸,沐浴清洁,换新衣服,又帮点爷爷整理着装,着实费了好大功夫。等到点爷爷出门时,天已经擦黑了,点爷爷恨不得一脚就跨到酒店,无奈线奶奶步伐小,走不快,只得陪着线奶奶一步一步捱到酒店。点爷爷的心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只等着上桌了。
  弧特意交待酒店在包厢正首墙上贴了个大大的红色的“寿”字,点爷爷和线奶奶就坐在红色“寿”字下方,显得格外喜庆,气色看起来也比平日红润许多。线奶奶却是一脸的严肃,板正得很,话也说得很少。线奶奶就像是中央领导一般,往那一坐,就给这宴会定了基调,锁住了不少年轻人的活力和生气。宴席吃得很沉闷。最开心的要数点爷爷和两个孩子了。吃的是海鲜大餐,只要有好吃的,好喝的,孩子们自然是把什么都扔到脑后,做个饕餮之徒,大快朵颐一番。点爷爷现在的心智情商,却也跟孩子是一个级别,一般境界了。点爷爷因为有“三高”,饮食控制很严,平日里鸡鸭鱼肉都只能吃几块,海鲜之类的更是在禁忌之列了。但人就是奇怪,越是禁忌的东西,心里越发渴望。今日里,得了线奶奶的默许,七十大寿,难得嘛,放开吃,偶尔一次,无妨。点爷爷今天看到满桌子的对虾、九节虾、红鲟、虾菇、扇贝、虎皮贝、三文鱼、象拔蚌、海参、海螺、鲍鱼,平日里连见都没见过,即使见过,点爷爷向来也是认不得,区分不出来的。点爷爷那个兴奋、那个开心、那个快活,比快活林里畅饮的那个武行者不知要快乐多少倍。
  餐前的药线奶奶早就监督着点爷爷吃了,面对这一桌的美味,点爷爷更是放了胆去吃。每一盘菜点爷爷都伸筷子去夹,也不管别人是否正在夹菜,点爷爷自顾自不停地把转盘转向自己跟前。几乎每一道菜,点爷爷都大声地问别人这是什么,菜名叫什么,底孙和度都抢着跑到点爷爷面前,争着告诉点爷爷自己知道的菜名,就像是央视有奖问答的现场直播。但几乎问过的菜名,点爷爷立马又都忘记了,于是每道菜点爷爷又都接着问,接着忘,又接着问,孩子们接着答,这个游戏玩了好长时间,给沉闷的宴席增添了不少快乐的气氛。后来,底孙和度都吃撑了,离席,到地上去比陀螺,玩赛车模型,没人去理点爷爷,这有奖问答游戏才算告一段落。
  但点爷爷的快乐并没有因此而受影响,整个宴席,自始至终,点爷爷都很快乐。点爷爷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觥筹交错,甚至可以说有点放浪形骸了。今天点爷爷是这个宴席上真正的主人,从形式到实质上都是真正的主人,点爷爷甚至喝了一些红葡萄酒。点爷爷自己心满意足地吃,一边情绪高昂、热情洋溢地劝每一个人吃,跟每一个人碰杯干杯。线奶奶向来饭量少,肠胃消化功能弱,遇到喜欢的菜,也只是尝一小口,基本都是坐着看别人吃。点爷爷今天的表现出奇的体贴周到,不停地往线奶奶碗里夹菜,什么都劝线奶奶尝一尝,说味道不错。点爷爷轻狂得像个年轻后生。线奶奶知道点爷爷在兴奋点上,劝不住点爷爷。弄到后来,线奶奶只好用手掌罩着碗,把碗拿到一边,不让点爷爷给她添菜。点爷爷并没有觉得受挫,转而不停地夹菜给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两个孩子在地上玩纸牌玩得不亦乐乎。
  弧出了酒席的钱,心里原本极不痛快,但弧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看出他心里的不痛快,只让人看到弧对点爷爷和线奶奶毕恭毕敬,殷勤周到之至。弧坐在线奶奶旁边,一会给线奶奶和点爷爷递水递茶,一会给点爷爷和线奶奶添酒添菜,一会菜凉了吩咐端去加热,一会又亲自给线奶奶和点爷爷更换装食物残渣的盘碟。宴席中弧如春风沐人,不停地给大家说笑逗乐。线奶奶严厉的眼光扫视全席,落到弧身上时也由衷地露出满意和赞许的眼神。儿子是她毕生的得意之作呀。棱虽然也不太乐意出钱,但应份他们出的钱,而且丈夫做主出面做的事,棱也就不放在心上,不去计较在意了。棱没怎么说话,棱在家里向来话就很少,棱安静地吃着,神情安详平和地看着孩子们在地上玩乐。
