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台风
作品名称:伦理悖论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1-12 18:48:11 字数:14124
弧是刘家唯一的接班人和掌门人,是刘家的支柱、重心、灵魂,同时肩负光宗耀祖和宗族兴旺的重担和希望,虽然刘家传到他们这一支已经门庭冷落,人丁稀少。弧又添了个儿子,底孙。独子独孙,虽是衣钵传承有望,却也任重道远。弧不但要承担起刘家的全部希望和重托,还要把接力棒成功胜利地传交到底孙的身上,才算完成任务。一家的恩宠都在弧的身上,在线奶奶那边唯一有发言权的人也只有弧。外人看弧都觉得风光荣耀,占尽天时地利。唯有弧自己心里觉得不堪重负,苦不堪言。但是弧心里有任何的意见和想法,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看得出来。妻子棱概不例外。连从她肚皮里边出来的亲娘,线奶奶,对于弧肚子子里的意见看法,也只能半猜半估、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利用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把所有情况前后联系、推敲拼接、实景模拟、全面判断,用福尔摩斯侦破案件的严谨精神和全力以赴的实干作风,持续追踪侦查,加上严密的推理研判,方才能把弧的心思猜个三四成。对于这些,媳妇棱倒是恪守妇道,听任自然,从不随意打听,也不捕风捉影,听风是雨。丈夫跟她商量的事,棱就认真听着,放在肚子里琢磨。实际上弧也极少跟棱商量讨论,差不多的事情都是弧说了算。丈夫不跟她说的事,自有男人自己的道理,棱也从来不去操这份心。棱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如果不是公公婆婆要特别瞧不起她,编排挤压她,非难责骂她的话,棱应该算是这个家里唯一乐天知命,豁达乐观的人了。玲珑圆滑,这是线奶奶修炼一辈子的独门密技,在刘家,传男不传女,传于刘氏继承掌门人——弧。弧得此真传,再加上自己多年内功修炼,已经炉火纯青,独步天下。
凡是和弧初步接触过的人,无不对弧留下极好的印象。小伙子待人礼貌大方,热情周到,腿脚勤快,嘴甜如蜜。你交待他办一件事,弧没有一处不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每一个细节的利弊得失,厉害权衡,成败关键,弧无一处不是以你的切身利益为出发点,为你条析缕剖地娓娓道来。对于交给弧去办的事,你放一百个心,同时还感到舒心,周身畅快。无论是多么困难重重、艰难险阻的任务,交到弧手里,没有人看到过弧有过任何不满、不快、为难、不乐意、推诿塞责的表现。弧年纪轻轻,被所有人看好,大家都认为弧是提升副处的最佳人选。弧只要安心等待副处位子空缺的时机。弧占尽地利人和,只待天时即可。弧的接人待物表现得滴水不漏,极尽完美,他几乎已经非常接近一个完整而圆满的圆了。如果你没认出这圆上细微到几乎让人看不出来的一个接一个的断点,弧几乎就是一个美满的圆了。这一个又一个的断裂的断点,弧从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也从不让任何人碰触,包括他的亲娘线奶奶和他的妻子棱。这一个又一个的断裂的断点,使弧永远只能是像极了一个完满的圆,而实际上永远只能是一段又一段断裂了的弧线,这些弧线随风起舞,在利益的风中飘荡。因利益的风起舞,也被利益的风吹断。其实弧也在骂娘,几乎整天整夜地骂娘,恶狠狠地骂娘,骂每一个让他吃亏负重、受苦受累的人,骂让他利益受损、权势薰天的人,骂使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人,骂为虎作伥,仗势欺人的顶头上司,骂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共事同僚们。但他只在私底下,一人独处,确保周围没有任何一个耳目眼线时,才会恶狠狠、气汹汹、怒冲冲地骂个痛快,把一肚皮恶气发泄个一干二净,但他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他这一肚皮恶气,连他妻子棱也概不例外。骂完后,没事了,抖擞精神,摇身一变,他又是那个美满的圆了,他又是那个待人礼貌大方,热情周到,腿脚勤快,嘴甜如蜜,极有前程和前途的副处候选人了。虽然交到弧手上的任务,弧都是毫无怨言地接受下来,但是实际上,对待不同任务的处理,弧还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对于这一点,外人是毫不知情的。对那些轻微细琐、纯粹事务上的,不涉及利益争夺的事情,弧向来都是优先处理好,放在手边不吭不响。等到上司问及,弧急急忙忙地从堆积如案的文件中找出,诚惶诚恐地奉上,满脸殷勤的微笑:“我想您这几天可能会用到这个,我连着加班了好几个晚上,赶着弄了出来”。上司满是赞许的微笑,颔首走了。如果碰到困难重重、牵涉面广,前后左右的厉害关系摆平不了的方案,弧都是单独挑出来,压在手上,也不诉苦,也不抱怨,也不处理,也不作声,晾上一阵。过一段时间,就会有省里的领导,打电话给弧的顶头上司,特别提到弧手上的那个案子,说明案子面临的各种压力,技术配置上的难题,目前还不具备解决的条件,等各种条件成熟以后再说吧。等顶头上司赶到弧的办公室时,弧正组织骨干力量,就这个案子攻艰克堡呢。上司被弧这种迎难而上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
