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争座
作品名称:伦理悖论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1-12 09:44:05 字数:8815
早上,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歇足了劲,点爷爷也准备外出煅练了。
在门口,线奶奶拦住点爷爷,进行例行的搜查:上衣、裤子,每个口袋摸一遍,不让他多带钱出门,只许带十块以下的零钱。弄到这一步,线奶奶也是被逼无奈。点爷爷只要独自一人出门,兜里有多少钱,总是毫无例外地花个一干二净回来。点爷爷自幼家境艰难,寡母独力把他抚养成人,从小就勤俭节约,从来就不是个爱浪费会挥霍的人。但点爷爷有个爱贪小便宜的毛病,越到老,这毛病就越发显著和固执。觉得便宜的东西买到就是赚到,至于东西的优劣好坏,点爷爷却又毫无辨别能力。点爷爷只要一出门,一路上沿街的小摊小贩就拉住点爷爷不放,什么十块钱一件的衬衫,十五元一条的裤子,五块钱一根的军用皮带,三十元一双的真皮皮鞋,点爷爷每样都会买个五六件回来,直到兜里的钱一分不剩。而点爷爷兴冲冲地抱了一堆回家,打开一看,衬衫上有洞,裤子左脚高右脚低,皮带用一两回就烂了,皮鞋前端是开口的。点爷爷也会懊悔半天,心疼那些钱,那可都是他养老的钱啊,点爷爷破口大骂那些摊贩子昧良心骗老人的钱,全家死绝。可是点爷爷全然不长记性,下次出门碰到那些骗过他的小摊小贩,又被他们亲密的套乎,热情洋溢的握手,甚至像兄弟一样的拥抱感动了,这些人待他多好啊,家里人没有一个跟他这样亲密无间,总是指责他,他总是这样那样都不对。点爷爷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点爷爷早把上次不开心的购物忘到九霄云外,觉得这些摊贩都是他的朋友,又让他赚这么大的便宜,点爷爷又兴奋又得意,又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一大堆摊贩推销给他的便宜货。回到家,毫无例外地又要遭到线奶奶一大通数落。乱花钱,简直比要了线奶奶的命还厉害。线奶奶被弄到毫无办法,最后,只能用了这最土最笨的办法:每次出门前,都要搜查点爷爷的口袋,不让他多带钱出门。
今天,点爷爷梗着脖子,用手按着口袋,后退了一步,不让线奶奶碰他,仿佛在捍卫自己神圣的权力,虽然还有些畏缩,却很坚决,下定了决心似的:“我自己用自己的钱,我又不用你的钱,我自己的钱,我自己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要你管”。
线奶奶吃惊到极点,都忘记要生气了。点爷爷今天的表现太出乎人的意料了,线奶奶好像不认识点爷爷似的,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狐疑地看着点爷爷。
点爷爷一边匆忙地穿鞋子,一边回过头用弥补过错的语气安慰线奶奶:“你放心,我自己知道,我身上带的钱没有超过十块”。一边掏出几个一元硬币给线奶奶看。
线奶奶明白点爷爷的脾气,一旦他的倔脾气上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平日里绝大多数时候,点爷爷都是顺从线奶奶的,一旦点爷爷倔上来,线奶奶也拿他毫无办法。
过街了,点爷爷从来不看过街的红灯绿灯,只要没有车,他就径直往前走。每次红灯他都闯,虽然他有的是时间。尽管平时点爷爷大多数时候反应迟钝,但在车流中穿行他却显得游刃有余。角有次亲眼看到,过街红灯刚刚亮起,点爷爷仿佛没长眼睛,抬腿就走,排头直行的一辆公交车已经发动行驶了,忽然看到走到马路中央的点爷爷,公交车紧急刹车,停了下来,尖锐的刹车声刺破耳膜,公交车的车头距离点爷爷的身体不到十公分。点爷爷头都没抬一下,仿佛没事人似的,继续泰然地横穿他的马路。