  席间最不安的要数角了。角一直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地坐在那里,角只祈求这宴席能平安无事,至少表面上和和气气地圆满结束。角太了解点爷爷、线奶奶和自己丈夫的脾气了,角对谁都不放心,唯独从来没有关心过她自己。角从来就没有站在自己的角度为自己考虑过,这真是角的悲哀啊。当一个人性格越发软弱得像一块软面团,任由人揉捏时,他就越没有能力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越发的任人宰割了。看到点爷爷像个老顽童似的嬉闹无度,线奶奶像个神色肃穆的法官似的端坐在那,线奶奶纵然有满肚皮的不满意,线奶奶是很少在公众场合发作出来的,尤其是在这七十大寿的筵席上。弧像风又像云,飘过来荡过去,能接喜庆,能化淤塞,能解尴尬,能生和气。角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方是最磊落坦荡的,方觉得于情于理,于法于度,人情道理,世故面子上,他都已经尽到自己的职责了,他已经做到无可指责的地步了。至于线奶奶对他满不满意,那是线奶奶的事,那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席间线奶奶几乎没怎么搭理方,方倒是落落大方,像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礼貌规矩、不亢不卑、真诚坦荡地与点爷爷、线奶奶,以及在座的每一个人谈天说地。方看见角的满脸焦虑,立刻明白角的不安以及角不安的原因,方伸过左手臂,用力搂住了妻子,方是多么希望用他坚实的臂膀消除妻子的不安与焦虑啊。
  入夜了,筵席尽欢而散。角夫妇两向点爷爷和线奶奶道了别,底孙和度两个孩子依依不舍地分手再见,方开车带着妻儿离开酒店回家。弧他们离家近,慢慢散步走回家,刚好可以消消食,有助睡眠。
  底孙一晚上兴奋过度,在走回家的路上已经累了,赖着要妈妈抱。底孙躺在棱的臂弯里早已睡眼惺松。一到家,棱就忙着给底孙洗澡,换上睡衣,放到床上,小家伙几乎粘着床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本来线奶奶是最早上床睡觉的。今天吃得有点撑了,加上今晚的酒席也很体面,也算风风光光地给点爷爷办了寿,方送的寿礼也给线奶奶撑足了面子,在跳舞的那群老太太面前摆一摆,足足要让她们流口水流上十天半个月的。线奶奶心中还是有些得意的,尽管线奶不肯轻易表露出来。直到进了家门,高兴和满足,才在线奶奶的言谈举止、眉宇眼梢中不经意地流露了出来。因为心满意足,线奶奶在客厅多呆了些时候,看看电视,陪着大家聊会天。
  棱把孩子安顿好后,把这一天里一家老小换下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洗好,晾上,也来到客厅,在沙发角拉了把矮板凳,坐下,歇一歇。棱眼睛盯着电视,嘴里嗑着瓜子,却没什么话说。点爷爷却占据着沙发正中央,两条腿横架在沙发上。电视虽然开着,点爷爷眼睛全不在电视上,正全副精神地用双手在自己头上、脸上、身上、手上、双腿上挤挤压压,揉揉捏捏。点爷爷买了全套的中医书,正对着书上的穴位图,给自己做穴位按摩,这是点爷爷每天早晚必做的功课,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线奶奶斜坐在点爷爷身旁,眼睛眯缝着,半是看电视,半是养精蓄锐,双手优雅地交叉斜搭在衣服前襟上。弧一进门就半躺在沙发的贵妃位上,抱着个手机,一动不动。点爷爷对年轻人一天到晚抱着个手机很看不惯,看见儿子抱着手机,总要像个革命工作者对待思想动摇立场不坚定的同志一样很严肃地教育弧一顿。对于这套教育模式,弧像个久经考验的沙场老将一样,早就见怪不怪了。弧总是说单位里的工作处理不完,回到家要在手机上处理工作中的电子邮件,要在家里继续办公。对于点爷爷的教育训斥,弧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至于弧那么忘我地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角私底下有偷偷地怀疑弧是不是有在耳朵里塞了棉花。点爷爷教育完,发现毫无成效,绝望地摊开双手,又全神贯注地去做自己的穴位按摩了。第二天,这一模一样的一幕又要重新上演一遍。
