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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让房

作品名称:伦理悖论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1-12 10:33:45      字数:9743

  回到家,吃过晚饭,看会电视,讲完故事,角让度到自己房间,上床睡了。只有这个时候,角才有空闲收拾家务,整理房间,洗涮碗筷,收今天晒干的衣服,洗涤一天换下来的脏衣服。
  晚上九点多,方就回家了。因为在郊区,不像市区那么热闹,九点一过,街上就很少行人了。所以他们的店,九点一到,差不多就关门了。除非是到货,要对着货单清点货品,要忙到很迟,方差不多都是九点多就到家。在外面忙碌了一整天,也想早点回家休息休息,一来呢,方也想回家帮忙角做点家务,帮角分担些负担。孩子几乎都是角一人在照料,妻子也很辛苦啊。他们从白手起家,到现在这个店顺顺当当,风生水起的,儿子也聪明活泼,对人大方,在这么小的年龄就能体谅父母,实属不易。他们家能有现在这样的幸福和睦,都是他们夫妻俩起早摸黑、胼手胝足、筚路蓝缕、一砖一瓦、呕心沥血地从劈空里掏摸出来的。妻子就是他的手,他的脚,不,妻子简直就是他身上的一部分,无法分割,他能不心疼她吗。
  进了家,角正在厨房水池里清洗碗碟,方走到妻子身后,两手抱住角的腰,嘴唇就落在妻子裸露的脖子上。角站着,一动也不动,手里洗的碗并没有停止,嘴里也不忘一连串的吩咐:“又淘气来了,去把外衣脱下,换上睡衣,在沙发上歇会,一会我给你削苹果”。
  方坐在沙发上,看到沙发上一堆刚收下来的晒干的衣服,就动手把衣服一一叠好。角削着苹果,不时抬头看看方,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
  “今天生意怎样?”
  “跟平时差不多,一万多吧。”
  “天气慢慢冷了,冬天应该会更好。”
  “应该是吧,往年都这样。”
  “忙得过来吗,儿子上幼儿园了,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店里照料。”
  “现在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真该感谢你,老婆,还是你的眼光好,当初你挑选的这个牌子,很合我们当地人的口味。明年要是资金能周转得过来,我打算在对街那边再开一家连锁店。”
  “会不会一下太贪心了?还是先别急吧,资金、店面、人手,各种条件都先准备充分了再说。”
  “又到秋季服装发布会时间了,我得到仙桃市参加发布会,一周左右的时间呢。”
  “你还是带小美一起去参加吧。她眼光独到,思想新潮,年轻女孩儿才知道年轻女孩儿喜欢穿什么衣服,她挑中的款式品种都比较畅销。”
  方停下手中正在叠的衣服,略显担忧地望着角:“你一个人能行吗?这一周时间,家里店里,全都要靠你一个人,你能顾得过来吗?”
  角放下水果刀,把苹果递给方,趁机撒娇地滚进方的怀里;“你就别管我了。我自有办法。实在不行,这几天,儿子的接送吃饭问题就暂时交给他爷爷奶奶,也没有关系的。”角半支起身子,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买的那只烤兔,你爸喜欢吃吗?”每次从娘家回来,角总会买些卤鸭卤鹅、烤鸡烤兔,几瓶上好的葡萄酒给公公婆婆送去。方的父亲,没有其他嗜好,独独就喜欢每晚对着卤料花生米,喝上几杯。
  方的手停止了抚摸,不动了,思索了很久,欲言又止,最终下定了决心似的,“今天我去找你妈了,”角坐直了身子,惊异地:“怎么啦?”
