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作品名称:鬼地 作者:蔡凡 发布时间:2019-11-02 08:56:59 字数:6199
在父亲梁其远的引导下,梁慧明逐步养成写日记的好习惯。在他书写的日记里,有些内容或段落已基本够成散文小说形式。其中有一部分就提到过兄弟梁为军。他是这样描述的:
为军很少回我们这个家,只要他一回来,我和妹妹都会从心里排斥他。因为他真的不像是我们家的人。他身着光鲜靓丽的衣服,头发梳得瓦亮,最让人不习惯的是,他一开口竟然说的是普通话,像是从北京来的孩子。只要看见他,母亲就像寻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根本不给他活动的空间。母亲的行为更加了我们对他的不满。
那时,梁慧明也隐约的听说母亲准备把为军会过继给代阿姨他们家。
这个要求是代阿姨提出的。她说刘姐,你本就有儿有女的,对于这个孩子,有多不多,有少不少。你就当可怜我和向工,把为军让给我们。
刘源珍还专门为这事去问过师娘。对于为军的事,周方玉是完全清楚的。现在,源珍来征求自己的意见,她就明确表达自已的想法。她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亦是一件善事。
刘源珍从师娘的言语中悟到这么一层意思,儿子永远是你的儿子,有人帮你好好的养着,为啥不同意?
刘源珍终于答应了代福娟的请求。
那时节,两家都快要进行户籍移动了,刘源珍突然改变了主意。
其实,刘源珍不是那种思想飘忽的人,只是因为梁其远带回的一个消息让她实在接受不了。
梁其远告诉她:向工正在偷偷办理工作调动。
起初,刘源珍是不肯相信的。因她知道,丈夫梁其远从头到尾都不同意将为军过继出去。那么,他会不会提供假信息而让自己收回先的想法呢?试想,倘若向工一家离开赵家墩,那她可能就永远见不到儿子为军了。
这可是她万万不能答应的事情。所以她又去了师娘那里。这回她是去让王婷帮忙确定这件事真伪。
很快王婷就带来准信。向工确实在办理工作调动。
证实了这件事,刘源珍起初是觉得是愤怒。这不是变便地要拐走我的孩子吗?然而回想起这三年人家对孩子的付出。她又开始矛盾起来。那些日子,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有时还在梦中哭醒。梁其远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其实他在这段时间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从内心讲,他从山区背井离乡来到城里,好不容易站稳脚根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虽不富裕,但也舒坦。如今却节外生枝,演绎出这一出。
思前想后,梁其远对刘源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那就是同意将梁为军过继给向家。
刘源珍听完他的话惊呆了。
梁其远说:“先前我不同意,那是为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面子。现在都答应人家啦,突然反悔,你让别人以后怎么看我们?”
刘源珍哭了。她说:“那就是再也看不到他啦!”
梁其远突然大着嗓门喊道:“我怎能不知道!”
那几天,刘源珍一直没搭理梁其远。
梁其远也不敢随意的碰她。这时,他同样想到了周方玉。他想,大约只有她才能解开妻子的心结。
周方玉听完梁其远的想法,沉默了许久。未了,她对梁其远说,让我和师傅去说吧。
前一次,刘源珍去寻问师娘,师娘是站在一个孩子母亲的角度说服了她。这次情况发生了变化,她只能单纯的站在孩子的角度谈这个问题。
周方玉对刘源珍说:“这来之前呢,我和你师傅纠结了半天。小梁也听着。师娘我也不是否认你俩养不起这孩子。今后会怎样我不敢说。但至少现在我敢肯定,你们给不了为军现有的生活。我的想法你俩应该明白。我呀,现在最怕的是你们以后会怪罪我。特别是源珍。因为我最能体会一个做娘的思念儿子的那种心酸。”
周方玉讲这话时,眼眶已然饱含泪水。
刘源珍慌忙说道:“师娘,不怪您,不怪您。您这一说,我也想通了。为了会军,我什么也忍啦。”
“关于这件事,你师娘说的,你们只能作个参考。主意呢,还得你们自己拿。”马道林终于开口说道。