  其实,就家的这个情景而言,家中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孤独的,无依无靠的,毫无关联的。每个人的内心都像是一座一座的孤岛,矗立在水面中。每个人都无法真正去理解别人,每个人都固守在自己那片狭窄孤陋、贫瘠可怜的领岛上。每个试图去进攻、占据并统治别人岛屿的人最后都以失败告终。能够打开心门,与人平等和善交流,并包容接纳别人岛屿存在的人实在是少而又少。同时,在这个家中,在这些矗立的孤独的岛屿当中,最最孤立无援的岛屿就数点爷爷了。点爷爷做事往往一意孤行,脾气又爆烈,性子又执拗,又听不进别人劝告,言语行事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动不动就伤害到家人,自己还一副懵懂无辜的样子。等到点爷爷凄清冷寂,孤苦伶仃,也需要点家人的温情暖意时,才发现自己孓然一身、家徒四壁、无人慰藉。
  棱记起席上大家只顾着大嚼海鲜,生日蛋糕几乎没怎么动。棱起身去拿放在冰箱里的蛋糕,随口问:“谁要吃蛋糕?”。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像惊雷一样,把点爷爷从全然自我的境界中惊醒,回到现实中,这话搅动了点爷爷麻木的神经,让点爷爷记起早上的事。点爷爷登时从沙发上跳起,裤子还卷在大腿上,冲到客厅中间,挥舞着手臂,额上青筋暴突,脸上双目圆瞠,像龙卷风横扫大西洋,大声咆哮着:“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天天偷吃我的人参田七粉,还偷我的钱,你还好意思!”。
  棱被惊呆了,一时呆立如泥,满脸惊谔恐惧。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蛋糕从手中滑落到地,棱也毫无知觉。棱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棱还没明白过来点爷爷的怒火是因她而发。她只是完完全全被吓傻了,惊呆了。就像一场没有任何征兆和迹象的狂风骤雨,就像晴天一声霹雳,震得人魂魄俱散,心胆俱破,神灵儿从脑壳迸飞出去,不知跌落在爪洼国的哪个角落。
  点爷爷像魔鬼降附身一样,站在那里张牙舞爪、呲牙裂嘴,挥舞着语言的刀枪剑戟在到处砍杀,满心底还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来人间做正义的裁判,“我家真是祖坟选错了地方,没风水,娶了你这样没名堂的媳妇。好吃懒做,除了会煮自己爱吃的两个菜,家里什么卫生清洁都不做。天天孙子的脏衣服脏鞋子都要他奶奶洗。天天拿我们当奴隶使,我们天天做牛做马地给你们当免费保姆,累出了一身的毛病,你们问都不问一下。又没本事,学历又低,自己又不肯努力学习,公务员又考不上,还要赖我们儿子来帮你调动工作,平白无辜地拖累我们儿子的后腿。每个月的工资就那么一点点钱,自己天天买衣服买化妆品都是用我们儿子的钱,把我们儿子当摇钱树。又是个扫帚星,家里有什么油啊鱼啊,好吃的好玩的,都藏着掖着,偷偷往自己父母那边送,要不是那次被我当场逮着,你还当我们是傻子呢。自己儿子也不会好好教育,天天就知道带到街上去玩。儿子成绩不好,也不会用心去培养,成天就知道抱着个手机。我们刘家好好的一个独苗,我们全家就指着他有出息呢,现在弄得个上不上,下不下,孙子也没个指望。这是哪门子丧门星哟。现在倒好,还偷吃起我的人参田七粉,还偷起我的钱来了。我们家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一个月买药就买三四千,你们出过一个子儿嘛。不出也就算了,现在倒好,还偷吃起我保命用的补品来了。我这一把骨头,半条命,就指着这人参田七粉,能多保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是一天,你就这样忍心嘛,你这是什么心肠啊?”
