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烈火得失

　　“要你吃饭，奥尔丁顿夫人，好好吃饭。”
　　南希趔趄着朝饭桌走去，跌坐在位置上，用手紧紧捏住餐具，开始吞咽着进食。陛下朗朗笑着。
　　“该如此。”他说道。
　　南希顾不上分清餐盘里的食物种类，不断将它们往嘴里送去，嚼两下就咽去，食道被撑得胀满，难受之中她撂下银叉，端起矮杯将水灌入口中，她以为这样就会吃得快些。她没有抬头，换用手指抓取食物，她知道自己正受着陛下的眄视。
　　圆盘所裹盛的，一点一点变成了黄沙，尖顶被她一抓，最外的层沙向下滑着，就要跌出边沿。恍觉自己像一个歪扭的漏斗，南希张开嘴，吞吐着细沙。只有一下一下咬着牙根，才能将这沉重嚼碎。她吃得很快，但却感觉似乎从未这么慢过。
　　有一道很轻的声音。“奥尔丁顿夫人，你知道吗？我多希望去年那场地震，发生在奈登的封地上。”
　　南希有片刻诧异，进食的动作一顿。她依旧低着头，如同什么都没有听到，头又沉了几分，粗砺磨得口腔发疼。那不再是猜忌，也不再是犹疑。国王不会放过奈登，他能将这句话说出，是几乎能够笃定，南希不会再与奈登相见。
　　整个胃早已被填满，食物反上来，令她作呕想吐。面前仍有无数黄沙，怎么也吃不尽，一阵一阵的恶心，这种感觉拖得她越来越慢。
　　“你们有多久没见了？一年？”他盯看着南希的无名指和小指，忽然笑了笑，“你知道吗？感情都是会淡的，你们分开了这么长的时间，你说，他对你还有感情吗？”
　　南希无法出声，痛苦中有念头一闪而过，她庆幸自己此刻无法出声。进食的动作有些笨拙，她的余光能看到，随着时间推移，艾比二人的背脊......越来越低。不知道又是多久，她的意识都有些散乱，几乎止不住要吐出来。
　　“希望夫人每天都有这样的好胃口。”陛下站起身来，“行了，我还有事情，就不留下来陪奥尔丁顿夫人用餐了。”
　　他对手下交代道：“以后每日到了饭点，你就来看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不把所准备的饭食全部用完，你就不准离开！”南希放在沙堆上的手，终于停下来。
　　他淡淡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二人，最后说道：“这铁具就留在这里吧，给奥尔丁顿夫人当作纪念。”
　　门关闭的那一刻，南希甩开椅子，跌跌撞撞奔向艾比和温妮莎。她手忙脚乱地帮她们解着脑后的禁锢，铁面具被取下时，连带着一片湿润，好像是汗泪的交融、舌压板带出的口水，又好像是自己没能将手擦干，混出了“泥沙”。
　　先是艾比，又是温妮莎，当最后的铁器落地，南希也随即跪了下来，她嘴里还有已经无法吞咽的食物，她模糊地不断说着：“对不......对不起...”艾比二人暂时说不出话来，只盈着泪，向她摇头。
　　南希胃里一阵抽痛，她干哕两下，忙捂住嘴，晃着起身，朝私室跑去。一低头，食物都被她呕在了盆子里。
　　......