刘源珍闻言说道:“谢谢二老。这事我已经想好啦。”
梁为军要离开这个家,梁慧明兄妹根本不清楚。
那段日子,梁为军一直都待在这边沒去向家。梁慧明猜想可能是与向家的托养合约到期。
梁为军回来后,母亲甚至请了假在家陪着他。她单独地为他做许多好吃的东西。而且还专门领他去汉口,给他买了数套四季服装。
母亲的行动自然引起梁慧明的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却是不忍对母亲发着。于是,他就把这种情绪渲泄在梁为军身上。暗地里,没少找茬欺负这个兄弟。
令梁慧明感到奇怪的是,梁为军几回捱打却不似先前去母亲那告状。但母亲还是知道了此事。从小到大,母亲没动过梁慧明一根手指。这回却对他大打出手。
刘源珍边打边哭道:“你这孩子怎地就那么的不懂事呢。”
在梁慧明的记忆中,那一回,他把母亲的打一次性的都捱完了。
梁为军终于还是跟着向工程师一家走了。
刘源珍为此大病了一场。
对于母亲的卧床不起,梁慧明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对弟弟不好造成的。终归那时他还小,弄不清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既使懂了,他也不会真正体会什么叫生离死别。
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梁慧明主动揽下了家务活。他在代婆婆的指点下,学会了生炉子煮饭烧菜。有时父亲晚上没回来,他也会学着母亲的样子,端出那只暗红色的大硬塑盆,将要冼的衣服泡在里面,然后把家中那条磨得快沒棱角的搓衣板斜在盆中。他把泡透的衣服一件一件在搓衣板上搪好肥皂,再把上好肥皂放在脚边的蹚瓷洗脸盆里。待把所有衣物上好肥皂,就开始有模有样,一件又一件地搓洗起来。
在梁慧明冼衣服的时候,有个人影一直坐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看着他。梁慧明冼了多久,她就观看了多久。看完这一切,她起身拎着自家的小靠椅就回家了。
张小巧见母亲回来,就笑道:“正担心您在外面着凉呢。”
张老太撇嘴说道:“你有这么好心?”
张小巧习惯了母亲这么讲话,心里只当她承认自己的好心。他笑着问母亲道:“今天去哪视察啦?”
白天在工厂确有领导下来,张小巧就把欢迎条幅上词语用到了这。
张老太听儿子拿自己开涮,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把靠椅顿在墙边,过来桌边挨着儿子坐下。两眼喜旺旺的瞅着他。
张小巧被母亲盯着不好意思。抓起桌上的书假装的看。
张老太按下儿子手里的书本笑道:“今天我给你去找女婿去了。”
张小巧闻言不满道:“瞧您讲的什么话?您那两孙女连小学都没上完,却在这胡扯什么女婿。”
张老太不以为然地说:“看好了就先定下来。有什么不好?在农村这叫那个,对,就叫娃娃亲。”
张小巧哓得老太太总爱讲些不着边际的话。为了让她继续高兴,便干脆陪着她疯下去。便笑道:“您这是瞧中了谁家的孩子?”
张老太点着她以为的方向说:“就是梁家的大儿子。”
张小巧疑道:“哪个梁家?”
张老太急道:“就是跟你死了的女人蛮好的刘姓女人的儿子。”
张小巧释然道:“却是说他。我的娘,梁家在这边,您指反啦。”
张老太嘟啷道:“进了屋子,哪知道哪边是哪边。只要人沒指错就行。”
张小巧笑道:“这边也有一家姓梁的。他们家可全生的是女儿。”
张老太不满起来。她不耐烦地说:“别跟老娘在这弯弯绕。狗日的,我在这跟你讲张良计,你却在那搭过墙梯。我对你讲,巧儿,老娘我可观察那孩子可不是一天两天啦!”
张小巧笑道:“好,好。我知道了。老娘,您说的事到我这就为止了。千万别在孩子那胡款。”
“怎么说话的!小心老娘打坏你“张老太笑道。
张老太说话间,脸上的肌肉突然一阵抽畜。
张小巧看着母亲显出痛苦的表情,赶忙起身问道:“老娘,您这是咋地啦?”
张老太脸上迅间恢复平静。她说:“刚才,就那一刻,心里头好似有人用针尖划过一样。不过。很快就好了。”
张小巧闻言拿手按住自已心口,责怪道:“老娘呀,您吓死我啦!”
张老太笑道:“瞧你那点出息。不过,就在当才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如果老娘要是死了,你和你那孩子该怎么办哟?”
