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品名称:离离原上草 作者:石寸雨 发布时间:2019-10-30 13:30:34 字数:5818
光阴飞速,不知不觉郭丽回城就三年多了。
立春后,草原的风似乎比冬天还疯狂,还肆无忌惮。那真是落雪白毛风,晴天沙尘暴。白毛风也好沙尘暴也罢,大都中午能好些,能消停会儿;早晚可不太稳定,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
过了清明,风虽继续吹,雪虽继续下,可明显小了许多。等过了谷雨,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风柔和了许多,白毛风与沙尘暴双双消失,无边无际的积雪也全部消融。只有到这时候,经过漫长昏睡的土地,才彻底苏醒。
草原的春,蜗牛爬行般缓慢、迟钝,但它很有规律,很有信誉,总是如期而至地来,如期而至地走。
鸟儿“喳喳”、牛儿“哞哞”、羊儿“咩咩”、狗儿“汪汪……”各式各样的叫声犹如一曲交响合奏曲,飘荡在草原上。再与蔚蓝的天、雪白的云、清新的空气汇集,醉了一望无际的天;醉了一望无际的地;醉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也醉了生活在这里的人。
草原的春来去匆匆,很短暂。也就是说春来了,夏也到了。所以,草原的春孩童般活泼、天真,少女般美丽、单纯;也如新娘般娇羞,小伙儿般年轻。
草原的春云白的闪光,天蓝的发青;阳红的可爱,风柔的撩人。草原的春虽没南方的绿树成荫,五彩缤纷,但也生机勃勃,欣欣向荣。重要的是草原的春蕴藏了一个民族优良的品质,古老的灵魂。
几年来,除去节假日与星期天,李红与刘芸秀和大家一起出工,正常时间都去公社上班。其余知青和从前一样干些杂活。比如:捡牛粪、起羊粪、清扫牲畜圈、打草、割柳条、编柳围、修围墙……如果哪个牧民有事儿,也帮着放牛、羊、马、接羔等等等等。
时间的流失中,环境的磨练下,年岁的增长里,大家都会说些简单的蒙语,与当地人交流,骑马或骆驼。相比刚来时成熟了许多。
“小冯小吴,你们收拾吧,晚饭我来做。”望着东方的朝霞在蒙古包小窗前闪烁,李红将最后一口奶茶喝完。对着墙上的小镜子,梳理着自己齐腰的秀发。
“班长今天让我们帮王婶收拾羊圈呢,收工肯定早。等你俩下班回来,饭早好了。”收拾屋子的小冯将扫把放在墙角,在脸盆里洗了洗手,笑嘻嘻地抓了些炒米、奶酪,放进自己的碗里,坐了下来。
“有小冯在,还怕吃不上现成的?红姐你听,骆驼的声音,八成是芸秀姐回来了。”小吴提起茶壶,给小冯倒了一碗奶茶,抚了抚近视眼镜说。
李红飞快地编着麻花辫子,麻利地将辫梢扎好,穿上棉大衣就往门口走。为了赶时间,每天天刚蒙蒙亮,李红与刘芸秀就得起床,一个挑水,一个找骆驼,得空喝茶。小冯小吴也很勤快,积极配合她们,总是先把奶茶熬好,才收拾屋子。姐妹几个相处得十分融洽。
草原上的人早饭都是奶茶泡炒米奶酪等,入乡随俗,大家也叫早饭是喝茶。
“是芸秀姐回来了。”小冯答。
小冯比李红低两公分,长得很秀气,皮肤与李红一样,细腻而红润,总是晒不黑。尤其是她那对虎牙,镶嵌在雪白的牙齿里,一闪一闪的,很调皮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忘不了。
“走吧。”刘芸秀推开门。
“好。”李红出了门。
刘芸秀与李红一前一后上了驼背。双膝跪地、等候在门口的骆驼提醒主人坐稳似的,仰天“呜哇儿”大叫了几声,然后才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芸秀姐你看,雪化了,咱俩明天可以骑马了。”李红往后挪了挪身子,边系大衣扣子边说。
“听你的。”
“李红,刘芸秀,等一等!”这时候,赵青山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刘芸秀稍稍提了下缰绳,骆驼便停了下来。
“班长,啥事儿啊这么急?”李红问。
“王、王明清、清的……的稿子。”赵青山扬了扬手中的纸张,蹲下身子双手护腹,张大嘴巴大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
“真厉害,两条腿追四条腿?”