  方转过头不去看角,很平静地,但是异常坚定地:“我告诉她,以后不许再叫我儿子‘小乡巴佬’”。
  角闭上眼睛,心里一阵一阵的痛楚:她明白丈夫是对的,她也明白自己的软弱和逆来顺受。方也知道点爷爷和线奶奶的贪婪和重男轻女,钱财上多给他们一些,为求得至少是表面上的“和气”,方是从来不会去和角计较的。点爷爷和线奶奶看得起看不起他这个“乡下佬”和“个体户”的身份,方也从不在意。但是方是有底线的,一旦点爷爷和线奶奶要欺凌和侮辱他这个家,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方是绝不允许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允许,一分一寸都不能退让,一丁一点都没有讨价回圜的余地。即使跟她们家断绝分裂也在所不惜。但是角明白,她既不能同方站在同一战线上同仇敌忾,又不能和她的娘家完全断绝关系。角突然悲哀地发现:她的软弱和懦弱和点爷爷是一脉相承、如出一辙的。角也明白她每次带孩子回娘家,方都不愿意跟她们一起去,为此,点爷爷和线奶奶对方的意见一直很大,一直不停地在角的耳边聒噪不已。只有逢年过节,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才一家三口出现在点爷爷和线奶奶的面前。方每次去的时候,总是给点爷爷和线奶塞成千上成万的钱,对此,点爷爷和线奶总是心安理得、理所当然地接下,并没有觉得丝毫的感激,似乎总觉得还不够,还不太满足。角也非常清楚,为了方今天跟线奶奶说的这句话,也够她们家鸡飞狗跳地翻腾上好一阵子了。她又成了成天挨骂的那个受气包了。角觉得,无论她怎样的隐忍妥协、委曲求全,她就像是拨河的绳子中间的那个红点,丈夫和娘家都在用力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把她拉过去,她的心一直被撕裂着,她头都快裂了。又好像有什么力量在一下一下地挤压着她,她无法退避,也没有退路可走。
  方看到角脸色苍白,嘴唇紧闭,神情忧郁,立马住了口。方用两个胳膊紧紧地搂着妻子,用嘴咬了一口苹果,拿咬下的苹果喂角,一边用哄小孩的口气,安慰角:“不要想那么多啦,没有那么严重啦,你妈大人大量,哪会为这种小事跟我们计较,生我们的气,我不过告诉她对我们也不能太放肆,也要有所收敛,特别是不能伤害到小孩子,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角心事重重,推开了方塞到嘴边的苹果,用略显迟疑的口气:“你真的决定让儿子就在周边上小学,不去市里吗?”
  方把苹果放在茶几上,用双手扳过妻子的肩膀,让角和自己面对面,两眼直视着妻子的眼睛,沉着而毫不犹疑,貌似商量但已有成竹在胸:“你觉得呢?”
  角太了解她丈夫了,每次只要方一说“你觉得呢”,基本上这件事就已经是决定了的。但他每次还是会征询妻子,而且是真心实意地征询。即使是他觉得百分百正确的事情,他也愿意去询问下妻子,只要妻子心还存有任何的疑问,他都会竭尽所能的去解释去澄清去化解。如果妻子最终还是担忧疑虑,他宁愿放弃这项决定,无论事关投资还是经济利益,无论这项投资有多么巨大的收益和经济前景。在方的心中,家庭的安稳平和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财富荣誉只能是排在家庭后面。家庭安稳平和了,钱财自然会跟着来。而角呢,只要丈夫问她“你觉得呢”,无论角对丈夫所提议的这件事情是多么的懵懵懂懂,模糊不清,角也从来没有反对过丈夫。角明白,丈夫在说出“你觉得呢”之前,就已经对事情全盘考虑,拈轻掂重,反复权衡,利弊得失都已了然于胸,虽然有时丈夫的一些做法想法不一定合乎世俗的喜好潮流,但方总有他自己的道理,而很多时候事实也最后证明方是对的。