  棱到底听明白了,点爷爷的一腔怒火全都是对着自己来的。那么辟里啪啦像倾盆大雨一样,劈头盖脑地往棱身上浇下来,棱浇了个透心凉,浑身发抖,身子像打摆子一样摇晃着站不稳。棱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用手捂着脸,冲进了自己卧室,用被子捂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点爷爷正骂在劲头上,哪里停得下来。点爷爷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点爷爷的心和脑子都被狗给叼走了,点爷爷只是一个纯粹的没有心没有脑子的恶魔机器。由着自己的恶魔性子发作,而一旦发作,程序就失控,没法停止,只能由着这恶魔程序自行发作直至运行结束。不过说句公道话,骂的这么一大篇话,根本不是点爷爷的情商心智所能想得出来的,拐弯抹脑子的事,点爷爷根本就不会。这些都是线奶奶天天背后在点爷爷面前叨,叨着叨着,日久年深,已赫然成了点爷爷的胸中丘壑,遇到点爷爷怒火中烧时,才能这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地倾泄而出。点爷爷又骂到“婊子”“妓女”上,越发恶俗不堪。点爷爷幼年坎坷,由寡母抚养成人,青年时颠沛流离,心中不知什么时候与女人结下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发怒时动辄“婊子”“妓女”的不离口。角小时候被点爷爷骂“婊子”“妓女”,心灵受到严重创伤,很久都不能恢复。角成家后偶尔跟线奶奶提及这事,线奶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你爹这人就这样,没脑子,你不用放心上,就当他放屁”。后来角和弧都渐渐疏远点爷爷,点爷爷跟前没有儿女可骂。点爷爷跟线奶奶发起火来,也是动不动就骂线奶奶“婊子”“妓女”的,线奶奶才觉得揪心刺骨地痛,根本无法忍受这种侮辱。所以每次点爷爷和线奶奶扮嘴开战,就大有不可收拾之势。
  弧开头还沉迷于自己的手机中,根本没发现周围的变故。后来,点爷爷咆哮跺脚的声音到底吵到弧了,弧从耳朵里掏出什么,放下手机,看到妻子棱泪流满面,跑进卧室。弧又听到点爷爷满嘴巴不干不净地骂着,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弧起身去追妻子,不料棱把卧室门反锁了,不让弧进去。弧无奈只得转身,弧试图去劝阻点爷爷,可点爷爷正当雷霆万钧之势,让人看了不寒而栗,望而却步。弧回身把地上的蛋糕捡起,用盘盛了,放回冰箱,再把地面打扫干净。满屋子都是点爷爷怒气冲冲的声音,像冰雹砸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弧跌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痛苦地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让痛苦让干涸的河床一样裸露着,沉默着。
  线奶奶一开始就睁开了眼睛,在沙发上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听,脚却一动不动,大有隔岸观火之势。只要火不是往自己身上烧的,线奶奶绝不会主动去揽这事。后来看到棱哭着跑回自己卧室,点爷爷骂到“婊子”“妓女”,辱骂愈演愈烈,越发没个体统。线奶奶这才起身,走到点爷爷身边,用平静却有威力,息事宁人的声调劝点爷爷:“算了,老头子,一点点事情,也值得发那么大火。你那个人参田七粉,保不准不是上个月买的,早就买了,吃了大半年,自己记错了,也是有的。人老了,记性总不好。生那么大气,难保心脏弄出问题来,不是亏大了。按理说,今天大喜日子,媳妇女婿孝顺,花那么大心思,花那么多钱,办得热热闹闹的,应该高兴才是。也不值得为这么小的事情去生气发火”。