“听、听见骆、骆驼叫,王、王明……清才、才给……我的。我以为你、你们还、还没、没走,就、就……”
“你呀,狗吃日头没明天了?用得着追骆驼吗?”望着赵青山呼七喘八的狼狈样儿,刘芸秀打断他的话,使劲儿忍着笑。
“看把你给累得。咯咯咯……”骆背上的俩姑娘终于忍俊不禁,“扑哧”一声,齐声大笑。
“哒哒哒……吁!”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响过,何青策马来到近前,“大清早的这么高兴,有啥好事儿啊?”
“老班长啊,我正找你呢。”
“忙啥呢,总是看不到你?”
“好几天没见,藏哪儿去了?”
赵青山、李红、刘芸秀你一句我一句地问。
在辽阔的草原上,在初升的霞光中,此情此景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和谐,那么的温馨,那么的有人气。
“这不是回来了么。噢,你们还没回答我,刚才笑什么啊?”何青边说边下了马。
“其实也没什么。老班长,这是王明清写的稿子,内容是巴图书记在雪地里接羊羔的事迹。”赵青山说着,转向了李红她们,“李红,王明清要你抽空修改修改,这里面有邮票与信封,等邮局小车来了帮他寄出去。”
“不错啊,能发表更好,退回来再征求下公社领导的建议播出去也行。”何青接了话。
“好吧。就冲赵班长搏上性命,两条腿追四条腿的份儿上,我也得认真点儿。”李红接过稿纸,又笑了。
“我也是看王明清连夜赶稿子挺辛苦,想帮帮他。你们说,既然写好了,早点儿交上去总比晚点儿强,是不是?”赵青山就是这样热心肠,无论谁的事情,都尽心竭力,全心全意。
“二位班长再见。我俩上班去了。”刘芸秀话音刚落,骆驼听懂她的话似的将头高高扬起,“呜哇儿,呜哇儿”叫着,迈开大步朝公社的方向走去。何青与赵青山向她们摆摆手,回知青点了。
巴图升职大队书记后,何青入选为阿扑哈大队主任兼民兵营长,还分管北部几个公社的知青党支部书记。职位多了,何青也显得更加忙碌。每天起早贪黑、策马扬鞭奔波在大队、公社与几个知青点之间。鉴于何青的表现与能力,公社干部早已内定,将他列入脱产(脱产,转正)干部重点培养对象。
草原上的年轻人,成家都比较早。所以,那木书记、巴图主任不止一次给何青介绍对象。可是,何青心里装着李红,一直没答应。
“给你介绍个蒙族女孩儿吧,好不好?”
“谢谢书记操心。过几年吧。”
“漂亮着呢,保你满意!何青,只有成了家,你才是真正的草原人,呵呵……放心,你这样的小伙子,我能介绍孬的吗?姑娘比你小一岁,和你一样的能干;一样的蒙汉精通;一样的高中生;一样的好干……”
“我还小呢。”何青红着脸,慌忙打断那书记的话。
“汉族朋友不是讲究先成家后立业么,呵呵……”
“谢谢您。还是再等两年吧。”
“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没,没。”何青一急就挠后脑勺。
回头再说上班路上的李红与刘芸秀。
坐在骆驼背上的李红瞅了下稿子,一行工整而俊秀的钢笔字《草原上的雄鹰——记阿扑哈大队书记巴图》映入她的眼帘。禁不住心头一动,狂跳起来。对于王明清,李红无法排解,也多次责问自己;王明清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总占据着她的心,挥之不去,难以忘怀。
“你说这王明清,也够能整的,就他那水平,是想发表呢还想指写这离开草原?”几年来刘芸秀对王明清一直心怀介蒂,忿忿不平地说。
“也许吧。”李红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就他那本质,真能变好?别人信不信不知道,我反正不相信。”
“变好变不好的,就让事实来说话吧。”李红停顿了下又说,“咱不说他了。芸秀姐,看来真让郭丽说中了,下一个安排的就轮你了。”
“不止我,你是党员,又那么优秀,八成也快。”李红的工作是不错,首先不用风吹雨打,重要的是激发了她的文学爱好。平时,除去播音外,业余时间写稿子,修稿子;提高文化水平的同时,精神生活也特丰富。
“公社临时工性质不同,可不比单位,不好转正啊。可你不一样。”说到这里,李红绘声绘色,学起了上海男声,“阿拉诊所自从有了刘芸秀,各方面都……”
“还播音员呢,学的一点儿都不像。张大夫普通话很好,从来不阿拉阿拉的。”刘芸秀打断李红的话。
