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挂号信里，的确是郭丽的招工表与准迁证明。郭丽如愿以偿，真的要回城了！
　　“本姑娘，娘向大家宣布，布一件事、事情。明天，我，我，就能办理回城手，手续；再过几天、天，郭丽就能离开草，原，原了。”伶牙利嘴的郭丽太激动了，手中的信纸与声音一块儿颤抖，上下嘴唇哆嗦着，结巴起来。
　　“祝贺你，郭丽！”李红鼻子一酸，眼圈儿红了。虽然郭丽有些任性、自私，甚至懒惰，可也是个正义感极强，喜欢路见不平的姑娘。她们相识在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草原上；同一时间来、同住一间蒙古包；同吃一锅饭、同喝一壶茶；同睡一张铺、同干一样的活；那真是朝夕共处，朝朝暮暮在一起。想到马上就要天涯海角，天各一方，难以相聚，李红落泪了。
　　“郭丽，说实在的，还是你家人有本事。你看咱们知青点，第一安排的就是你。怎么，马上要离开了，还不像姐们传授下经验，透露下秘方，分享分享内幕？”刘芸秀抹着泪，嘻嘻笑着问。
　　“芸秀姐，啥内幕哇。”
　　“这还用问，怎安排的？是不是怕人多口杂，那咱俩去那边说。”刘芸秀挤眉弄眼，爬在郭丽的耳边说。
　　“说心里话，我也不知道怎安排的，等回去问问就知道了。”郭丽答。
　　“你呀，真不够朋……”
　　“万事开头难。芸秀姐，你看开始分配就是咱女知青，那么，下一个很可能就轮你了。”郭丽连忙转移话题，由于着急，呼吸急促，脸都红了。
　　“谢谢你的口福。我可不是你，不扎根就不错啦。”刘芸秀神色暗淡，叹了口气。
　　“扎根草原就对了。”李红推了刘芸秀一下。怕她在新来的小冯、小吴面前胡言乱语，说些消极，影响不好的话。
　　“红姐，芸秀姐，你们真好。郭丽可不像你们，光为自个儿着想。在外边干活，你们包容我，照顾我，不与我计较；就连家务活儿也让着我。在你们身上，郭丽学了许多，许多。郭丽后悔，后悔自己的自私自利，所作所为。不过，我会引以为戒的。”郭丽真诚地说。
　　“没看出来，你这人这么假。我可不像你，是直肠子，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别说包容照顾你了，不是和你争，就是与你吵。谁料到临了临了，你不骂我也就罢了，还夸我？”刘芸秀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郭丽不傻，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清的。”
　　“我用三句话来形容咱们之间的友谊，不吵不相识，不吵不朋友，不吵不姐妹。怎么样？”
　　“要说还是红姐文才好。要不是她，班长的好人好事能及时反映上去？能火线入党？”
　　“别恭维我了。要走了，别忘了姐们就行。”
　　“是啊，别忘了我们是不吵不相识，不吵不朋友，不吵不姐妹的好朋友。好妹妹，祝贺你！”刘芸秀说着话就与郭丽紧紧拥在一起，成串成串的泪珠洒在她俩的衣襟上。
　　其实，年三十儿那天，郭丽就收到父母的电报。内容是：父母很好，年后，你也会好。郭丽当场就哭了，心说：还干部呢，啥电报了，还不如不来呢。你家闺女在这信息不通，冰天雪地的草原上受冻，受苦，别说年后了，下辈子也没得好！李红她们看她哭得可怜，劝了大半天，郭丽还在哭。最后，她连年夜饭都不肯吃。
　　来草原时，郭丽父亲再三嘱咐，天大的事情也不要往他办公室打电话。可是，气不打一处来，无处发泄的郭丽实在是忍不了，大年初三就以买私人用品为由，坐陈坤的骆驼车去了公社邮局，直接往父亲办公室挂了长途。当时，机关人员都在年休，值班人答应一定转告，要她明天中午再过来。
　　
　　郭丽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郭丽找了个借口，硬拉上李红、小冯再次来公社。路过邮局时，她假说上厕所将李红她们甩掉，扭身就进了邮局。谁料到，接电话的父亲非常生气:“你这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还没长脑子！我问你，身边有人吗？说话方便吗？”
　　“没有哇。”郭丽左右瞅了瞅。
　　“你呀，真笨！你想想电报里爸能明说吗？‘年后，你也会好。’是告诉年后你就有好事儿，你的好事儿是什么？不就是回城分配的事儿吗，真是的！”
　　“爸，我……”郭丽恍然大悟，明白父亲为啥生这么大的气了。
　　“你给我闭嘴！像你这样，真应该在草原上多吃苦，多锻炼，多呆上几年！”
　　“爸……”
　　“长途电话费，你自己想办法！”
　　“爸，我想回家……”
　　“从现在起，你只听不问！你好好想想，咱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不用插队也符合国家政策。可是，爸不止让你下乡，还舍近求远，让你去最艰苦的草原？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听得出，疼爱自己的父亲是真生气了，郭丽不敢回答，也不知道如何来回答。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告诉你，回城手续已经寄出。可是，在没接到以前万万不可声张！记住，出门在外，要学会做人，要多干活少说话，要与同事搞好关系。不能像在家一样，动不动就发脾气，使小性子！”
　　“嗯。”
　　“按照政策，知青下乡没个三年五载是不能回来的。你爸我知法犯法，顶着雷做事，孰轻孰重你应该明白！还有，在那头办理手续时，你最好少出面，让你们班长替你去办，听清楚没？如果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岂止是害了你，还害了你爸，害了咱们这个家，明白吗？”
　　也难怪郭丽父亲着急，那时候下乡容易回城难，别说安排好工作了，落个城市户口犹如登天。郭丽父亲虽然有权，可办事很稳妥，谨慎得很。用他的话就是：小心使得万年船。郭丽父亲从官二十多年，仕途路上，难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可经历过无数次运动的他却没让人抓过一次小辫子。更难得的是，还落了个清官的好名声。