事后,角不安地埋怨点爷爷:“爸,你又不赶时间,你就不怕闯红灯闹出事情来?”,点爷爷却笃定得很,仿佛抢那几十秒时间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带着无赖的狡猾的神情:“没事,我都看没车的时候走的。再说,我都这么老了,死了就算了”。线奶奶是成天把“我都七十岁了”挂在嘴边,仿佛那是一枚勋章,天天挂在胸前,彰显并提示别人她老年应享有的特权;点爷爷是动不动就抬出“我都这么老了,死了就算了”这句话,仿佛商标似的贴在他嘴上。其实他内心深处特别恐惧死亡,并觉得这死亡每一天都有可能降临,他活着的全部目的,他活着的每一天,就是在跟死亡作斗争,死亡是他假想的敌人,死亡无处不在,他把商标贴在嘴上仿佛就可以减少一些对死亡的恐惧。
到江心公园还有七八站的路。点爷爷上了公交。以前点爷爷都是走路去的,他舍不得那一块钱的公交车费,一天早晚两趟,一个月得多少钱哪。自从办了老年证,可以免费乘车后,点爷爷就每天来回都坐公交了,有时明明就两站路他也坐公交:不坐白不坐,不坐不就亏了吗?公车上的座位都坐满了,大半的人都站着。点爷爷站在一个年轻小伙旁边,小伙子正坐着低头玩手机,着迷着呢。点爷爷拿眼睛死命盯着小伙,拼命挤出几声干咳,示意小伙主动给他让座。小伙子正留连在手机上,哪里注意得到。点爷爷拍了拍小伙的肩膀,老实不客气地说:“年轻人哪,给老人家让个座”。小伙子惊愕地抬起头,没明白怎么回事,看到老人一直朝他摆手,迷迷糊糊站了起来,点爷爷一屁股坐了下去,直摇头,嘴里还不依不饶:“现在的年轻人哪,一点礼貌都不懂”。点爷爷总是对很多东西看不惯。有次在车站等公车,两个中年人在聊让孩子考一中的事。点爷爷在旁边听到,用鼻子“哼”了一口气,横插鼻子竖插脸地说:“一中有什么好的,上次来我们家搞装修的小年轻,也是一中毕业的,就考了一个大专,本科都没考上”。还好那两人很有涵养,看了点爷爷一眼,让到一边去,不再聊了。
点爷爷年轻时就脾气火爆,一般是有什么事情不顺心,有什么人惹着他了,他就暴跳如雷。可是一旦这些被他得罪过、被他怒斥过的人在别的时候伺机打击报复他时,他又束手无策、胆小怯懦、畏缩如鼠,无力收拾残局。老了后,脾气还是火爆,但是有所改变,不是脾气变没了变小了,而是变得更加捉摸不定。就像是火药包裹在一层莫名的不知由来的纸里面,你不知道哪一端哪一头哪一点上会窜出怒火来。他下棋会跟人吵,买东西排队会跟人吵,挤公交也会跟人吵,甚至连上医院看病也会跟医生护士吵。角明白:点爷爷除了天生的脾气爆之外,他的内心深处是很孤独很悲哀的:他是个老党员,他一辈子都按照一个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一辈子克己奉公,勤勤垦垦,不贪不渎,他把他一辈子的精力和理想都奉献给了共产党,他一辈子只信奉一个共产党。到他五十岁时,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妻子患病,在他内忧外患,人生最困难的时候,单位变革,国有企业私有化,单位一脚把他踢开:要么下岗;要么内退,只拿基本工资。点爷爷一肚子忿恨,却无处伸冤,无奈之下点爷爷只好选择了内退。从此点爷爷对党抱着极大不满。点爷爷时不时地在儿女面前谈到他的怨恨和不满,每到这时,弧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来了,又来了”。到最后,他只剩了角一个听众,角总是面带微笑不加评论安静地听他说。他们那个时代的老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吧,那个时代的老人可能都有这样对时代的怨恨和不满吧。时代变迁,时代把曾经最忠心耿耿于它但现在已经不再适合它的需求的人都剔除出去了。点爷爷的悲哀里面还有一种隐痛:发觉自己在社会上一无所用,不肯承认也不肯面对自己的无能与软弱。这是每个退休的男人和老人都要经历的失落和痛苦,女人的重心在家庭,女人在这方面的失落和痛苦并不明显,也不强烈。而且这种失落和痛苦在男人,是不能对任何人言说的。它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最底处。有的人会自己化解这种失落,把精力投放到养花、养鸟、养鱼、旅游、写字、画画上面;有的人化解不好,会把这种失落贯穿他的整个老年。
