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封信。一封来至香港的信。
　　 张老太看过儿子拿回来的那封信后，她兴奋地告诉他说小姨要来了。一起过来的还有茹心和茹心的儿子。
　　第二天。十点左右。张小巧被人喊去了厂部小会议室。
　　张小巧一脚踏进大门。里面烟气还沒散尽。会议圆桌上的烟灰缸里摁满了香烟头。有些散扔在地上的还飘着轻烟。显然这里刚开完一场什么会议。
　　厂办主任老杨看见张小巧进来，马上对站在跟前的几个交待完该说的话。那几个人就领着任务走开了。张小巧跟其中的两三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知道，走掉的这几位全是下面各车间的车间主任。
　　老杨笑着对张小巧打招呼。并且指个位子让他坐下。
　　张小巧正思谋着他请自己来的目的。老杨开口笑道：“小张呀！听说最近家里要来客人啦？”
　　张小巧心道：呀，他们的消息来得好快。于是便小心的答道：“是呀，我的小姨要从香港过来看望我母亲。”
　　老杨笑道：“这些我们都已知道。省统战部的江部长专门来过电话。厂长让我找你来，就是要问问你有何打算和有什么困难。”
　　张小巧紧张的答道：“沒，沒什么困难。”
　　老杨纠正道：“怎会没困难呢？我们调查过，譬如说你们家的房子，那也太小了吧？怎么能够接纳我们远而来的港澳同胞？所以在我们开会之前，厂长就嘱咐我们首先一定要把你的房子问题解決。”
　　张小巧赶忙答道：“那哪行。我们决不能给单位添麻烦。”他想要表达就是，不过一次很平常的家庭聚会，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吗？该不会是要重新分配给我一套大房子吧。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工厂最近根本没盖新楼，哪来的房子给他。
　　老杨继续说道：“为了你能够顺利的接待好远来的客人，我决定把自己的房子借给你。家里的设施一应具全。另外将厂部这台九寸的黑白电视也搬家去。你也知道，它可是用外币从友谊商店买回来的。能不用就尽量别用。一会儿，你同我一起去家里熟悉环境。”
　　张小巧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能麻烦领导。”
　　老杨蓦地沉下脸说道：“怎么不行！小张，你要把这次会面当成一份政治任务去完成。另外，你要叮嘱你的家人，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千万别说。特别是你。要大力宣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让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感觉祖国大家庭的温暖。”
　　张小巧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只是房子的事，我看就不必了。”
　　老杨坚持道：“那不行，既然是组织上的安排，我们就应该坚决执行。”
　　张小巧为难道：“那好吧。这事我回去和我母亲商量一下。到底一切事儿都是绕着她走的。”
　　老杨想了想说道：“也行。要快。时间不等人。转眼人就到了。”
　　张小巧带着各种想法回到家中。进门就瞅见母亲气噓嘘地坐在那生闷气。他放下手里的绿色挎包，笑着问她家里发生了何事。
　　张老太不无好气地说：“刚才居委会的几个女人来过。我把她们骂走了。”
　　张小巧疑道：“却是为何？”
　　张老太说：“还不是为了你小姨的事。不知她们从哪得来的消息。平日里沒少给我甩脸子，说我若大个年纪不应不顾不管的骂街，要给后辈人做个好榜样。如今听了消息，一个个嘻皮笑脸的跟我这讲政策谈道理，谁愿听她聒噪？“
　　张小巧笑道：“老娘，这又是何苦？人家也有人家的工作。她说她的。咱做咱的。我说老娘，我怎么觉得这事怪怪的。不就是来个把普普通通香港亲戚。用得着那么隆重吗？”
　　张老太冷笑道：“别人才不是傻子。是呀，你小姨普通。你茹心表妹也普通。可你表妹的公爹却不普通。据说她公爹从前可是国民党的大官，后来去了台湾。再后来不知怎地就去香港做起了生意。”