弧尽管功名利禄心极重,但是,普天之下,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谁不如此呢?然而骨子里却是个传统守旧的男人,极其重视家庭感情。弧虽然在单位里如鱼得水,心里却也明白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做给人看的。心里明镜也似的:同事之间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情感依托的朋友关系的。而且,最终能否功成名就,也不是他自己一人就能说了算的事,其间还有许多时机运气命运之类的东西在那边左右操控。并不是说弧对这些功名也能看淡看轻,他的心中实在也是无奈得很。家,特别是在妻子那边,弧可以得到最大的松弛与休整。妻子的港湾是永远对他开放的,唯一永远开放。按照最古老最传统的标准,妻子棱可以算得是恪守妇道、宽容贤惠的女人了。这么多年同甘苦,共患难过来,一个精明刁钻的婆婆,一个粗暴野蛮、任意胡为,没有正常判断力,动辄出口伤人的公公,作为一个媳妇,这比夹缝中求生存还要艰难千百倍。棱也从来没有还过一句口,最多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偷偷流泪,偶尔独自和弧在一起时在弧面前耍耍小脾气。弧自己的许多心机盘算也从来没在棱面前透露过,棱从来也不打听,不过问,也从不猜忌嫌疑,只是坦然淡然安然泰然处之,把丈夫视为家中的支柱,奉若神明。这样一个媳妇,有多不容易,有多少的委屈和苦楚,是要自己一个人独自吞咽,却从不怨天尤人。弧对妻子棱,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年岁越久,对妻子的感戴之心越深。
儿子底孙是弧心头最难解最令人头疼的题。爷爷奶奶从小对这唯一的独孙没有原则的过度纵容溺爱,到上小学时发现底孙任性乖张,不听老师指挥,注意力不能专注。老是在老师讲课时做各种怪动作,经常被叫去站在黑板前。两个老头老太又忧心忡忡,成天唠唠叨叨,指责不断。怪罪孩子的妈妈没有把心思都花在教育孩子身上,孩子学习的专注力不够是因为母亲在怀孕时胎教不好,没有给胎儿听音乐;没有陪孩子去听讲座;在孩子做作业时只知道在一边玩手机;没有认真仔细地督促检查孩子做完的作业。孩子不好都是父母的错,特别是孩子母亲的过错。同时,线奶奶对外孙度的态度过份严厉,总希望在度的身上能找出岔子和缺陷,来平衡她心中那难以遏制的愤怒和不平。家里一整天都是扰扰嚷嚷,这一切都让弧烦心不已。有时,弧好不容易安抚说服了底孙,让底独自一人在房间好好完成作业,线奶奶三分钟一次,五分钟一趟打开底孙的房门,关切倍至地叮咛不止:“乖,底孙,好好做作业哦”;“你要专心啊,不能又去看漫画书了”。底孙不断抗议,最终甩手不干了:奶奶一直在骚扰他,他没办法安安静静地做作业,干脆什么都不做了。线奶奶伤心地摇头叹息:“好没良心的小子,自己的一番好心好意,怎么就没有人懂得呢”。这一切,都让弧哭笑不得,无奈至极,苦闷发狂。对于底孙的教育,一边是管教无方,一边却又宠爱无度。底孙成了家庭所有问题的聚集地和集中爆发点。家庭的所有问题都在底孙身上得到了汇总和淋漓尽致的表现。因为底孙本来就是家里所有人的爱的汇聚点、交集点、争论点、争夺点和分歧点。每个人都试图把底孙掠夺划分到自己的爱的地盘中,以爱的名义。底孙身上也集中体现反映了每个爱他的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性格的某些特征以及优缺点。每个人都愿意把底孙据为己有,而把底孙身上的毛病缺点归结于别人的不良性格的影响所致。底孙最终把房门反锁了,可总有人跑到阳台从阳台窗户中偷窥监视他,底孙干脆把窗帘也拉上了,在做作业时。底孙终究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了,可屋里的每个人都放不下心,因为到底,底孙的学习成绩一直不能让人称心如意。