社会提倡要尊重老人,我们也很愿意去尊重老人。可是,我们只能去尊重那些能够自尊自重自敬自爱的老人。对于那些暴戾恣睢、性格怪癖、自私自利的老人,我们可以宽容他们,不去跟他们计较,但实在没法心生敬意。就像我们喜爱孩子,也只能是喜爱那些活泼可爱、聪明懂事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能够去喜爱刁蛮无理、胡搅胡闹的孩子。老人和孩子是一个道理,老人和孩子一样,都要学着去知道有所进,有所止。老年不是一种借口,老年不是一种资本,老年不是一种籍慰,老年不是一种炫耀,老年不是一种权威,老年不是一种高高在上,老年不是一种作威作福,老年不是一种肆无忌惮,老年不是一种唯命是听,老年不是一种唯我独尊,老年不是一个被死亡的恐惧所淹没的海洋,老年也不是一座衰败颓废得毫无生机的花园。老年不是人生几十年存下的一笔巨款,可以躺着吃老本,等着利滚利,息生息。老年是人生的一个全新的未知的阶段,等着我们去学习并认识它。老年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个品牌,我们要用我们剩余的全部精力和时间去重新创造和充实这个无名的品牌。
点爷爷想起要买一个电池,就进了超市。经过变价区时,点爷爷停下了脚步。就像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糖果玩具所吸引,除非没看到,只要是走到折价区周围,点爷爷就迈不开步子。已经开始腐烂或者挤压坏了的蔬菜水果摆满了货架。价格很低,很多甚至不到正价商品的一半。烂了一个窟隆的黄瓜、土豆、西红柿,或者压坏碰伤已经变了颜色的苹果、鸭梨、香蕉,点爷爷瞧着最便宜的,每次总能买上一大堆。有次买了两斤烂脚的豆芽,点爷爷戴着老花镜,把豆芽的烂脚一根一根地摘掉,足足用了三四个小时。看着摘好的豆芽,点爷爷很有成就感的心满意足地笑了。为买折价菜的事,点爷爷和线奶奶经常发生冲突。线奶奶虽然也心疼钱,但是腐烂的东西吃坏身体,还得到医院看病花大钱,孰轻孰重,这种轻重关系,线奶奶心里比谁都清楚。趁点爷爷不注意,线奶奶总是悄悄地把这些烂蔬菜烂水果拎去扔到垃圾桶。点爷爷问起时,线奶奶就回答说已经吃完了,或者说角刚好过来时送给角了。点爷爷头脑简单,却并不怀疑。有时不巧,线奶奶把烂蔬菜烂水果扔进垃圾箱时,正好被点爷爷撞到,点爷爷的怒火立马像火山一样爆发,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线奶奶默不作声,避让一边,躲开这最危险的时刻,等点爷爷的程咬金的前三斧头一过,就一句一句地诘责,一句比一句有力,一句比一句尖锐,一般都以点爷爷的哑口无言、垂头丧气而鸣金收兵。但下次碰到折价的果蔬,点爷爷照样买,线奶奶照样扔,点爷爷和线奶奶照样吵,点爷爷照样以失败而告终。生活就像个轱辘,每天重复地转。
点爷爷一般从不主动给家里买菜。除非是折价特别便宜的,或者,是点爷爷自己认为吃了对他的身体有好处,可以降血糖降血压降血脂的。像冬瓜南瓜的,点爷爷可以一次抱一整个回来。而这冬瓜南瓜买回来,点爷爷时刻记在心里,亲自督促线奶奶去煮,而且要煮一大碗,而且在吃饭时一定要放在他面前。点爷爷并没有明说这冬瓜南瓜是他一人专享的,但家里其他人都像达成默契似的,一般很少动他面前那碗菜,顶多夹一两筷子。只要是别人告诉他可以降三高的可以治病的野草野药,点爷爷都会想方设法去乡下去山上挖了来煎汁服用。他在这方面的意志力和顽冥不化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他什么青草药都吃,从不听人劝告,而且非常容易走极端,他辛辛苦苦采摘来的草药总不肯轻易浪费,每次放的量总是很大,煎的时间总要一两个小时以上,每次总喝极浓极多的药汁。别人喝一碗的药量,点爷爷每次总要一大盆。