　　张小巧点头说道：“难怪。”
　　接着，他把今天在工厂发生的事情说给母亲知道。
　　张老太一听忙摆手说道：“别。你千万不要同意。和亲人相见就应该在自己家里。你去告诉他们，我们有家，有大的房子。”
　　张小巧知道母亲说的是自家在武昌城中的老宅。那是爷爷留给他们唯一值钱的东西。至从母亲住到这边，那儿就一直空着。
　　张小巧也想过，老宅那边虽说接待五七个亲友绝无问题，但在这边，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特别是薇娜和妮娜，总不能为了姨婆的到来，每天往返几十里路舟车劳顿吧。
　　现在母亲不接受厂方建议。张小巧只能去找一个折衷的方法。他想到了厂招待所。那个地方也去过多次，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几回部局领导下来，不就是下榻在那吗。于是，他把这些想法说给母亲听。张老太认为儿子说得也在理。一时间她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将就着同意了。
　　厂办主任老杨这也经过请示，同意了张小巧的方法。老杨在招待所给张家安排下最好套间，同时承诺倘要用车，随时予于安排。张小巧闻言千恩万谢不说。
　　这简直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物。张小巧第一眼看到小姨这家人时，心中不觉发出感叹。
　　今天，为了显得庄重，张小巧换上了结婚时穿过的中山装。好在这许多年身体沒有变型，整体瞧着也还舒坦。
　　然而，当他看见一位少妇扶着小姨从轿车边款款走来的时候，蓦地产生一股强有力的压迫感。她们身上穿的衣服，那款式那面料还有那花色，都是他不敢想像的。特別是小姨，年纪也在六十上下，却穿着一件黑底红花的敞领短衫，下摆一条黑绒九分裤裙。头上带顶黑底红圈的美人帽，帽的右上别一黄绒绒的饰物。颈脖处坠一串淡绿色的玉珠排起的项练。再看他的表妹，着一穿毛呢淡黄色套裙，乌发高高盘起，其间斜插一支带坠玉簪。眼晴上戴一只太阳镜。双耳各垂一枚玉质小坠，移步之间，恍惚有些摆动。
　　接送的负责人完成了任务就跟车离开了。在此之前，厂部沒通知张家派人去接车，同样厂方也沒允许派人前往。这离开的据说都是市委统战的。中午小范围的请张家客人吃了饭，算是为其接风。
　　一行人陆续进到屋里。张老太姐妹俩相拥而泣，茹心表妹也随着一起落泪。张小巧就劝。
　　厂里派过来帮忙的男女同事，见实在找不出可干的事情。就跟张小巧打个招呼离开了。
　　张小巧送他们出来，看见一群生面孔围在他家门前看热闹。这时他才发现茹心表妹的儿子一直没进去。正与围着他的几个太婆说话。因他讲的粵话，太婆们根本听不懂，只会嘎嘎憨笑。
　　走出来的同事中有来至保卫科的。职业习惯促使他开始驱赶热闹人群。张小巧赶忙制止并笑请他们离开了。
　　茹心的儿子撒下几位老太，走过来笑着跟张小巧鞠个躬，并叫了声“考夫”。
　　张小巧不知是什么意思。他亲热地抚着那孩子的脑袋，也说了声“考夫”。在他以为那大概就是你好的意思。后来才弄明白，那孩子是在称呼他舅父。
　　张小巧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孩子见到张老太仍是礼貌地叫了姨婆。这次发的是武汉口音，显然是之前有人教过。张老太高兴的将孩子拉到怀里，然后从胸前的内衣口袋摸出一个红包递给了他。孩子不肯要。茹心笑着说收下吧。谢谢姨婆。孩子便说谢谢姨婆。
　　听茹心表妹开口说话，张小巧便把目光移到她脸上。先前戴着眼镜，无法判定俊丑。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母亲沒有骗自己。表妹果然生就一张精致的脸蛋。更让他怪奇的是，一个来至资本主义地界的人，竟然长着一双“革命”的眼睛。
　　张小巧几乎都要开口说：表妹呀，你要早些过来，吴青华这主角非你莫属。
　　看着表妹，张小巧竟然不知不觉想到了王婷。若是将这两个女子拥入怀中，天下的女人都可以不要啦。
　　张老太瞅见儿子双目盯着茹心的脸儿不放，便开口笑道：“巧儿，来见过你茹心妹妹。”
　　张小巧蓦地悟到自己的唐突。他红着脸朝茹心点了点头。.