弧在底孙面前是父亲,可他同时又是线奶奶的儿子。弧无时不刻都在同时兼任着两种角色:既是父亲又是儿子。这两种角色既不能叠加,也不能强化彼此的功能,更不能相互兼容、调解、退让、折衷和妥协。一个人同时兼任完全不同的两种职责的唯一结果只能是:他担当的任何一种角色都以失败告终。他既不能当好父亲,也不能当好儿子。因为他既不是父亲,又不是儿子。他只能在该当父亲的时候当好父亲,该当儿子的时候当好儿子。两种角色必须完全隔离,单独使用。一天,底孙带着好奇,带着稚气,这稚气中又夹杂着老于世故的老气横秋,这稚气老气不成比例的混杂,以及提问的怪诞、离奇、荒谬都不禁使人发笑,同时也带着孩童那毫不隐瞒的自私心理莽撞地问弧:“老爸,以后你留给我的遗产有多少?”弧还没来得及回答,线奶奶已经在一边极不满地大声训斥:“我还活着呢,你爸爸都没有资格谈论遗产的事呢,你谈什么遗产呢”。底孙并不畏缩,毫不退让,显得颇有男子汉气概,梗着脖子,全然不顾规矩,硬邦邦地顶了回去:“我谈的是我爸给我遗产的事,关你什么事”。线奶奶一时气结,跺了跺脚,拍着双手,嚷开了:“这教的都是什么孩子,孩子的事,我以后再也不管了。我都这么老了,难道还轮得到我来享孙子的福嘛”。一边又在叹息刘家没有风水,祖坟没选好。没有生出个好孙子。唠叨个不了。弧赶忙把底孙拉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弧既没有勇气站出来,捍卫底孙的权利,表明孩子有权利对他感兴趣的任何问题提问。只是好奇,只是问问,又能犯得了什么忌讳呢?弧也没有胆量指责线奶奶因为自己老年人脆弱的自尊心,因为自己对死亡的极端恐惧和极度敏感而带来的神经质的忌讳,而对周围所有人都不得提及有关死亡的任何话题的粗暴无礼的要求,以及线奶奶愈到老年愈加顽冥不化的唯我独尊。这种唯我独尊命令周围所有人都要放弃发表独立见解的权利和机会,这对孩子的成长是极其不利的,这种专横粗暴,这种重重避讳是极其扼杀孩子的天性的。弧知道,如果他站出来反对线奶奶,这个家庭将永无宁日,他宁可息事宁人,求得暂时和片刻的安宁。弧同时也知道,他是线奶奶和点爷爷这一生的心血和全部的希望所在,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他终究是线奶奶面前的一个乖儿子。可是,在面对底孙时,弧既不能批评底孙说是错的,也不能表扬底孙说是对的。其实,弧和线奶奶,如果每个人都能宽容那么一点,大度那么一点,天下哪有那么多事,都能斤斤计较的,哪里能计较得过来?完全可以宽容而从容,豁达而大度,家庭里的绝大多数冲突争战,都是鸡毛蒜皮毫不起眼的小事,完全可以轻轻一笑,就从心头抹去。弧完全可以充满爱心地拥抱一下线奶奶,再满怀慈爱地拥抱底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家都可以握手言欢,言笑融融。亲情扔在那边,任由时间风化、凝固、成形,亲情被分割制造成一块一块的亲情肥皂。如果家庭出现问题需要解决,或者是家庭矛盾如污垢堆积如山时,就拿出一块亲情肥皂来擦拭洗涤,家庭面貌就能洗头换面,重新又焕然一新了。关键问题是这亲情肥皂必须不断地被制造,堆积储存在那里;否则需要的时候就没有亲情肥皂可以使用了。可是弧无法去拥抱线奶奶,弧在骨子里和线奶奶太像了,弧在内心深处也是在用利益的线来切割任何一件事。只不过,弧用的是弧线,圆弧线,更加高明,更加隐蔽,更加让人不易觉察,然而这种伤害的程度也愈加难以愈合。这个家里,除了棱,人人都缺少一点无私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爱。线奶奶、点爷爷、弧和底孙,他们的爱别人,都是明码实价的,标明了他们的爱需要多少的回报和酬劳。他们之间的龃龉冲突,大多是因为他们付出的爱与他们索求的酬报是不相符合的,就像商品卖不到理想的价钱。因此心中耿耿于怀,积怨日久,动辄发火。而一旦发起火来,就常常不可收拾。无私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爱是消弥家庭争端的灵丹妙药。这个家庭如果缠染上急难重症,常常是缺医少药的。一个家庭就像一个人一样,难免头疼脑热、头重脚轻、上吐下泻、发热打战,总会碰上各种各样的病候,无私的、无条件的爱就是家庭病患中的神医华佗,总能手到病除,妙手回春。而这个家庭所患的普通的感冒发烧,一不小心就能诱发为重症难症,回天乏术。点爷爷和线奶奶心中的怨恨有多深啊,这怨恨就像毒蛇一样,咝咝冒着冷气,到处游走。这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哪。这个家只让弧觉得烦忧不已,头疼不已,吵嚷不断,争战纷起,没个消停。当然,弧还是可以逃到棱那里,棱的港湾永远是温柔的、宁静的,充满了爱。对弧永远开放。棱是以爱来拥抱她所爱的每一个人的。
点爷爷和线奶奶,愈到老年,就对他们所度过的这一生愈加失望:什么都错过了,什么都没有抓住。这种愈来愈加重的失望迫使他们愈来愈急切地想从时光的漏斗里抓住剩下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是他们触手可及的东西,他们都想紧紧地抓住,握住不放,放进怀里。身体的功能愈加衰退,他们的欲望就变得愈加贪婪,真是可悲可叹啊。消化功能的衰退,各种疾病的禁忌,使他们对任何食物都趋之若鹜,都想取而啖之,大快朵颐。什么衣服都想拿来披来自己衰朽的身上。因自己体力不支而无法到达的任何地方都想去游玩。什么都想攫取,用瘦得只胜下一层皮的双手。所有这些遥不可及的欲望最终浓缩集中冶炼汇聚为一个中心:对金钱的欲望,对金钱的永不满足的贪婪的攫取的欲望。在这些无法满足的欲望后面是疯狂的妒忌,这妒忌在线奶奶身上尤为强烈。