甚至有人建议有的青草药生吃效果更好时,点爷爷照办不误,每天早上把一大盆青草生嚼生咽吞进肚里。角有次尝了片点爷爷生吃的青草,青涩不堪,快吐出来。别人说什么草药疗效好,点爷爷就吃什么草药。偏听偏信,不辨真伪,不分好歹,乱吃草药,点爷爷有时中毒,送医院抢救;有时连医生都觉得棘手的血压血糖血脂却神奇地降了下来。角半是嘲笑半是疼惜地戏称点爷爷为“神农氏”,角带着戏谑然而却很认真的神情劝点爷爷:“爸,你吃了那么多别人没吃过的草药,你就把它用手机拍照拍下来,你又有时间,把草药的药性疗食用效禁忌什么的,你服药后的不良反应及其独特功效,都写下来,别人也可以借鉴啊”。点爷爷心中只有他自己,只有他一个人在与病魔孤军奋战。点爷爷用目空一切的冷漠、极其不屑的口气说:“我只要治好自己的病就行了,我才不去管别人是死是活呢”。有时点爷爷在公园边走边嗑瓜子,瓜子壳扔掉一地,角劝点爷爷把瓜子壳抓手上一起扔进垃圾箱,点爷爷也是用这种令人不快的刺耳的声音说:“我才不管公园干不干净呢,公园有专门的人负责打扫的,关我什么事,他拿了工资就是要扫地,要扫干净的”。
点爷爷把草药的枝叶摘下煎服,把根种在花盆里,长出的新叶可以留着下次采摘。阳台、屋顶,到处是点爷爷种的青草药。除了跳舞,点爷爷最上心的事就是给这些草药浇水施肥了。跳舞也只是为了让他的身体得到锻炼,心脏可以健康正常地跳动。点爷爷活着的目的很明确、很单纯、很极端,也很强烈:他活着就是要与老年的疾病作斗争,他尽最大努力去维持身体的基本健康状态。年纪越大,点爷爷这种与疾病作战的战争精神越发强烈,也越发的漫延扩散出去。他与家人的关系也逐渐演变为由于战争需要而衍生出来的军需、补给、后勤保障关系。不久前,点爷爷由于神经麻痹导致左腿行走困难,医生摊开双手,表示没有办法恢复正常。点爷爷不听医生的话,硬是不信这个邪。点爷爷每天上下午一瘸一拐地去医院中医科针灸推拿,一天两次,医生无奈地笑着做这无用的治疗,但他们无法拒绝点爷爷。点爷爷坚决不用拐杖,也不要任何人搀扶,坚持自己一个走去医院。其实每迈一步,左脚就钻心地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两站的路,点爷爷要走一个多小时,每次回来都是浑身湿透。回家后,点爷爷换完衣服,自己按照医生教的方法自己按摩,每天按摩四五个小时,自己用草药煎汗熏洗。用艾条熏足三里,点爷爷艾条熏的时间太密太长,导致左腿上整块皮肤熏黑坏死。三个月后,点爷爷那条左腿居然完好如初。医生见了,摇着头,叹息着说:“这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一个奇迹”。角对点爷爷超乎常人的顽强意志力表示钦佩和叹服,点爷爷却出乎意料地用令人害怕的决绝的口气说:“我才不要瘫在床上地活着,假如我这条腿真的瘫了,我就一头从这楼上跳下去”。角的内心非常震惊,绝望地闭上双眼,只有角一个人相信:点爷爷这话说得出,就做得到。除了角钦佩赞叹点爷爷的顽强的生命力和意志力,家里其他人都当点爷爷是疯子。点爷爷用他的极端疯狂和超极顽固把他自己和家里人隔绝开来,家里人也就把点爷爷当作一半笑话、一半疯颠来对待,来容忍。没有人能体会并认可点爷爷用极端的手法来捍卫生命残存的尊严,没有人用“生命的斗士”的桂冠来肯定点爷爷与病魔艰苦卓绝的战斗。点爷爷就是现代版的唐吉诃德,人们尽是取笑他荒唐可笑的行为,没有人看到他心中怀抱的生命尊严凛然不可侵犯。点爷爷是家里最最孤独的人。点爷爷的身子骨原本是极其强壮的,点爷爷身上的病也并不是特别严重,不过是老年人身上该有的毛病。在这样东一棍子西一棒子没头苍蝇一样的瞎折腾中,点爷爷把自己的身体底子给慢慢掏空了。然而,在身体最困难最具危机的时候,点爷爷又靠着他超强的意志力每每挺了过来。意志力用在不恰当的地方就是顽冥不化。所以,意志力既救了点爷爷,又害了点爷爷。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到了公园,点爷爷先打会太极,练练剑,热身完,就去跳舞。跳舞是点爷爷最热衷的活动。