  一般平日里,线奶奶就是“及时雨宋江”,只要线奶奶出面,大体上总能平息点爷爷的怒火,三言两语,总能牵着点爷爷的牛鼻子跟着线奶奶的话锋走。不想点爷爷今天是王八吃称坨,铁了心,要闹到底的了。线奶奶不劝他还好,线奶奶一劝他,点爷爷立马把战火转移到线奶奶身上,没有任何过渡和牵引。点爷爷指着线奶奶,破口大骂:“死老太婆,你不用来劝我。都是你牵的头,你真的把我当傻瓜来糊弄。今天早上也是你说这肯定是媳妇偷吃的人参田七粉,这会又来说我老糊涂,记错了。”
  线奶奶被这么一句捅破,弄得满脸难堪,下不了台,又气又恼,又急又恨,急难间又想不出什么法子脱身。正在急乱之中,战火纷飞,满地硝烟,点爷爷恨恨地指着线奶奶,大叫一声:“死老太婆,你也不要得意太早,这个家我也不要了,我要跟你离婚,一刀两断。”
  点爷爷的颠狂症彻底暴发了。点爷爷围着饭桌不停地转圈,低着头,口吐白沫,双手乱晃,嘴里时不时暴怒地冒出“离婚,离婚,我要离婚”几个词。线奶奶也被气晕了,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今天这样的局面,她所控制不了的场面。她要真的提出跟点爷爷离婚还情有可原,事出有因。这么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看头的,有什么可留恋的?今天被这么个牛鼻子老道,这么吹胡子瞪眼的,指天骂地,横七竖八,狂呼乱叫的逼着要离婚,线奶奶这张老脸,在儿子媳妇面前,叫她往哪搁呀。线奶奶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涨得通红,血直往脑袋冲,线奶奶拍着双手,咬牙切齿地说:“离婚还不容易吗,我早就想离了,现在就离,立刻就离,马上离,我一时一刻也不要见到你”。线奶奶翻身进了自己卧室,动手收拾自己的衣物,嘴里囔囔着叫弧立马开车送她到庙里,她再也不要见到点爷爷这个老窝囊老废物老王八老不死。
  弧看到风向转了,变成两个老头老太在那里肉搏厮杀,一个像地狱的阎王怒气冲冲,一个寻死觅活的在那里怨天尤人。弧已经顾不得自己烦恼了,急得直搓手,眉头打结,心头乱颤,满嘴里哀声叹气的。弧一会跑到点爷爷跟前,一会跑到线奶奶房里,试图劝他们冷静下来。可两边都当弧是空气一般,不存在,两边都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他赶走。底孙在睡梦中被吵闹声惊醒,哭了起来。棱赶忙抱起儿子,搂在怀里,拍着哄他重新入睡。弧烦恼得不行,在房里踱着步,这愁恨把黑夜都能刺穿了。弧愁眉苦脸,左思右想,万般无奈之下,给角打了电话,叫角赶紧过来救阵。
  幸好度早已经睡着了,方开着车带着角一会儿就到了。角进屋时,看到线奶奶早已把自己日常的换洗衣物收拾好了,装在一个行李箱里,行李箱就放在自己脚边,线奶奶自己却坐在门边,口口声声说,她要去住庙里,这个家她一点也不想呆了,她再也不想见到点爷爷那老不死的。
  点爷爷和线奶线,两个都像山一样,扛不动,搬不起,挪不得。角和弧躲在一个角落里,悄声商量,切磋的结果是,让角先把线奶奶带回家,安顿下,今晚先好好睡个觉再说。也让两个老头老太避避锋头,消消气,其他事慢慢再来。
  方和角当晚就带着线奶奶回到自己家。角把线奶奶安顿在二楼的一个空房间里,角自己一家三口住在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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