  市里唯一的一所实验小学,是名符其实的一等一的名校,十几所一类校中排名第一。为了让孩子可以上个名校,多少人挤破了头,花钱找关系,交赞助,买高价的学区房。单单一个实验小的名额赞助费就是二三十万。角的奶奶留给角的那套老房子年底拆迁,原拆原迁,两年后回迁,角和方、度一家三口的户口迁入新房子。两年后,正好赶上度上小学,度顺理成章地上实验小学,这是让多少人眼红口馋、妒忌得发狂的事啊。可是方的看法偏偏跟一般人都不太一样:方并不赞成让儿子上实验小学。在市里上学,离家太远了,孩子来回跑,太辛苦了;就算一家三口住到角的奶奶留给角的那套房子里,到店里也太远,来回折腾,不上算。家里店里,不可能两边都照顾到。弄得大人小孩都筋疲力尽。方就准备让儿子上家附近的晨曦小学。什么名校不名校的,方向来不以为然,那不过只是大众的一种趋附心理;而且,大家都是一个孩子,也都舍得花钱,谁都不愿意在起跑线上让自己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拉下,吃亏。方觉得小学教育只是一种基础教育,主要是学习思维和学习习惯,名校不名校的,对孩子的影响不是很大。孩子的学习教育实际上是一项马拉松式的赛跑,是长期的坚持不懈、点点滴滴、默默无闻地付出,切忌急功近利、立竿见影、拨苗助长的日常工作的正常的生活学习习惯的养成。那是对耐力、体力、毅力、智慧及爱心的考验。至于起跑线的说法,不过是培训机构为了商业利益吸引大众眼球的煽动性的广告用语。
  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如果儿子上了实验小学,方早出晚归的,那儿子就一整天都见不着父亲的面,只有周末方才能陪陪儿子。方可不希望这样。父母的陪伴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角色。相对于学校教育,家庭教育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父母对孩子的潜移默化,言传身教,父母的爱的陪伴,是任何名校名师教育所无法替代的。相反,如果儿子在家附近的晨曦小学上学,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将是他们一家三口共同渡过的欢乐时光。晚饭后方还可以陪儿子下下象棋、摆摆围棋,有时也三人一起用积木搭长城,或者玩三国杀、大富翁的纸牌游戏。他不愿意拿这些一家三口共享的天伦之乐去换一个名校的头衔。方也并不要求儿子特别优秀,处处拨尖,他更愿意他是一个健康、快乐,充满阳光和爱心的孩子。孩子的成长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只要正常地、慢慢地成长就好了。方也不愿拿儿子跟任何别的孩子去攀比,他心里也明白,跟别的孩子相比,度显得特别幼稚,也就是说,度的天真无知、未开化,也未受污染的孩子气的时期保留得比任何其他孩子都漫长得多。方从来不着急。就像学走路,即使儿子一天只学走一步,即使度比别的孩子摔的跟头多,他终究会学会的,慢点没关系。看着周围的孩子都在上钢琴、跆拳道、画画、国学等各类兴趣班,角也跟着犯急,也总是在方耳边嘀咕:咱们儿子是不是也该上个什么班,要不什么都跟不上趟。方总是微笑着,不慌不忙地说:别急,你儿子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嘛,你先看看他真正的兴趣在哪里,再培养,急什么。末了,还不尴不尬地加上一句:肯德基的鸡,从出生到成品,才四十天,你觉得好吃吗?角被弄得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呀。
  方看着电视,很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已经决定把房子让给他们了吗?”角私底下曾跟方商量,并取得方的同意,角决定放弃角的奶奶留给角的那套老房子的所有权,让线奶奶跟底孙的户口迁入那套房子,并把上实验小学的名额转让给底孙。既然他们的儿子上晨曦小学的话。方心里也很清楚,那套老房子属于学区房,也挺值钱的,但是钱不钱的事情,方并不是很计较。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能觊觎妻子的财产呢,这点钱,他自己就能赚得回来,他从来相信自己。但那套房子毕竟是角的奶奶遗留给角唯一的一个物件,是她老人家唯一的遗愿。