音乐响起来,点爷爷就成了忘乎所以,把世界抛到脑后,置身于快乐的海洋中的世上最幸福的人。用点爷爷的原话说:“一跳起舞来,什么不快乐的事全都忘记了,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也不用去想线奶奶的唠唠叨叨,烦都烦死人”。点爷爷因为愚笨,心里不装事,快乐对于他是容易的事。角看过点爷爷跳舞,那是一种奇异的、与常人不同的、叫人哭笑不得的表演。一般人是揽着舞伴,随着音乐节奏,轻快柔和地滑着舞步。点爷爷天生粗鲁,性格粗枝大叶,同时又热情激烈,好走极端。点爷爷紧紧攥住舞伴,两手像铁箍一样死死地箍住舞伴的腰身,像拖一袋沉重的面粉一样把舞伴死命地拖在自己跟前,不管舞伴是肥胖的还是瘦弱的。点爷爷是音盲,完全不懂音乐节奏,也不知道要跟着舞曲节拍走,点爷爷只是在跟着自己的感觉、跟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和十窍激情起劲地跳着。不管是快三还是慢四,对点爷爷来说全都是一样的,点爷爷从头到尾都是一模一样的跳法。点爷爷也不会滑舞步。跳舞对点爷爷来说是真正的跳舞:他至始至终都在跳跃。像乒乓球在球桌上一样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像猴子一样从一个地方跃到另一个地方;但是又远没有乒乓球和猴子那样的轻盈灵巧。落下时点爷爷像起重机那样重重地狠狠地砸在地上。一曲下来点爷爷已经气喘如牛,大汗淋漓。休息一会,下一舞曲响时,点爷爷又照跳不误。点爷爷一定要把他身上的力气用到一分不剩才肯罢休。角看点爷爷跳舞时很紧张很难受,同时又很担心他的身体是否吃得消这么大的运动量,角都快呼吸不上来了。点爷爷跳舞完全没有任何章法,你能看到的只是一团奔放流泻的激情,而这激情在老年人身上极其罕见。你能看到点爷爷热烈的欢乐和完全的放松。点爷爷是快乐的,可作他的舞伴可就受累了。熟悉点爷爷跳法的老太太都不愿意跟他跳。可点爷爷从不气馁,点爷爷不是轻易就会放弃的:点爷爷整个舞场一个一个地邀请过去,总有老太太会跟他跳个一曲两曲的,所以点爷爷每次都是浑身湿透地尽兴而归。
但是近来,有个老太太,每次都是和点爷爷从头跳到尾,一曲不落,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角叫她兰太,线奶奶每次提到都是咬牙切齿地骂她“老狐狸精”。兰太微胖,个头比点爷爷略矮些,老伴两年前过世。和点爷爷跳舞是个天大的苦差,吃力不讨好。兰太体力很好,她好像很享受点爷爷这种奇特而又激烈的舞姿,也能跟得上点爷爷的每一回旋转,很能胜任这一对体力和耐心都是极大的挑战。能够省去每次邀请舞伴的赔笑脸和一次又一次的碰钉子,点爷爷心里自然又舒坦又兴奋,跳起舞来也格外卖力。自然而然地,点爷爷和兰太成了固定的舞伴。以前,跳舞对点爷爷来说纯粹是一种运动,活动活动手脚而已。慢慢地,跳舞成了一种念想,一种惦记,挂在点爷爷的心头。
时间久了,点爷爷和兰太会慢慢地聊些家常,逐渐地彼此熟络起来。兰太没有跟孩子住,老伴走了后,一个人住在空房子里,心里空落落的。点爷爷单纯的热情给了她很大的安慰。点爷爷的好走极端,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这样。点爷爷要不就是一团冰,要不就是一团火,没有任何中间道路可走。他看不上的人,他一句话也不会去搭理;他要觉得要好的,就从头到脚都是好的,连每一个毛孔都是好的。点爷爷因喜怒无常,做事随心所欲,没有常理,家里人只是最大限度地忍受他。不发火时,家里人当他是闲置物品随便扔在一个角落;发火时,家里人当他是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尽可能躲得他远远的。他没有给家里人带去任何温情,即使有时他有满腔的柔情,他也不懂得如何去表达它,让人感受不到。所以在家里他也得不到别人对他的温情的回馈。兰太对点爷爷些微的赞许和首肯,女人身上自然带有的很普通的温柔和体贴,对别人身上缺点的善意的宽容和接纳,在点爷爷看来,却犹如久旱的沙漠里的甘泉,他如饥似渴地汲取它、吮吸它。为了这一点甘泉,点爷爷宁愿抛弃世间所有的一切,去换取它。点爷爷是真心实意的。点爷爷在任何事情上都是真心实意的。