　　
　　前线捷报频传，卢克亲王节节败退。
　　月前，他已率残部撤回杜古拉城，那是他所管辖最大的城堡，也是他最后的庇护。如今孤城被围，无依无靠。
　　这是一个平凡的正午。
　　南希坐在桌前，迟迟没有拿起餐具。“夫人，请尽快进食吧。”从她身后响起的，是她熟听了三个月的声音。
　　南希抬起胳膊，执拿过肉叉，手指间带着过去二十五年从未有过的丰腴，她甚至有些不习惯，却渐渐明白了陛下的目的。“温德伊先生今天似乎有些急躁，是待会儿...有事要忙？”南希缓缓开口，是向身后那人。
　　“夫人很聪明，陛下有要事同众臣酌商。”温德伊是陛下身边的人，官职一点不小，却被要求每日来监督南希进食。
　　“来的人很多吗？温德伊先生。”南希又问道。
　　温德伊点头，“是的。”
　　“那我可该吃得快些，以免耽误了您的时间。”南希轻轻笑说。
　　“也没那么急，您正常用餐就好。”
　　南希暂时没有说话，将一块白切牛肉缓缓咬碎吞咽下去。在墙边，艾比、温妮莎和温德伊带来的侍卫安静站着，整间屋子就只有她嘴边的动静。
　　“温德伊先生常年随在陛下身边，可知道最新的战况？”
　　温德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要问公爵殿下的近况吧？他和伯尼王子此刻正将杜古拉城围得密不透风，断了城内的粮食水源，守着里面自行瓦解。”
　　大概是被南希问得有些烦，他又补充道：“夫人该享受现在的美馔，要知道，此刻杜古拉城同样在用餐的人，面前摆的，可不只是牛肉了。”南希觉得温德伊的口气同他的主子学了八成像，另两成，他的轻藐不够高上。
　　连水源都断掉了吗？快回来了。知道了所想知道的，南希也不再吭声，将面前的牛肉喂进嘴里。
　　......　　
　　“温妮莎，我待会儿可能走得快些，你一定跟上我。”南希站在一个转角前，对温妮莎交代道。
　　温妮莎点点头，“好的，夫人。”
　　走廊的窗户大开着，时不时有罡风刮进来，造出声音。外面乌云遍布，带着城堡内部一片阴沉。稍晚是不是要下雨？南希心里暗想。她的手有些颤抖，恰从转弯的另一边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南希捏了捏手上的纸片，走了出去。
　　前面有三个人，南希只认识其中一个。他们对她的出现感到意外，却当是偶然相遇，没多大在意，仍迎面走来。
　　南希的步子又快了几分，那毫无感情的光滑纯白闪刺着她的眼，在擦肩而过的一刻，她将手里的纸片塞入身旁红色衣袍之下。
　　她没有迟疑，也没有回头，大步大步走着，显得有些慌不择路。
　　......　　
　　温妮莎事后告诉她，普莱斯主教曾站住，不解地注视她远去，她也看见了他曾从袖袍里掏出来纸片。
　　他不知道南希身后总有人悄悄跟随。“他无辜吗？”南希也曾问过艾比。
　　“不，他不无辜。”艾比说。
　　大概是半夜吧，从外面传来嘈杂嚷闹声，此起彼伏。
　　艾比敲了两下门，在她应声后才进来。
　　“夫人......”艾比站在那里，迟迟再没有开口。
　　南希一直未眠，呆坐了一阵儿，起身将窗帘拉开。火把的亮光照得城堡周遭一片通明，人们持火来来往往，却无张惶。
　　推开窗子，湿润的空气随即侵进来。她住在二楼，开了窗，楼下行人的声音就清晰可闻。
　　“快些，这里！真是奇怪了，明明先前一阵接一阵下雨，普莱斯主教的家里怎会突起大火？”
　　“从屋子里燃起来的，是翻了蜡烛吧。”
　　艾比说得不错，“普莱斯主教”，的确不得人心。南希转过身，和艾比一起走出卧室。温妮莎刚巧回来，两手带耳，冻得通红，她又扭头，不放心地检查门是否关好。
　　“温妮莎，你问到了什么？”艾比说道。
　　温妮莎喘了喘，“普莱斯主教家中突发大火......”
　　“然后呢？”艾比追问。
　　“说是陛下已经赶去，火到现在未能灭掉，主教恐怕......凶多吉少。”
　　南希遽然想起什么，“主教夫人和他们的女儿呢？”
　　温妮莎目光一暗，摇了摇头。
　　南希的双腿有些乏力，艾比上前将她扶住。“那女人嘴里吐出无数谎言，她弃了自己的亲夫不顾，您不要难过。”艾比低头宽慰道。
　　“那女孩是不是无辜？”
　　艾比没有答话。
　　奈登给予了“红衣主教”新的生命，他却将奈登背弃，他所拥有的，会给敌人协助，那严峻，可将奈登摧毁。南希能接触的越来越少，每每听到他的事情便愈发慌张，无法看他好好存活。南希只是想搬开奈登不远处的绊脚石，却忘记了石下所寄居的，手上就....沾了血腥。
　　她赌赢了，陛下现在的确不敢杀她。
　　南希又走回卧室。书桌上放着两张废纸，是她先前的草稿，藏在昏黄的烛光下，和最开始的位置有着偏差。南希感到痛苦，得与失要将她撕裂。她拿起桌上的纸，手微微前伸，她看着蜡烛的焰火迅速蔓延开，将纸片一点一点吞噬。同时，她也看见了自己亲手写的字。
　　【雅各，请救我出去！我已无法忍受折磨。
　　看在你父亲和妻子的面子上，救我离开，奈登会归还他们自由。】
　　......　　