线奶奶嫉妒别人所拥有的一切,当别人明显处于优势时,线奶奶就不遗余力地诋毁那些别人优胜于自己的东西。线奶奶甚至嫉妒自己的儿子女儿所拥有的而自己不再能拥有的年轻、健康、活力,美好而正常的吃喝玩乐的欲望的满足。尤为可笑的是,线奶奶终至于妒忌弧一家和角一家正常而健康的夫妻之情、父母子女天伦之乐。在某种程度上,残忍地说,线奶奶和点爷爷甚至已经部分地丧失了爱别人的能力。丧失了爱别人的能力,就加倍地需要攫取别人对自己的爱。点爷爷至少可以逃到外面去,逃到跳舞的世界里去,全然忘我而尽情快乐。线奶奶则不断地需要家人对自己的爱的证明,以弧和角的孝顺和恭敬来证明自己为这个家辛辛苦苦付出几十年是劳有所得的,以子女的顺从、低首含眉、毕恭毕敬来做这证明的注脚。线奶奶总是希望弧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当弧陪伴着妻子棱,陪伴着孩子底的时候,线奶奶总是嫉妒万分。然而,在攫取这些爱的证明的同时,线奶奶在内心底处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这让线奶奶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慌和惧怕,并逐步加深她的失望和怨恨。当然,她从来都是矢口否认这一事实的。和线奶奶相处时,无论是弧还是角,都感到精疲力竭,心力交瘁。无论你怎么做,都无法让线奶奶心满意足。
线奶奶就像是寄物动物,她几乎已经完全放弃自身存在的价值,她年轻时是多么好强和能干嗬。她那微小可怜、短暂而稍纵即逝的快乐,她存活的全部意义都寄托在:对金钱不断攫取的贪婪欲望;子女和丈夫对她的言听计从;换句话说,也就是对家人的控制欲。线奶奶唯一的成就感只能建立在这控制欲上。幅射到下一代,就是对孙子底孙必须要有出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强烈期望。而她对家人的控制也只能维持在表面上的控制,这些期望的不断失望,都逐渐加强了她的不满、怨恨、凄凉、老无所依和孤独苦闷。线奶奶年老的心灵日渐干涸僵硬,越老,就越发需要家人的亲情温暖来填补自己心灵的空虚冷漠。就像失血过多的老鹰,需要吸食别的动物的鲜血来弥补自己的过度失血。线奶奶整天怒气冲冲,什么都不能让她满意,什么事情都能引起她的抱怨。
底孙成为这个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唯一敢于正面反抗线奶奶的人,以他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鲁莽无知的勇气和胆量,仗着他全家焦点与心肝宝贝的牢不可撼的优势地位,用他那类似于成年人的世故和头脑判断,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地捍卫他自己那个小小的是非不明的世界。线奶奶对这心肝尖儿肉,是爱不得,恨不得,气不得,骂不得。或者说,是爱恨交加,期望与失望并存。对于底孙出言不逊的顶撞,线奶奶也非常恼怒,但又奈何不得,总不能跟一个孩子较劲,过不去吧?全家只有底孙一人敢于对抗线奶奶,而且,也只有底孙的对抗,线奶奶无法真正生气。线奶奶每次恼怒起来,每每宣称对于底孙的一切事情,她都撒手不管了。可她真正最上心,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又都是底孙。线奶奶检查底孙的作业,底孙总是用手护着作业本说他妈妈棱会检查;线奶奶问底孙学校的事情,底孙总是神气地仰着头说他只告诉他妈妈一个人。线奶奶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这些都很挑战线奶奶的自尊,让线奶奶觉得难言的失落和苦涩。
点爷爷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跳舞,跳累了,回到家,除了看电视,就是睡觉。跳舞让点爷爷体力透支,点爷爷也真能睡,上午睡,下午睡,晚上还是一觉睡到天亮。弧上班辛苦,回家总想休息休息,到家总是躲在自己房间,不是抱着平板就是抱着手机。在这个家里,线奶奶最不满的人就是媳妇棱了。当然,如果角在她跟前,那线奶奶最不满的人无疑就是方了。其实一家人里头,脾气最温驯的人就是棱了。棱不是说没有自己的看法,但是棱对什么都不发表评论。棱的这种闷锅脾气,开始时很让线奶奶瞧不起,觉得棱傻,很土气,呆头呆脑;日子久了,线奶奶又很不满,觉得棱很狡猾,什么事都藏在肚子里,什么话都不肯跟她说,跟她一点也不贴心,说不准满肚皮的牢骚怨气呢。线奶奶又嫌媳妇懒,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跟磨一样,说一句,推一下,动一下。角有时婉转地劝线奶奶,家里什么事都你做主,棱要是去做事,不是又什么都跟你的标准不符嘛,做得不好,到时你不是气更大。线奶奶恼恨地指着角的额头骂,这家人都是什么人,心都是向着外人的。孙子底孙的教育已经成了线奶奶心头的一块心病。