“好好的。您说这干嘛?”张小巧疑问道。
张老太道:“天晴防天色,天色防冇得。巧儿呀!这都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还是劝你好好地替这两孩子找个妈才是。”
张小巧闻言没有吭声。
张老太见儿子不搭话,便问:“莫不是你还在想着那个死鬼?咳,当年就是不肯听老娘的。你说你那表妹茹心,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你就是不肯。偏要找汪亭梅这个短命鬼。”
张小巧不耐烦地反驳道:“老娘你又把那些陈糠烂谷子事翻出来干嘛?茹心表妹到底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单凭看张照片,我知她是甜的还是辣的?更要命的是她人在香港。香港,知不知道?老娘。”
张老太道:“管它香港臭港。你小姨说只要你同意,就可以给办证去那边。”
张小巧说道:“这个问题当时我就堵死了您的想法。我去了,您怎办?老娘,您真是年纪大啦,稀奇古怪的念头愈来愈多。完全不着边际。”
张老太可能觉得理穷。口气也不那么硬足地说:“闲着也是闲着。娘俩聊天么,还不是想到哪就说到哪。不过说转来,也不知你小姨现在怎样啦?”
张小巧不以为然的说:“您老还担心她?摸错了也比您过得好。不是说姨父是个大公司的董事长吗?”
张老太讪笑道:“沒那么威武。唬人的。”
张小巧笑道:“吹那牛有么用。现在的人不吃那一套。你再怎么有钱。再怎么地位高。他们却认为是资产阶级,不稀罕。”
张老太正色道:“现在不稀罕,总有一天会稀罕的。”
张小巧说道:“这话在家说行。可不敢去外面说。”
张老太大声道:“那又怎样?别看这些人现在都穷哏穷哏的,一个比一个冲。总有一天......哼。瞧着我就想骂他们。”
一提到这个骂字。张小巧忍不住嗔怪自已的母亲来。他说:“以后在外忍一忍吧。那蛮招人怨恨的。”
张老太终归没听儿子的。走在外面,只要认为人家惹着她了。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她就会“出口相向”。
这一天中午,刘源珍拎着一篮子菜,正急火火地往家里赶。她要尽快地将饭做好。下午,车间通知提前到岗。说是要召开全车间大会。这次病好以后,她再没肯让慧明帮着做饭。她不想因此而耽误了孩子的学习。
转过自家这边的墙角,刘源珍蓦地瞅见张小巧的母亲拄着拐杖迎头走了过来。她赶忙将脑袋浅埋,低了眼眉就想匆匆闪过去。在她心里,这终究不是正常的老人家。尽力躲开才是。
刘源珍奇怪今天沒有听到张老太近似自言自语的骂声。走过去,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结果却比挨骂更让她觉得心戾。
因为她发现老太太正站在那瞄着自己笑。
这使得刘源珍感到非常疑惑。不知是何缘由会让老太太突然改变了态度。
既使这样,她也不会轻易地对其示好。终归一个人给你留下的阴影,不是说抹去就抹去的。
从那天起,张家姐妹来梁家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而且是名目张胆的。
刘源珍就想,一定是有最近发生的事情触动了张老太,否则,她不会无缘无故抛出橄榄枝的。言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人家走出了第一步,自己一后辈人却不能太小气不是?
刘源珍瞧着老太太在家时,试着让慧明跟着张家姐妹去她家玩耍。
梁慧明不肯。他说他惧怕张老太。
刘源珍就笑道:“你去。倘若张家奶奶不给你好脸色,你就赶忙回来。”
梁慧明还是不肯。
刘源珍又是一通好说歹说。梁慧明这才硬着头皮去了。
梁慧明走后,刘源珍一直在家紧张的数着钟点。看看挂表走过去了十来分钟,这才把心放下。
那天,梁慧明回来得挺晚。刘源珍忙赶着问儿子情况。梁慧明不好意思的说,张家奶奶对他很好。还用糖水煮鸡蛋给他吃。
刘源珍听完,连说了几个好。
后来再去,刘源珍就让慧明带上他三伯才寄来的蜂蜜。山里出来的蜂蜜均都结了厚厚的蜂糖。一小匙黄白的蜂糖,足可冲出两大杯蜜水。
张老太受了。也让慧明带回一罐绘有人物画像的茼装饼干。
刘源珍责怪慧明不该接收。慧明急道,不收不行。不收不让走。
出于礼貌,刘源珍就去商店买了老人和孩子吃的袋装食品,另外又买了十来个苹果,一个袋装了。她拎着这些东西,亲自去了张家。
张老太喜出望外,颇有些激动的把刘源珍让进屋里。显然,刘源珍的举动很入她的心泉。这就是她想要的老派作法。这丫头懂事理,有教养。
一开始,两人都有些拘紧。后来话匣子打开,立时云开雾散地聊开了。
闲聊中,刘源珍愈来愈觉得张老太的思想和作派跟自己那继母不相上下。于是就顺着这条思路去挖掘谈话内容。沒想到张老太越听越爱听,越听越兴奋。
她喜道:“你这丫头就是会说话。不像小巧的媳妇儿,说起话来能把人胀死。不过现在说起她。老太婆要跟你陪个不是。以前我错怪你啦!那叫什么恨乌及屋。”
刘源珍记得是爱屋及乌。到老太太这就变了。却不好去纠正她。只是笑道:“可别这么说。我不也曾误会过您么?”