再说,按照他们村里的村民们的迷信的说法,上一辈人遗留给下一辈的遗物,是会保佑他们家兴旺发达,并荫庇子孙辈前程似锦的。但是这些想法方都紧紧地埋藏在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跟妻子谈过。他知道角的头脑里从来就没有这些东西,并不是说角的从小的生长环境里从来就没有这些观念,线奶奶就很迷信,时不时地在她们家灌输这些思想。但角是个很奇怪的人,她的心中好像有种天然的屏障,自然而然地与外界隔绝,方与角结婚这么些年,角一直就处在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天然的状态中,没有什么思想或观念会在她的头脑里扎根。她并不是特意地要去排斥这些迷信思想,但也不是要虔诚地去接受它们,它们对于她,就是一个字,不存在。所以方也不太愿意去跟角争论分辨这些迷信思想。他也明白妻子在她娘家很受委屈,很不好过,经常里外夹击,左右为难。妻子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或者想要去办成的事情,方从来都不愿去违拗她。
  角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你就真把我当成个圣人吗,我真就那么大公无私,从来不为自己家着想,把利益拱手让给他人”。角无奈地苦笑,“我要是坚持要那套房子,你觉得我妈会放过我吗,我会有好日子过吗?”角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太不了解我妈了,她终究会想方设法把这套房子夺了去,她刘家的孙子不能上实验小学,那会要了她的命的。她会拼了她的老命也要把这房子夺了去。”角疲倦地垂下眼睑,“这些年来的争斗,我都累到骨头里去了”。
  方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方拍了拍角的肩膀,“你把你妈当佛爷供着,能供多久呢?”
  角绞着双手,歉疚地对方笑了笑:“很多事情,都太委屈你了”。
  方一把搂过妻子,安慰道,“傻瓜,夫妻之间,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无论什么事,你只要心安了就好”。方沉思了一会,忽然道,“把房子让给他们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方看着妻子的脸,解释说,“我有时到市里送货,经常看到棱,大冷天,大半夜的,带着底孙,在街上晃荡。问她,棱就说,两个老的,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左右不对,横竖不是,家里没一刻安生,棱又不能顶嘴,又不愿意整天听他们指责叱骂,她宁可带着孩子在街上晃荡”。方停了一会,接着说,“让两个老的或者棱一家三口去住那房子吧,分开住,落个耳根清静,和老人一起住对孩子的成长教育也不好”。方又笑了笑,又好像自嘲,又好像自怜,“做你们家的媳妇或女婿都挺不容易的,棱最可怜。你呢,好歹只有周末才回去一下。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就少去几次,几星期回去一下也是可以的。”
  角笑着捏了捏方的鼻子,使着坏笑,“才说我供着佛呢,这下,你比谁都要菩萨心肠。天下好人都让你当去了,只有我是坏人”。
  “坏人对坏人,才是一家人”。方笑着,趁机把角压到沙发上,嬉闹着。
  方和角顶着各种压力,在别人怪异、不解、非难和嘲笑的眼光中,力扛九鼎,排除万难,结了婚。角是个大学生,不去好好找份工作,却和高中毕业生的丈夫当起了个体户,在当时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当年角从硫酸厂下岗后,一家政府部门的机要室正好招人,角去应聘,在几百人中脱颖而出,面试上了。那时方正在筹划开办“花枝俏”服装店的事,角觉得自己应该助丈夫一臂之力,夫唱妇随嘛,再说,角也同意方的看法,觉得开女装店也是一个机遇,也是一项挑战。当时各种经济浪潮正在暗流涌动,破茧而出。