　　富有。
　　一无所有。
　　南希随在领路人身后走着。两边的奢华缓缓向后退去，如果站在多年以前，这定是一场荒谬的梦境，铺满了浸透鲜血的生金。
　　心底泛出隐隐的焦躁，自己还一度试图回想这焦躁产生的原因。可怜了一切将要发生的。
　　是陛下所下命令。为战争胜利而办的大典，南希要出席演说，在王宫宫墙的高台之上，在都城的全部臣民面前。大军还未归来，这典礼也算不上庆功。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此番举动另有深意。
　　艾比在这王宫内和一个每日来配送蔬菜的农夫熟络，她从农夫那了解到外面的情况。新选任的枢机主教接管工作并不顺利，有人说普莱斯主教引上帝震怒，因而上帝降下大火作为惩罚，也有人说那场火灾是人为制造，引得人心惶惶。
　　紧接着不知从何处散出了信息，在民间口耳相传，称奥尔丁顿公爵夫人实际是被陛下所囚禁，陛下忌惮奥尔丁顿公爵手中的军权，君臣早已不合，战争即将打响。现下人人自危，各地一片混乱。
　　那农夫经营着一个农庄，他将要关闭农庄离开这里，便在不久前向艾比表明了心意，他有办法带艾比离开，希望艾比能与他同行。南希问艾比意愿，艾比踌躇而未决断。在她脱口前，南希就做了决定，最后她将身边所有方便携带的财物都交给了艾比，要她离去，并带上温妮莎携行。
　　现在吗？艾比和温妮莎应当已在那菜农拉货的木箱里了，她们会平安逃出，南希只有在这个时候能看晰未来。
　　转眼已到了台阶下，她和万人的目光，约莫只相差...两丈火焰的高度。
　　“......杜古拉一战的胜利，是你们的功劳，是奥尔丁顿公爵的功劳，是全军将士的功劳，也是霍隆举国上下的功劳！我们该欢庆，该为这场胜利而振奋。如今军队所到之处，无不展现着我们霍隆的强大！”国王站在高台上，声如洪钟，随着他双臂的抬起，广场上涌起掌声，经久不衰。
　　温德伊向陛下示意，陛下的目光随即移来，将空气压迫。他双手放下去，伴着两脚侧转了一定方向。他又抬起了右手，朝向南希所在的通道。他高声道：“奥尔丁顿夫人就在这里，现在请她上前来，代表奥尔丁顿公爵，为这场可贵的胜利，向你们演说！”
　　南希没有移动，她听到外面潮水般的掌声，灌入耳朵，响彻着。
　　不知何人将她推搡，她才硬生迈上了台阶。一步一步，南希抖了抖右手衣袖，一股冰凉在她掌心坠落，她听到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
　　太阳光就照在几步外，陛下向人群看去。
　　南希的指尖已摸到那处尖锐，她举起手，用指肚所触尖锐，朝脸上用力划去。顷刻间疼痛袭来，排山倒海，浑浑欲出。
　　血液汩汩淌下，半边脸仿佛牵带着全身疼痛，她不大清醒，手一松，掌中沾了血的宝石就这样滑落。她没有低头，却能够想象那链银如何拉扯着剔透深蓝，一阶一阶摔落。
　　卫兵大多还发着愣，有反应快的叫喊着什么，南希却已在此刻一步迈出了阴影。国王回过头，视线被无序的血红吸引，笑容就僵僵停住，南希罕见，在他脸上瞧到了慌乱。
　　温德伊喊着士兵，他们冲上前，把南希围挡住。但人们的目光一直在通道口等待，那画面早在脑海，便是哗然一片，广场上的混乱嘈杂随即开始失去控制。
　　南希被他们拉回通道内，光线的强弱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环境，连续的变换，让南希感到昏沉。她握不紧拳头，脚步也迈不开，却清楚知道，自己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