慢慢地,点爷爷对家里的态度逐渐发生改变。几十年来,点爷爷因生性懦弱,色厉内荏,言语粗暴,动不动就与人发生冲突,遇事却又毫无主见;所以家里的大小事务,内交外政,与亲戚朋友的红白喜事、房产纠纷、利益争夺,人情往来,都是线奶奶一手主持操办。在所有这些事情上,点爷爷非但不能帮上一点忙,还只能乱上添乱。线奶奶尽管精明过人,但处理事情还是有理有度、以理服人,在维护家庭利益时机不到时该忍气吞声时就忍气吞声,该据理力争时就据理力争,该兵刀相见时就兵刀相见,几十年来线奶奶一人独力支撑着这个家庭,使家庭平安渡过一个又一个危机。同时也就养成了线奶奶颐指气使、斗强好胜、听不得别人对她有一句不满的话的习惯。点爷爷也养成唯线奶奶马首是瞻,对线奶奶言听计从的习惯。近些日子来,点爷爷渐渐变得不那么听招呼,开始出言顶撞线奶奶,对自己的事情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太愿意线奶奶插手干涉。点爷爷的神态也慢慢开始舒展起来,腰杆子也挺了起来。点爷爷好像开始重新做回男人,不能再忍受从前被奴役受摆布的状态。
线奶奶开头觉得很惊奇,很诧异,很快就弄明白了原来点爷爷有个固定跳舞的老太太,兰太,那个“老狐狸精”。线奶奶并不用去特别的调查打探,点爷爷自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点爷爷自己心里一丁点的事都藏不住,每天跳舞回来,满脸兴奋之情,满嘴的“兰太”长,“兰太”短的,弄得全家人都知道了,连底孙也晓得点爷爷有个跳舞的兰太。线奶奶冷静下来,沉着地分析事态,并选择了沉默。大家都觉得点爷爷在折腾新的花样,闹着玩儿,越老越疯颠,越玩越没个谱儿。既然线奶奶不作声,全家人也就从各个方面,各种利益层面,各个堡垒,但却不约而同地一致选择了沉默。
点爷爷却全然不顾家里人的感受,其实他一辈子从来也没感受过别人的感受。每天喜滋滋,乐呵呵,笑油油,到处招摇,活脱脱一个老不知羞的活宝。出门时,点爷爷边系鞋带,边笑容轻佻地引逗孙子:“底孙,要不要跟爷爷一起出去跳舞?我可是要快活去了”。并不搭理底孙,点爷爷就轻快地哼着曲子带上门走了。
回到家,点爷爷就像是凯旋归来的战士。点爷爷一半得意、一半炫耀、一半骄傲、一半自豪、一半虚荣、一半真真切切的满足,带着喜悦的声调到处宣扬:“兰太今天请我吃鱼丸”,
“兰太送了我顶绒线帽”;
“兰太今天给我带了自己做的蛋糕”;
“兰太给我织了条围巾”;
“兰太又带我去喝牛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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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奶奶两手交叉架在胸前,鼻子哼着气,冷笑着看着点爷爷在自己眼前表演的这一切:这小家子气、自私自利、没见过世面、愚蠢自负、忘恩负义、不知轻重、恬不知耻、令人憎恶的老不死,老恶棍,老流氓,老无赖,被那个老女人惯用的一些雕虫小技,一点小恩小惠,一些甜言蜜语,灌了些迷魂阵的汤汤水水,就至于弄得这样没头没脑,颠三倒四,混淆是非,黑白不分,丑态百出,乐得这样屁颠屁颠的。在儿子、媳妇,甚至孙子面前,忸捏作态,张扬跋扈,不可一世,全然没有个端庄持重的长辈模样,成何体统!当然,那个“老狐狸精”的这些小恩小惠,雕虫小技的伎俩,线奶奶向来是不屑于去使用的。男人不过是你手下的兵,任你调遣,随你派任,值得你去为他低声下气吗。随他怎么翻腾,点爷爷终究不过是线奶奶的如来手掌里的一只猴子。线奶奶打心眼里看不起点爷爷的这又一场新笑话。线奶奶对点爷爷向来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