“嘻嘻,逗你呢。张大夫和我说,诊所几个女护士数你文化高,还说刘芸秀有前途,何止留在卫生院,很可能被推荐到盟里学习呢。噢,他还说合格后就能转正,成为一名正式医生呢。还有,如果有机会回基层锻炼锻炼,就有条件进城里的大医院。芸秀姐,你的入党志愿书已经上报,我想在你学习之前,会有好消息的。”
“谢谢,谢谢。”刘芸秀非常激动。
“咱俩是姐妹,我又是你的入党介绍人,用不着客套。”
“李红你知道么,除了你,在草原上我遇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贵人;一个是何青,另一个就是张大夫。何青为人正派,品行高尚,是难得的好人;张大夫德高医精,救死扶伤,是值得敬重的好医生。遇到他们,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
“说的对。”
“只可惜,张大夫到现在反革命帽子没摘,还是个挣工分的赤脚医生呢。”刘芸秀感叹地说。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忘了,咱们班主任粱老师当时也是反革命,现在不仅平了反,还升职了呢。我想,张大夫那么好的人,也会的。”
“但愿如此。”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公社卫生院。她们将骆驼匆匆拴好,分头上班去了。
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谁能料到,郭丽临走时的那几句话,即说准了刘芸秀,也点醒了王明清。当时,高歌一曲“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后,招回了王明清的全部自信。他想:王明清,就算你不优秀,可也不笨啊,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既然幸运不来找你,那么,你就去寻找幸运!
郭丽走后没几天,王明清就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当时,囊中羞涩的王明清连路费钱都凑不够。想想劳作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见不上最后一面的父亲,王明清悲痛欲绝,捶胸顿足。他只能哭、哭、再哭、痛哭……
何青二话没说,将自己的二十二块积蓄全部拿出,还为他第二天回老家找顺车;全身只有三元二角六分钱的赵青山当即召开了班会,发动大家有多出多、有少出少,帮王明清渡过难关。张志强、李红、小冯、小吴、邻居王婶、陈坤等,就连被王明清伤害过的刘芸秀都不例外,纷纷资助他。
众人拾柴火焰高,在大家的鼎力相助下,王明清顺利地回了老家。虽没把父亲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也尽了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与孝心。
这件事,对王明清触动太大了。
王明清还从插队的弟弟那里,意外得知了赵改花的确切消息。
原来,赵改花下乡的公社,一共分配下五男四女九名知青。那年,正赶上天旱遭灾,各家各户口粮都不够,多数村吃救济,都不想要吃闲饭的知青。公社干部不知如何分配,为了公平起见,就让大队干部们抓阄来定。结果,别村最少两个,而赵改花的村里就分来她一个人。
当时,大队书记看天色已晚,两个女儿出嫁后的房子也一直空着,就把她带到自家来住。打算第二天和村里领导商量后,再分配改花的确切住处。
书记有个二十三岁、名叫建国的儿子,虽然不如王明清帅气英俊,也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建国能说会道,打得一手好算盘。高中毕业就一直在大队当会计。
当时正值秋收,社员们忙,干部们更忙。没等安排好赵改花,就让她下地参加劳动,跟大家一起拔麦子。
赵改花一看,男社员拔五拢,女社员拔四拢,就连六七十岁老太太们也能拔三拢,从未干过农活的赵改花只拔了两拢。可是,因为不懂没来得及准备手套,加上不会用力,没拔几把手就打了泡,疼得一个劲儿“吸溜”。别人早到地那头了,她那两拢麦子站岗似的立在那里,只挪了几尺远。
生产队长是个大老粗,刚开始还忍着,渐渐就不耐烦了:“不想受苦来这儿干啥了?吃干饭来了?真是的!”