刘源珍说完,两个都会意的笑了。
说实话,张小巧不得不佩服老娘的嘴巴毒。这倒不是说她骂人骂得刁狠。武汉人如果说别人嘴巴毒,大约有灵验的意思。前几天她才提到小姨妈的事,今天他就收到一封从香港邮过来的信件。
这封信是由王婷带进来交给他的。下午王婷上班过工厂门岗的时候,门卫李师傅叫住了她。他问道:“姑娘你是宣传科的吧?”
王婷笑着答应是。
李师傳就问:“你们宣传有邬美玲这个人吗?”
王婷想也不用想就答道:“没有。我们那没这个人。”
李师傳疑道:“吔,这就怪了。明明白白就是写的宣传科呀。”
王婷就问:“师傅,有什么问题吗?”
李师傳解释道:“是这样的,刚才邮递员送来一封信,写的就是宣传科邬美玲。”
“您拿给我瞧瞧。”王婷笑道。
李师傅就把那封信拿了出来递给王婷。
王婷接过一看就笑了。她说:“这封信是我们那的。您老没注意这下面一行小字。”
李师傳凑过来盯着那花哨的信封。
王婷笑着指给他看。
李师傳不好意思的笑道:“年纪大了,眼晴不行。瞧不清写的啥。”
王婷就念给他听:张小巧代转。
李师傳恍悟道:“哦,是张老师的信呀!”
王婷笑问道:“您认识他?”
李师傳笑道:“怎不认识。我看过他演的戏。洪常青。可好看了。”
李师傅说着双手就跟着比划。
王婷一眼就看出那是“常青就义”时的舞蹈动作。于是笑道:“您学得还真像。”
李师傳嘿嘿笑着。
王婷说:“信我拿走了。您老忙。”
张小巧从王婷手里接过那封信时,双手紧紧捧住她伸出的那只手。王婷慌忙往回缩,却不能够。她的脸立时涨得绯红。急道:“别这样。好多人瞧着呢。”
张小巧这才松开手,拿过来信件说道:“听说你要走了。是不是在躲我。”
王婷缓了脸色说道:“听谁说的。我走去哪?”
张小巧酸酸的说:“别跟我装啦。厂部的调令都下来了。子弟小学。”
王婷笑道:“你说那呀,组织上的安排,却不能不服从。何况,调过去的不只我一个。很近的。如果有时间,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张小巧悻悻地苦笑道:“找你有么用?你总是那么对侍我。我这心呀瓦凉瓦凉的。”
王婷正色道:“你又来了。再这么说,我可要到张科长那告你。”
张小巧连忙笑道:“好。好。不说还不行吗?小姑奶奶,那我请你吃饭总可以吧?”
王婷回道:“不行。”
张小巧笑道:“为什么呢?”
王婷笑道:“回去晚了,公婆会怪罪我的。”
张小巧瞅着面前这个女人,心里着实很无奈。她肯定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却总是装着不懂的样子。然而,她肯定不会不懂。至少她有过男人,生过孩子。回想跟她的接触,他突然想到了毛主席关于战争的十六字令。既所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王婷真真切切就是这么做的。
当他张小巧用言语和肢体挑逗她的时候,她会顺着他走一段。这一段不长,点到为止。有时甚至严词拒绝。这让张小巧想到了放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又意想不到的找他帮个小忙,或是问个什么专业问题。这时,张小巧渐渐飘远的思想又被她拉回。如此反复巡环。
张小巧彻底地陷入这个游戏不能自拔。终于有一天,他才弄明白,她这是在玩嗳昧。是在找一个精神上的寄托。
当张小巧醒悟到这个节点后。一改往日风格。他再想,美女人也是女人,美女人之所以难以拿下。那是男人有了心结。当你把美女人不当美女人,甚至当她是小猫小狗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张小巧曾经在日记里这样写到:女人是感性的动物。与这种生物相处,得用三分语言七分动作。相对于甜言蜜语,她们更需要你的抚摸。
然而,王婷还是从他手上脱勾了。在张小巧的记忆中,她是从他身边唯一走脱的女人。
他知道王婷的离开,定是马道林那个老东西动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