　　茹心礼貌地还了他一个微笑。
　　张小巧注意到，茹心把眼光移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拢了拢并未散乱的鬓发。
　　晚上，本就讲好张小巧带两个孩子去招待所过夜。临了要出门，茹心突然提出她和儿子也过去。
　　张老太就笑道：“也行。正留我们老的在家好说话。”
　　到了招待所，张小巧先领茹心她们去安排好的房间。然后出来又去服务台订了一间房。
　　回来时，正瞧见茹心慌乱地往手袋里塞什么东西。见他进来，微笑着请他到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张小巧就过去坐了半边屁股在沙发上。一时间，两人都显得有些拘谨。末了还是张小巧先找到话题。他对茹心提到了明天的安排。茹心很认真的听着，并时不时地抿一抿嘴巴。
　　张小巧也曾见过另一个女人这抿过嘴巴。她告诉张小巧，刚擦过口红，嘴巴抿几下能够将唇色晕匀。
　　于是他就想：这都马上要上床睡觉啦。茹心偷抹口红却是为那般？
　　第二天，本就约好由张小巧领着姨妈她们去东湖游玩。早晨，五人从招侍所回到家中，张老太说是要给他们下肉丝面过早。张小巧说已在招待所的食堂吃过了，免费的。张老太笑道：还有这种好事。于是就只去准备她和小妹的了。
　　小姨妈吃过早餐，怱然想起什么似地就问张小巧：“巧儿，今天是礼拜几？”
　　张小巧笑着答道：“今天是星期六。怎么啦小姨。”
　　小姨又问：“你们这里的邮电局礼拜天休息吗？”
　　张小巧点头说：“应该会。”
　　小姨又扭脸问茹心：“心。那东西该到了吧？”
　　茹心闻言一愣，继而很快答道：“按约定昨天就会到。”
　　小姨正色道：“那么我们今天就不用出去啦。等会儿让你小巧哥先去把东西取回来。”
　　茹心不以为然地说：“妈咪，东西搁在那又坏不了。晚几天去拿也没什么。”
　　小姨责怪道：“你呀，就是被华伟宠坏了。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
　　茹心笑道：“小巧哥已把事情安排好。突然改变，人家怎么看我们。”
　　小姨沉下脸说：“那我不管，要去你们去。你们走了我和你二姨去取东西。”
　　张小巧不知这母女俩打的什么哑谜。只想到会是有日用的东西托运过来。于是笑着对小姨说：“不妨。今天去不成明天再去。一会儿司机来了，我让他把车开回去。”
　　小姨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张小巧心道：今天不去，正如腾出时间准备东西。
　　待两个女儿出门上学后，张小巧就找出多年没用的“海鸥”牌相机擦拭。
　　茹心坐在一旁瞧着。在家里她也照像，那都请师付专门跟随操作。她自己却不会摆弄这玩艺。现见表哥拿出的相机跟所见到的不一样，就问。
　　张小巧笑道：“你说的是带广角镜头的相机。那我可玩不起。”
　　茹心说：“回去后我给你寄一个过来。”
　　张小巧忙说：“不用。不用。我这也很长时间沒玩它了。”
　　茹心闻言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约莫过了上班时间，小姨就催张小巧去邮政所。
　　茹心笑道：“反正没事，我也同表哥一同去。顺便四处转转。”
　　茹心的儿子也要跟着。却被他外婆喊住。
　　到了邮政所。张小巧进去查问。茹心就去随近的商店转悠。
　　东西果然到了。张小巧顺利地取到物件。两个包裹。
　　回到家中，小姨吩咐张小巧打开了包装。看到这两样东西，张小巧兀地心动不己。一件认识，那是电视机，跟厂部的长得一样。不过瞧着比它更大更精致。另一件不认识，长长方方的，还镶嵌着两个大大的金属环。
　　张小巧用手按住心口，激动道：“小姨，您这是将天上的星星给我们搬过来了呀！”
　　小姨一听，畅快地笑了起来。很明显，她挺满足。有什么能比自己送出的礼物，对方兴喜地接受而让人高兴呢。
　　茹心却很淡定。因她认为这挺平常。
　　茹心的儿子小超这时可以大显身手。他亲自教表舅调试这两台电器。
　　张小巧看着小超熟练地操作电视和那叫着录放机的东西，既兴奋同时也感到非常惭愧。
　　下午，张小巧去照像馆买了两筒“柯达”胶卷。然后又专门去演出队借出两套衣服。