线奶奶得知角放弃了政府部门机要室的职位,却去开店,把角骂了个半死。后来,在夫妻两齐心协力的苦心经营下,“花枝俏”女装店居然开得红红火火,生意一天比一天好,销售量一年比一年大。这不,方的手里积攒了足够的资金,正干劲十足地准备再开一家连锁店。看到这些,线奶奶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嫉妒,又是眼红,又是酸溜溜,又是满心底地瞧不起,看不上。线奶奶根本就看不起方他们一家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为了表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决心,也为了表示坚决地和丈夫站在同一战线上,角甚至把居民户口从线奶奶家迁出来,迁入方他们家的农业户口。但是几年后,国家实施农业户口的各项补助和优惠政策,让角因祸得福,坐享其利,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谁脑后长眼睛呢,这些都是后话。线奶奶一边又眼红方他们手中大把大把的钞票。线奶奶想出各种各样的花样和借口,想从角的手里榨取钱财。对此,方倒是干脆利落,态度鲜明,绝不让步:该出的出,不该出的钱,一分钱也不愿出。该是他们女儿女婿理应孝敬父母的,方在人情礼节面子上,逢年过节的送礼送钱,从来没有亏待过丈母娘,甚至比应份的格外优厚,额外地多拿钱,这些方都从来没有犹豫过。但是如果线奶奶无理取闹,有悖常理的向他们摊派名目,明摆着向他们讨钱还把他们当傻子看待的,方从来不吃线奶奶这一套,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孝顺老人,是人之常情,这是正理,但是,这也是在一定限度之内的,如果变成了一味的索取,那就变成另一回事了。况且,子女孝顺,父母慈爱,这也是双向的,如果父母没有一点怜惜子女的心的话,子女的孝敬最终也会步履唯艰,举步难行。特别是线奶奶提出的一些条件,明摆着是欺压角,要骑到角的脖子上的,方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方甚至明里暗里,不软不硬,不轻不重,不冷不热,若有若无,貌不经心地警告过线奶奶,对角不能太过份了。所以,线奶奶对这个女婿,一直是满肚子的气。有原本就看不上眼的轻蔑,还有经年累月积压叠加堆积在肚皮里的积怨。线奶奶对媳妇女婿之类的,素来眼光就格外挑剔,总觉得这些外姓的人,怎么着都配不上自己的孩子。所以,丈母娘和女婿之间,虽不至于撕破脸皮,但两人之间总是特别冷淡。两人中间就像一层纸,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层薄纸的关系,但是这层薄纸却随时都有可能被扯破。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还有一点,这是线奶奶搁在心窝里发疼,也无法说出来的苦楚。几千年的男尊妇卑的思想文化的熏陶,几乎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老一辈的人就更明显了。况且,越到老年,就越发严重。他们刘家,就一个独子,一个独孙。线奶奶何尝不希望他们刘家子子孙孙,人人车马荣耀,个个飞黄腾达。在外人面前提起,女儿女婿很能挣钱,线奶奶脸上似乎也很有风光很有面子。可是回到家里,这样的话只能硌得线奶奶心里发疼。线奶奶一辈子争强好胜,当然希望他们刘家能出人头地,高人一等。在儿子和女儿之间,线奶奶理所当然地希望儿子方方面面都能强过女儿。儿子弧在省直机关,很有可能马上就提副处,这是那“乡巴佬”的女儿所不能望其项背的,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可是,眼看着女儿女婿时装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大把大把的钞票往里赚。儿子公务员,名声好听,拿点死工资,日子得精打细算地过。线奶奶心窝里那个疼呀:八成是修祖墓时方向搞错了,怎么风水不保刘家,反而流到别人家去了呢?即使方他们拿再多的钱给线奶奶奶,线奶奶心里也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称心如意过。