这家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大红大紫,但总体来说还是顺顺当当,马马虎虎,平平稳稳。儿子弧还希望他能往上走,但差不多是大局已定,线奶奶心头这最大的事就是孙子,望孙成龙。底孙的学习成绩上不去,一直让线奶奶恨恨不已。线奶奶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在媳妇棱身上。底孙没教好,都是棱这个当妈的错。一天到晚净知道带着孩子在街上瞎逛,一天到晚都不着家,也不知道要教孩子学习,上进。净知道有事没事捧着个手机,也不知道到处去搜索研究教育孩子的方法,不给孩子学习做个好榜样。成天懒洋洋的,没一点积极向上的样子。线奶奶的这些话,是从来不会在弧一家人面前讲的。但线奶奶心里搁着也难受,就成天在点爷爷面前捣鼓。点爷爷生性单纯,从来不会在脑子里思索过滤,再加上一辈子听线奶奶的话听习惯了;原本点爷爷是对人都没有什么看法的,天下有给他东西吃的就是好人。从来也不管事,他只要自己有得玩,能够自由开心就好了。点爷爷听线奶奶成天嘀咕来嘀咕去的,就真觉得是这么回事了,这个媳妇一百个不好,一千个不对。点爷爷的心就像漏斗一样,装了什么就要往外倒。有时线奶奶刚在点爷爷耳边唠叨什么,媳妇棱刚一进家门,点爷爷就冲着棱骂骂咧咧地骂开了。棱都不知道是哪边火起,一肚皮的怨屈,两眼泡的泪,只能咬掉牙往肚里吞。棱在家里也是独生女一个,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不曾听过父母一声呵叱,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幸好棱生性善良,肚大量大,与人相处,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事情过了也就过了,从不跟人计较。虽然觉得呆在家里跟针扎般难受,想到自己的丈夫弧在这个家的两难处境,万般无奈,委曲求全,硬着头皮忍了下来。棱私底下何尝不想自己一家三口另买房子独住。他们现住的这套房是点爷爷和线奶奶以线奶奶的名义买的,房产证上写的是线奶奶一人的名字。
弧夹在线奶奶和棱之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捉襟见肘,步履维艰。一边是亲娘,一边是妻子,两边都是他最亲最爱的人,可两人的关系怎么也处不好。这真是普天下的难题哪。儿子孙子有再多的毛病再多的缺陷不足,线奶奶依旧把儿子孙子当作宝一样来疼。媳妇跟女婿一样,再怎么殷勤孝敬,再怎么温顺讨巧,怎么着也是外人哪。线奶奶看待女婿媳妇的眼光总是很严厉,自己的子女这么优秀,他们怎么能配得上自己的孩子呢。女婿好歹离得远,眼不见心不烦。媳妇天天在眼前晃,线奶奶对媳妇百般挑剔,横竖看不顺。很多时候别人的不是不一定是因为别人的不对,而仅仅是因为我们眼中的刺。独自一人平静时,线奶奶也能客观冷静地历数棱的种种好处。线奶奶也是明理的人。可是一到眼前,媳妇棱又百般不是,万般讨嫌。心中有根横梁,到底搬不走。线奶奶奶虽然聪明,很少在弧的面前数落棱的不是,但是有意无意,明里暗里,若有若无,棉里针里,不痛不痒,不远不近,还是有那么一两句隐隐约约地落到弧的耳里。弧也不能为棱去辩解什么,因为这些话本来就很缥缈,你特意去分辩,反倒坐实了棱的不是似的。弧带着迷茫的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弧单独在点爷爷跟前时,倒是有婉转地劝点爷爷不能老是发那么大火,一则伤身,对老人的心脏血压都不利;弧不经意地提到棱当姑娘在家时没受过别人什么脸色。最后,弧把重点放在对棱的思想教育上,经过弧的反复教育,棱也认识到弧是他们刘家唯一的独子,点爷爷又是四十多岁上才得的这个独苗,格外珍贵,棱也意识到他们家的这根独苗比别家的格外不同,棱也明白要特别珍惜疼爱。棱也会格外珍惜能嫁给弧这来之不易的荣幸和幸福。弧的父母这么千辛万苦地把弧培养成人,棱也会跟弧一起去格外孝敬他的父母。棱也不会去在意计较点爷爷的发火动怒,但请点爷爷为自己的身体着想,还是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减少发脾气的次数。这些话不知道点爷爷听进去了没有,但是该生气时他照样生气,该发脾气时他照样发脾气,没有一个人能对他有丝毫的影响。只是他一字不落地把弧的话都转告给线奶奶。关于弧对棱的思想教育,线奶奶还是很满意的。对于弧的驭妻有术,线奶奶甚至有某种程度的得意:男子汉,大丈夫,在家里就该当家作主,说话算话,说一不二。棱那边呢,各方面都在改进:线奶奶指责她懒,她就把家里所有能承担起来的家务都承揽过来,洗菜做饭,洗衣拖地,铺床叠被,收拾补缀。线奶奶指责她教育孩子不上心,棱就陪底孙去上各种兴趣班、补习班,底孙的作业最后都由棱来检查校对。棱在家里的话越来越少了,她在点爷爷和线奶奶面前几乎都没有话说。棱能不呆在家里时就尽可能不呆在家里;在家里能躲到自己房间时就尽可能躲到自己房间。棱尽最大努力把自己跟公公婆婆发生冲突矛盾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即使是这样,线奶奶还在聒噪不已:说棱城府深,机心重,老在防着她。媳妇终究是媳妇,要是女儿在身边,跟自己该有多贴心哪。