　　张老太一直对游玩这种事不太感兴趣。她首先提出不去。妹妹见姐姐不去，她也不想出门。
　　听两老这么安排，张小巧和茹心似乎都很欢愉。终归没有老的随着，人也方便自由不少。按照表妹的指点，张小巧又去准备下野炊的食物。
　　一家人吃过晚饭，两老坐到一边沙发上闲聊。茹心则摊开皮箱捣腾。
　　张小巧收拾完碗筷过来，茹心已换了一身外套让他瞧。张小巧瞅一眼笑道：“心妹穿什么都漂亮。只是出去玩，大约要休闲一些。”
　　茹心又去换了一身。这是一领滚边盘扣绣花旗袍，大红绒面做底，谷黄丝线织领，领心又留有底红，胸以下腰以上斜一支牡丹，花面被切成两半，一半在左上，另一半则在右靠上。两花的联线上展着两参枚黑绒绣上去瘦叶。这领旗袍把个茹心的身子裹拢得娇柔有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张小巧仔细瞧了一阵。心道：这哪是去玩？倒像是服装展示会。
　　次日，张小巧一行去了东湖。
　　家中。中午吃过午饭。小姨突然提出去拜访周围的邻居，说是来了许久，不去看望一下邻里却不礼貌。
　　她这要求让张老太挺为难，心中暗暗责怪妹妹多事。却又不好推脱。急难之中，突然想到了刘源珍。
　　对于张老太的造访，刘源珍颇感意外。在她的印象中，老太太是不会轻易踏进别人家门的。更何况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衣着华丽面容慈祥的老妇人。刘源珍便想：这大约就是张家的客人吧？
　　这两天张家发生的事，整个街坊都吵得沸沸扬扬。刘源珍也不能不知道。她也曾想去问候一下。但思来想去又觉不妥。
　　到底那是别人家的事。记得老太活着的时候就曾对她说过，女人家家的不要随便去别人屋里串门，那样让人觉得你很岔。所以后来不是亲密关系，她一般不会去别人溜门。
　　张老太对刘源珍说明来意。刘源珍立刻被张家小姨想法所感动。她殷勤的把两位老人让进屋里。待她们坐定，刘源珍泡好两杯红糖开水递给二位。杯子里的糖水没放满，只留到离杯口八成的样子。这却是有个说法，杯子里的水上得太满便有赶走客人的嫌疑。
　　张老太高兴地接过杯子，笑着说了场面上的话。这就让刘源珍备感疑惑，深觉其言语上有些反常。
　　张家小姨一直微笑的瞅着刘源珍。待姐姐把话讲完，她也说了些打扰照应的话。
　　刘源珍也礼貌地回应着。
　　很明显，张家小姨对她得体的应答非常满意。这位来至香港的老太太着实沒有想到：在内地，尤其在这么偏僻的小地方，居然也存在如此具有语言天赋的女人。她开始喜欢她说话的语音和腔调，还有那极富感染力的表情或动作。这又很容易让她回想起曾经的年轻，以及在大学的校园里那些激情澎湃的演说。
　　在过往的岁月里，特别是近十来年，张家小姨已很久沒有遇见这样的语言“高手”。既使她说的具是些家长里短。这时，张家小姨似乎明白姐姐为什么专门引自已到这来了。
　　然而，喜欢归喜欢。像今天这种拜访只能是“蜻蜓点水”。坐一下赶紧得走。否则，礼貌就变得不礼貌了。
　　张老太却不想立刻就走。她对妹妹说再坐坐吧，我的茶还沒喝完呢。
　　张家小姨瞄着姐姐笑得意味深长。
　　刘源珍忙笑道：“不打紧的。平日里我们娘俩一说就是一个下午，现急着走倒显得我不礼貌了。”
　　张老太忙应点道：“是呀，我的这些街坊都不是把咱们看外的人”
　　刘源珍其实早就明白张老太的意思。她是想妹妹拖在这里，一直拖到弄晚饭的点。这样呢，既可满足了她妹妹的意愿，同时也显得自己在这一片多么有人缘。
　　有了这种猜想，刘源珍一时又感叹起张老太的无奈。这又是何必？对于自己的亲妹妹。那么，即便如此，却也不该犯了许多的众怒不是？
　　这么想着，她便笑着对俩老姐妹说：“二老先说着，我去前面铺子买些瓜籽过来，咱们边听边说。”
　　张老太当然愿意，掏出钱来说她请客。
　　刘源珍当然不允。
　　张家小姨一人抵抗不住，只能由她们安排。
　　一会儿刘源珍捧着糖果瓜子回来。
　　张家小姨坚持要走。
　　刘源珍心道：看来挡是挡不住了，好在刚才自己作了安排。于是就敞亮把老姐妹送出门来。
　　三人刚走下走廓的台级，刘源珍就看见附近的几户人家都站在门前笑吟吟地望着这边。
　　见她们出来，那几家不约而同地拢了过来，俱笑着向张家小姨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