  线奶奶因这不平不满而格外嫉恨方他们家,这一点,角心里也是洞若观火的。儿子也不可能放着好好的省直公积金管理中心的公务员不干,跑去做生意,那么,钱财方面的较劲胜出就目前来看,基本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因此,线奶奶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底孙身上了。我们刘家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怎么着也比你们那个小泥腿子强些吧。每次只要角不在眼前(线奶奶知道女儿很讨厌她的这种做法),线奶奶都要拉住度,详详细细地盘问他,幼儿园最近测试了几次,都考些什么,数学考多少,拼音考多少,英语又考多少。要是底孙的分数比度要高,线奶奶心里就很骄傲很自豪很得意:到底我们城里的孩子要强些。倘若不巧度的分数要比底孙高些,线奶奶就打心眼里的不以为然:谁知道呢,乡下幼儿园,能出什么题,肯定很简单,一点水准都没有。对于度什么兴趣班都没有上,线奶奶更是嗤之以鼻:乡下人,知道什么教养。线奶奶每次都是充满骄傲和自豪地宣布,底孙的钢琴又新学了什么曲,国画又画了什么鸟儿,国学已经开始学到孔子了。线奶奶的这些小把戏和小伎俩都逃不过角的眼睛,角懒得理她,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这些,点爷爷向来是不闻不问的。不是说点爷爷懒得去插手,而是根本上他对于所有这些事情都毫无感觉,他心里只有他自己。他是全天下都塌下来,他也只管只顾自地过自己的生活的那种人。他是个完全自私自利的人,但他这种自私却是种单纯的,完全主观意志的,既不管别人,也不要别人管,饱含着自足与快乐,既与人无关无涉,也与人无害(除非他无法自我控制的暴戾的脾气伤害到别人)的自私。他的头脑没有多余的空暇和精力去装除他自己以外的其他任何事情,除了线奶奶给他的脑子里喂进些关于女儿如何不孝,孙子今天又淘气了之类的现成的观念材料。点爷爷全盘接受。不是说点爷爷脑子已经老化僵硬到毫无辨别力,而是点爷爷自觉自愿地完全放弃使用自己的辨别力。这种放弃有助于也有利于他产生自己单纯的完全的自给自足的快乐。当然,点爷爷也嫌线奶奶在家里唠叨,嫌烦,嫌线奶奶管头管脚,浑身都是紧箍咒,在家里,点爷爷就是个不快乐的点,在外面跳舞时,点爷爷就是个全然快乐而幸福的点。点爷爷就是那些无数单纯、无序、无理性、无意识、混乱、噪杂、非线性、没有任何组合的点的集合体。点爷爷就一直不停地在快乐的点与不快乐的点之间奔走、跳跃、流泄、翻腾。线奶奶就一刻不停地用她心中有形无形的利益的争强斗胜的线切割着,用线切割着她和角的关系,她和方的关系,她和弧的关系,她和棱的关系,她和点爷爷的关系,甚至是用线切割着她和底孙及度的关系。这线所到之处,到处伤痕累累、血迹斑班、面目全非、精疲力竭。方一直坚守在他外圆内方的壁垒内,如果说抵御一种亲情的入侵就像抵御外侮一样(这是一种令人心酸、心碎、血泪俱下的说法)的话,方就是那样一直站立在那里,抵御外侮,坚持自己的原则、底线和尊严,并坚决捍卫着自己的家园的平静安宁。角呢,她一直没有旗帜鲜明的自己的角度:和丈夫在一起时,她是和丈夫在同一战壕的并肩战斗的好战士;和线奶奶在一起时,她又身不由己地去维护线奶奶的利益。角穿梭往来于交战双方,她希望自己能当一名合格的和平使者,能够平衡、调和、妥协和平息各方利益的争端与冲突。这需要强大的心理与精神的力量作支撑、作后盾。可角没有。可往往事与愿违。经常是哪一边都安抚不好,在哪一边都头破血流,弄得角焦头烂额、心力交瘁、身心俱疲。或许,这里边最软弱最弱小的就是角。她太弱小了,她没有自己的力量,而且,她总是轻易就屈服于任何比她自身更强大的力量,不管这力量是出于善良或是邪恶的愿望。角总是身不由己地成为别人的力量的牺牲品,而她自己却毫无察觉。这是角的悲剧。