弧作为项目的带头人,要参加项目的研讨会,去外省出差一段时间。弧跟家里交待了,把够这段时间吃的米、油都扛了回来,跟儿子底孙聊了一晚上,谆谆教导底孙在他出差这段时间,要守规矩,听棱的话,按时完成作业,不能调皮捣蛋。如果表现好的话,会带个飞机模型回来作为奖励。底孙一直亲弧的脸,拍着双手:我要飞机模型,我要飞机模型。应该都处置好了吧,弧这才收拾行李,放心离开。
弧在外面跟人隔皮隔肚的,对家倒是牵肠挂肚的。白天开会,晚上回到酒店,弧第一件事就是给底孙、棱、线奶奶各打个电话。点爷爷呢,手机经常忘了带身上;就是带了,跳起舞来,音响又大,经常听不到手机声,十个电话倒有八九个是打不通的。这天,弧又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奇怪,一个也打不通,不是没人接听,就是不在服务区域,打点爷爷的,照例是无人接听。现在是晚饭时间,应该都在家里吃晚饭的啊,怎么会没有人一个人听电话?过会再打试试。弧歪在酒店的大床上,心情烦闷地翻看手机上的八卦新闻。“海狮”台风正在过境我国的新闻赫然印入弧的眼帘。“海狮”,我国,经过哪里,什么时候,弧心里猛然警醒,急急点击新闻查看,十二级强台风,今晚十时登陆,从台湾海峡过来,过境B省C城,正是他家所在的城市。十二级强台风,弧心里一沉,太可怕了。弧急忙把家里电话又拨了一遍,依旧无人接听,连家里座机也是忙音。弧又拨了角和方的电话,也打不通。弧又烦闷又焦躁地旋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海狮”台风过境C城的情况,C城损失惨重,狂风暴雨浇注,大树拦腰截断,洪水肆虐,交通通讯全部中断。消防武警正在全力抢险救灾。看到这,弧两腿一软,心头发紧,不知他那一家老小现在怎样。
弧当下向会议主办方说明了情况,请假回家。飞往C城的飞机全部停飞。弧退了酒店,打车到火车站。开往C城的动车也已全部停开,只有一趟绿皮车,已经开出,无法退回,现正在路上,因台风关系,要晚点六小时到达,已经没有座位了。弧毫不犹豫买了张站票。夜已经深了,候车室里到处都是滞留的旅客。到处都是烟味,孩子的哭闹声,碗装方便面飘出的面香味。弧好不容易在人堆和行李堆中找了个座位,一屁股坐了下来,把行李夹在两腿中间,疲惫已极,不知不觉合上眼皮打起盹来。
弧上车时已经是凌晨三点。虽然是绿皮车,却依旧挤满了人,因为只剩下这一趟车可以走。弧已经多年没有坐绿皮车了,除了年轻时上大学那会。单位出差时一般是坐飞机,要不就派专车,或者坐动车。弧带着点新鲜和好奇,满心底的瞧不起,和居高临下的倨傲,却又无可奈何、屈尊府就的心情打量着这趟绿皮车的车厢。座位上人满为患,很多三人座位四个人挤着坐了。甚至连座位间的茶几也有人半悬着腿坐着,列车员怎么呵斥都无济于事。许多人脱了鞋,把腿伸到对面座位上,让自己酸麻的双腿放松放松。满车厢的刺鼻的脚臭味、浓重的劣质烟草味、有点像腐败食物的酸臭汗味,一齐包裹着弧,弧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皱起眉头,用手捂住了鼻子。大多数人都带着浓重的睡意,七歪八斜的,打着鼾。有的人头歪斜着靠到同坐的肩上;有的人像捣臼,头一点点垂下来,垂下来,垂到胸前,又猛地向后仰去;有的人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流到胸前衣襟上,熟睡中却全无知觉;也有的伴侣拥抱依偎着入睡。弧厌恶地咽了口口水,移开了眼睛,加快脚步走过车厢通道。
弧本来想在车厢之间的过道找个落脚点。可是过道早被大小行李,民工、商贩、村民、抱孩子的农妇等各色人种占满了。连抬脚都要左搡右挤才能勉强通过,哪里能够停留。弧颠沛流离了许久才来到一个颇为宽敞的车厢,原来是餐车。弧松了一口气,找了个靠窗的安静的位子坐下,要了份夜宵。弧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饥饿已极。浓汤上来了,贼难吃,死贵,弧却全然没有平日的挑剔模样,一口气灌了下去。汤下去,身子也暖和了起来。餐后,弧又要了份饮料,慢慢地啜着,弧打定主意想要赖在餐车不走了。列车却是走一截,停一段,停的时间却比走的时间还要长。列车就像是人的瞌睡,跌跌撞撞的,叫人一点觉不出睡的滋味。弧一会被列车苦恼,一会又为家里烦忧,迷迷糊糊的,弧终于趴在餐车的桌上沉沉睡去。