“队长,我,我……”
“问你哩,不在城里好好呆着,来这儿干啥了?”
“我已经尽力了,队长。”噙着泪的赵改花可怜巴巴地答。
“今天,不给你记工分!”
“呜呜”赵改花一屁股瘫在地下,痛哭起来。
其实,队长也不是真的不给她工分,何况壮劳力一天才十分工,只值几分钱,除去能多分点儿粮食,和白干差不了多少。只是看她样子很生气,嗓门儿大了些,让她好好劳动罢了。
收工后,浑身酸疼的赵改花边哭边给心上人王明清写信。因为,赵改花下乡的时候,父母为她留城正四处找人。就算留不下来,最差也不能让她那么早就下乡来。是她和王明清私自决定,自愿报的名。有谁能想到,回家取户口本的王明清能反悔,最终去了草原。所以无论多苦、多累,赵改花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根本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亲人。
赵改花的一举一动,都被书记的儿子建国看到眼里。
改花虽然相貌平平,但五官端正,齿白唇红,有城里姑娘特有的风度与气质。这些村里女孩儿不具备的特征,深深吸引着建国。
没几天,建国就和父母提出来与改花结婚的想法。
书记觉得很荒唐:“人家是城里人,能看上你?肯定不会同意!再说啦,就算她愿意,你娶个城里媳妇儿也不会劳动,不会过日子,中看不中用啊!还有呢,老子是书记,是党员,是干部,知道的是你要娶,不知道的还认为老子利用职权,找知识青年当儿媳妇呢。告诉你个臭小子,趁早死了这份儿心!”
“……”建国不吱声。
“你三姑村的那个杏花,又能干又俊俏,与你年龄又相当,多好?人家背地和你姑说过好几回了,一万个愿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秋后把房子收拾收拾,娶杏花进门!听见没?”
“……”建国还是不吱声。
“就这样定了!听见没?”
本打算把建国臭骂一顿,这事儿从此烟消云散。谁料到,建国联合他母亲,死缠烂打的。后院起火,家庭矛盾,搞得书记焦头烂额。最终,他不点头也得点头,不同意也得同意。
就这样,书记一家对赵改花“照顾”起来,先安排她当生产队的记工员,每天除去记工分外,就给社员们往地头送水。收工回家,建国与母亲热饭热水,悉心照料。书记亲口承诺:只要和建国订了婚,秋后选举前,就让赵改花入党;领取结婚证后,就让她当大队的妇联主任。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下地受苦了。
不知道赵改花对回城没了念想;还是对心上人王明清彻底死了心;或是惧怕农村的劳动;几个回合下来,就与建国订了婚。
赵改花父母知道后,追到农村质问:“改花,真的订婚了?”
“真的。”
“天啊,难道说你一辈子就留在这地方?”
“嗯。”
“好闺女,听妈话,趁着还没领证……”
“建国很好。我已经定了。”
“你和王明清不是已经……”
“这是我的事儿,与别人没关系!”
“你!你!气死我了!”
就算赵改花改变不了下乡的命运,可去这个地方与王明清有着直接的关系。可王明清听说后,竟没一丝一毫的自责:赵改花,这是你的命。王明清即使和你一起去了农村,也保护不了你啊。既然你惧怕劳动,那么,嫁人就是你唯一的出路。在你面前,王明清虽然失言,却没对不起你!
相比之下,草原除去交通不便,气候恶劣外,各方面都比村里强。王明清,你还是幸运的。别无选择,得吃百样苦,才能做人上人!
王明清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这样想的。
从老家回来后,王明清变了个人似的,出工他积极劳动,抢着干重活儿;收工挑水、取牛粪、抢着生火做饭,帮赵青山打理账目。他还利用业余时间,将草原上的所见所闻与好人好事写下来,交给赵青山或何青。虽然稿子从未发表,可他一直在坚持。
那次后,无论是春节还是假期,王明清都没回过老家,将节省下来的钱还给资助他的每一个人。渐渐地,大家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领导们也知道知青点有个叫王明清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