  角和方,从激情洋溢的热恋,到平淡单调、嗑嗑碰碰、柴米油盐的婚姻生活,一路走来,也是争争吵吵,打打闹闹,甜蜜悲伤,辛酸苦痛,就像杂货铺子,什么调味料都有。或许,每一个家庭,毫无例外的,都是这样的吧。生活的艰辛,养育孩子的操劳,无法承受的心理重压,都会令女人失控,歇斯底里的发作,男人呢,也像过度蓄载电荷的高压电线,一触就爆发。在这种情况下,再好的涵养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在家里涵养被弃如敝履。争吵,如世界大战般的争吵。男人和女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的感情百分之百地破裂。如山洪爆发,开闸,让洪水滚滚而下,汹涌而去。生活中总是不可预料地碰上山洪爆发,可生活中总也不可能每一天都在山洪爆发。山洪过后,必定雨过天晴,万物复苏。时间的闸门总是悄悄地落下,男人和女人情感的水库里又静悄悄地蓄满了溪间涓涓细流的泉水。争吵就像是婚姻生活中定期的泄洪,只要不突破底线,只要不把大坝冲毁,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而且,这一次次的争吵泄洪就像是给他们接种了疫苗似的,增强了免疫力,提高了他们抗洪抢险的自救能力。就这样,周而复始,往而复返,争吵后又和好,破裂完,再度恩爱。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悄悄地加固了他们婚姻的堤坝,角和方的感情也就这样呈螺旋形地一层一层地上升前进。他们婚姻中的感情,较之于初相恋,多了许多色彩,多了许多材料,多了许多层次,多了许多争端和争端的调和,多了许多矛盾和矛盾的妥协,多了许多痛苦和痛苦的化解。他们就像不断演变进化而逐渐完善自身的日趋完整的生物年代—显生宙,他们慢慢经历并逐渐包含了寒武纪、泥盆纪、二叠纪、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他们的情感生活就像是编织篮子,在藤条之外加上荨麻,篮子更加柔软、坚韧、弯曲自如,也更加结实耐用。
  角从阳台晒完衣服进来,看到方正躺在床上玩手机,笑着嗔怪道:“又在床上抱‘小三’了,早上一睁开眼,就是抱‘小三’,你还没日没夜了呢”。声音里没有一丝责怪和不满,不是含着恼怒,倒像甜得发腻的蛋糕,就像过份溺爱孩子的母亲的纵容和默许。角一直戏称手机是方的“小三”,横刀夺爱。
  方把手机关了,扔到梳妆柜上。直起身,拉着角,抱到自己身边躺下,嘻笑着:“那就抱老婆呗”。说也奇怪,方的一言一行,就像在四角的围墙内框着。就算是方对妻子最亲密最冶艳最骨肉无间的行为,也不存在一丁一点的狎昵和猥亵。就像是千年的松柏随风舞动,只觉得赏心悦目,只觉得至真至性,只觉得端庄和度,看不见有一丝一毫的轻浮浪荡。方也知道妻子不喜欢手机,觉得手机扰神,不等妻子说第二遍就把手机给关了。
  角头枕在丈夫的胳臂里,还在作着强弩之末的最后追击:“手机网络之类的科技已经无所不在,变得可怕了,像魔鬼。你们这帮人,就心甘情愿把自己整个儿交给魔鬼去掌管”。对于妻子这类的奇谈怪论,方总是一笑了之,不去理睬。开始的时候,方还会分辩说,手机和网络带来很多便利啊,他随时都可以看财经和炒股啊,当然,也有许多垃圾。后来,看到妻子像炒剩饭一样翻来覆去的就那几句,而且,说归说,妻子也并没有强迫他一定要接受她的观点的意思,两人还是各行其政,慢慢也就懒得理她,由她去说。这一类的奇谈怪论在角的小脑袋瓜里还有许多许多。方有时半戏谑半嘲讽地指着角的额头,说,她的心上一定同时住着上帝和魔鬼,而且,这魔鬼和上帝还在一刻不停地交战着。角一直在现实的沙漠中寻找一方心灵的绿洲,既超越现实,又不能不依托于现实。角既没有指南针,也没有看天上北斗星指路的基本天文常识,甚至水和粮食的行囊都没有带上,完全只依靠心灵的力量支撑着踽踽独行。角的种种茫然困惑,孤独绝望,常常被方一语道破。而在方那里得到意外的庇护和避难。
  夫妻两在被窝里说了好些知心体己话。一夜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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