早餐时间,弧被列车员叫醒,赶出了餐车。弧又重新在各个车厢之间晃荡,因睡眠不足,精神有些恍惚。弧正想走到盥洗间去刷个牙,洗把脸。忽然听到前面人声鼎沸,群情激愤。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大堆的人围着一个列车长模样的人,七嘴八舌的,正在申诉什么。弧仔细聆听了会,才明白过来:原来列车晚点九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了云县站。离进站还有十分钟不到,却停了下来,不走了。因为台风关系,一大批的的火车都晚点延迟了,都在排队等着进站,不知道这趟列车要停留等待到什么时候。许多在云县下车的旅客已经看到自己家的房顶了,亲人在车站已经等候好几个小时了,家里人已经做好热菜热饭等着他们回家吃。晚点了九个小时后,他们已经精疲力尽,承受和忍耐的耐心也都消失殆尽。他们情绪激动地围着列车长,强烈要求列车长打开车门,让他们就此下车。列车长竭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安抚大家激昂的情绪,反复强调他没有擅开车门的权限,违反铁路交通法事关重大,每个人都要追责。没有人听得进去。有的农民甚至撸起袖子,在列车长面前挥舞起拳头,大有不可开交之势。所有的乘务员都赶到了,一个个和颜悦色地劝说安慰旅客,并逐渐把旅客疏散撤离到各个车厢。不时有旅客打电话给家里,交待不用再等自己吃饭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家呢。弧打给家里的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弧心里闷闷的,脑袋像要开裂一般,两只胳膊昨晚因枕着脑袋,被压得又酸又麻又肿又胀,双脚因为长时间一个姿势,神经麻痹,沉甸甸的,迈不开步子。弧浑身难受,心里又堵得慌。车厢里垃圾堆积如山,过道,水池边上,接开水处,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堆满了特大号的黑色垃圾袋。车厢里到处散发着一股股浑浊又恶臭的气味。不时有方便面又麻又辣,又酸又香的味道钻进你鼻孔里。弧觉得胃里一阵阵地犯着恶心,直想呕吐。
又晚点六个小时后,列车终于进到云县站,那批云县的旅客也终于下车了。看着他们急冲冲地下车的身影,弧又羡又妒,又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达,才能从这陷入绝境的囚牢中解脱出来。
车上稍微宽松了些。弧在两个车厢之间的吸烟处找了块空地,放下行李箱,整个人坐在行李箱上。弧也没去想会压坏上千块的行李箱,压坏行李箱里棱熨得笔直的高档的衬衫西裤,弧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弧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弧靠着墙,叉开两腿,让两腿尽可能的伸直、舒展、放松。在这与世隔绝、无人支援、万般无奈、一筹莫展的囚牢般的困境中,没有人会去在意自己的形象,也没人会关心你的形象。唯一的意念就是要坚持下去,尽一切努力与可能坚持下去,把这无聊难捱而又折磨人的时光打光完,坚持到解脱这囚牢的那一刻。这种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坐火车的时光,就像怪兽的牙齿,咬着你的每一块皮,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咬得你体无完肤。
弧的对面,五六个小年轻正在打牌,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斜躺着,有的站着,每人的脚边都有一小堆钱。有三四个把上衣脱了,打着赤膊,露出身上的刺青,飞龙走凤的。头发有的染成红色,有的染成绿色,有的染成黄色,像一把匕首直插在头上。每个人嘴边都叼着烟,歪斜的,似掉不掉的,四周烟雾缭绕。有人一边甩牌一边用家乡话大声地咒骂着,吵吵嚷嚷的。弧的正对面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妆化得很浓,像艺妓,超短裙极短,却依旧毫不羞赧地叉开腿跨坐在一个编织袋上,像男人一样豪放地出着牌,骂着粗话。弧立马别转了脸,太不成体统了。不防看到身边躺着母女俩。一个中年的农村妇女,身下铺着块塑料布,躺在地上睡着。车厢空间狭小,农妇尽可能蜷着身子,以便给孩子腾出空间,农妇都快弯成半圆了,却让怀里的孩子躺得舒舒服服的。母女正睡得香甜。农妇似乎感觉到弧正看她们,睁开眼,冲着弧友好而又充满善意地笑了笑。农妇的脸庞黧黑而红润,而这两种颜色都是长年劳作所馈赠给她们的。农妇闭上眼,依旧香甜地睡去。弧不由得又想起了底孙、棱和线奶奶。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无事呢?想到这,心里又揪得难受。弧强迫自己把思绪引向别处,把视线投向窗外的风景。
历经56个小时,晚点24个小时之后,列车终于到达终点站,B省C城。这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钟了。弧出了站,下了几天几夜的暴雨,这时雨差不多已经停了,风也停了。火车站广场上几乎没有人,只有稀稀拉拉的几辆出租车。一听弧说要去D街区,几乎所有的的士司机都摇头,那一路都在积水,车子根本无法通行。弧最后拦了一辆黑摩的,价钱贵得离谱,只有几站的路程,要了一百多元;摩的司机还一再强调,只要有积水,他就停下不走。弧同意了。一路上不时看到坍塌倒在路上的大型广告牌,大树连根拨起横躺在大街上,遍地都是狂风吹走的垃圾,满地狼籍。摩托车很不好走,像蛇一样歪来扭去的避开路上的障碍物。离家还有一条街的路程时,果然遇到大面积积水,像汪洋大海一般,路中间的栏杆都已经淹没看不见了。D街区是有名的积水区,当年修建时地下下水管道就有问题,一直无法修复。每年一到台风季节,必然积水如海。是全城有名的重灾区。弧付了钱,谢过摩的司机,脱了皮鞋,用塑料袋套了,放进行李箱,把行李箱横过来顶在头上。弧本想挽起裤腿,可水已齐腰,弧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想法,弧趟着水,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自家小区前。小区地势高,积水比街上浅,差不多只到膝盖。小区里停的车的车轮都泡在水里。
弧的家在三楼,没有进水。弧敲家门的时候,突然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浑身瘫软,好像就要倒下去,身子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两泡热泪涌了上来。角开了门,不敢相信似的,接了他的行李,跑了进屋,一连串的大声叫着:“妈,妈,你看谁回来了,弧回来了!”方也在客厅里,赶忙吩咐弧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弧浑身上下都在淌着水。线奶奶从卧室出来,几步快走,如春燕剪水,一把拉住弧,另一只手去摸弧的头发,又不住地抚摸弧的脸,抖抖索索地摸索着弧的胳膊,又顺着胳膊往下去捏了捏弧的裤子,颤不成声,没头没脑地问,一迭声地蹦了出来:“这全身都是湿的啊,有没有冻坏,饿坏了吧,坐什么车回来的呢”。眼圈慢慢地发红了。听到一声“砰”的摔门声,底孙箭一般地冲了出来,抱着弧的大腿,仰着脸,不住声地嚷嚷:“老爸,老爸,你一个人在外面,这几天,把我们大家都给急死了,奶奶一直在念叨着你,不知道你路上会出什么事呢”。弧拍着线奶奶的肩,一边从线奶奶怀里挣出,弧强颜欢笑:“妈,你想多了,我能有什么事呢,倒是你们,被洪水给困住,让我给愁的”。弧一边抱起底孙,不住地亲着:“想爸爸了没有,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冷不丁的听到点爷爷的大声吼叫,大家都吓了一跳,“啊呀,你赶快去换衣服,你看你这衣服滴的,满地板都是水,呆会又要害我摔跤。”正忙乱间,棱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热腾腾的红糖姜汤,叫弧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说热水也准备好了,让弧赶紧去冲个澡。弧一边喝着姜汤,边仔细端详着棱,发觉棱眼角有隐隐的泪痕,正想说什么,棱却转身,去给他拿换洗衣服了。
弧洗完澡,换上干净睡衣。棱的鸡蛋排骨面也已经煮好了,端了一大碗放在弧面前,棱招呼大家,问谁肚子饿的,想吃夜宵,锅里还有好多。老头老太夜里是从来不进食的,怕消化不好。棱给方、角和底孙各装了一碗,又自己装了一碗。大家都围坐在饭桌前,你一句,我一句,杂乱而热切地聊着分别后各自不同的境况。弧大致描述了下火车晚点的情况。原来方和角这些天一直都在家里帮忙打点料理。到今天为止已经停课四天了。方的家在城边,地势高,从来没有积过水。台风刚登陆下暴雨的那天晚上,方和角也深知线奶奶家向来是积水重灾区,吃过晚饭,角把度寄在公婆家,就和方一起赶到线奶奶这边来了。这些天,棱、底孙、线奶奶和点爷爷都没有下过楼,一直都窝在家里。方和角每天买了蔬菜、鱼肉和急需的家庭日用品运送到线奶奶家。一家四口虽然被困在家里,生活却并无大碍。后来暴雨下久了,积水深了,车辆无法通行,角就拿了一个家里闲置的老旧的早先洗澡用的大木盆,另找两根竹杆,和方坐在大澡盆里,装了菜蔬果品,撑了过来。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到睡觉时间了。方和角告别回家。走到门口,角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手按着方的肩膀,望着线奶奶,认真而诚恳地说:“这边年年台风,年年积水,担忧受怕的。等奶奶那边的拆迁房盖好了,虽然小了点,只有两间,却从不积水,老爸老妈就搬过去住吧。”线奶奶跟没听见似的,眼望着前方,什么话也没有说。弧却受惊似的,满口回绝,口气谦让得很。又似乎怕人打搅似的,回护着自己的自尊,不肯平白接受角的慷慨,挥了挥手:“到时再说吧,到时再说吧。那是奶奶留给你的房子。爸妈跟我们一起住,也有人照应。这边房子大,也住得习惯了。再说,我也不是每次台风天都会出差的。老爸老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跟领导申请了,我现在基本没什么出差。”
弧回来的第二天,洪水就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