　　郭丽从小娇生惯养，成绩一直不好，加上学校武斗，初中没毕业就回了家。父亲很明白，女儿要文化没文化，要能力没能力，要本事没本事，啥也不会，啥也不懂。怎能拥有好的前途，称心的工作？
　　为了郭丽顺利进机关，父亲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先说服郭丽去最偏远、最荒凉、最艰苦的大草原插队落户；再将郭丽的户口迁在同城同姓一个远方表叔的户口本上；然后才动用关系，为郭丽办了下乡四年的证明与毕业证等等等等，几番周折才办妥了手续。
　　虽然被父亲恨恨训了一顿，电话费把身上的钱几乎全花光了，可吃了定心丸的郭丽在回来的路上心情大好，喜笑颜开，换个人似的。搞得李红与小冯莫名其妙。
　　要说这郭丽，表面像草原的气候，风一阵儿雨一阵子儿，晴一会儿阴一会儿；更像小孩子，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谁也料不到，城府如此深。她的家庭背景，临走也没告诉任何人。
　　
　　郭丽办好手续，临走的那天晚上，老班长何青在领导的支持下，买了瓜子，花生、糖块等，召集所有的知青为郭丽送行。他早早回到知青点，亲手煮了手把肉，熬了奶茶，还把邻居王婶喊过来帮忙。女知青们剁馅的剁馅，和面的和面，擀皮的擀皮，让王婶给拌饺馅，包了腌沙葱羊肉馅饺子。
　　（沙葱，突拉哒草原一种野生蔬菜，绿色食品。或炒或煮或拌或做馅都可，也可晒干或者腌制。）
　　赵青山把火炉烧得通红，同时点了四根蜡烛。蒙古包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不止比平时暖和，也明亮了许多。
　　何青说：“同学们，郭丽明天就要离开草原，回城去了。虽然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儿，可她与我们从此天各一方，难以再见，大家心里肯定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今天我以茶代酒，说说心里话。作为知青老班长，郭丽的大哥哥，没能好好照顾她……”
　　“老班长，你对郭丽一直很照顾，真的很好！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可我，我，人虽然与大家走到一起，心却不在一起。更不应该的是，稍有不顺便愁眉苦脸，耍小孩子脾气。还有，还有每天出工不出力，拈轻怕重，挑三拣四的……”说到这里，郭丽抽泣起来，“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希望看在郭丽比你年少的份儿上，原谅郭丽的自私，不懂事。老班长，你是郭丽的大哥哥，也是郭丽的老师，郭丽永远记着你。”
　　“是人就犯错，何况你还小，别哭了闺女，啊。”王婶眼泪汪汪的，低声劝。
　　“婶，这长时间，谢谢你和叔亲人一般照顾我。”
　　“多好的事儿啊，又不是永别，何必抹眼泪呢？”赵青山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牛粪，抹了下潮湿的眼角接过话。
　　“班长，郭丽更对不起你，那天，那天，那天……”
　　“哪天？”
　　“就那天，你为了找羊群，脚冻成了冰棍儿，叔、婶、李红，刘芸秀用雪轮流为你擦；就连小冯、小吴都跟着忙，一夜不曾合眼。可我，可我，可我，我、我……”
　　“说点儿别的，郭丽。”
　　“实话实说。班长，你是好人，热心肠的好人，这次，为了给我办手续，你和老班长跑了好几趟公社。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班长，你脚有冻疮，铺又太薄，郭丽没别的送你，那张皮褥子很暖和，送给你了。”
　　“恭敬不如从命，呵呵……我可不客气了。”
　　“记得常联系。”张志强说。
　　“谢谢你张志强，不怕笑话，地址我还不清楚呢，回去马上就给你们来信。明天我就要走了，此时此刻，我，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大家，更舍不得离开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亲人似的王婶、红姐、芸秀姐。”
　　“好孩子，有时间就回草原看看。“
　　“郭丽，我们会想你的。”“是啊郭丽，我们不会忘了你。”这几天，李红与刘芸秀经常落泪，眼睛都肿了。
　　“郭丽姐，我俩也会想你的。”触景生情，小冯、小吴也哭了。
　　“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能在这里与大家相会，相识，相处，是郭丽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与荣幸。郭丽向毛主席保证，让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地久天长。”郭丽动了情，泪如雨下。
　　“郭丽姐，祝贺你！”新来的男知青齐声说。
　　“是啊郭丽，祝贺你！”王明清低着头，轻声附和。
　　“谢谢你王明清。郭丽没心没肺，说话刻薄，从来不走脑子。前段日子多有得罪，望你看到咱俩同是草原知青，相识相处一场的份儿上原谅我。”
　　“这不怪你，求原谅的应该是我。”王明清心头一热，抬起头来。
　　“王明清，郭丽不是恭维，其实你很有才，也很优秀，而且能歌又善舞。希望振作起来，做回从前的王明清。”
　　“谢谢，谢谢。”想不到郭丽这么善解人意，长时间遭受冷落的王明清，有点儿受宠若惊，他眼眶一热，哽咽起来。
　　“那……能为我们唱首歌么？”
　　“王明清，来一个！”“王明清，来一个！”郭丽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跟着喊。李红、刘芸秀也在其中。
　　掌声中，王明清受到极大鼓舞，顿感热血沸腾，他站起身来，挥动双臂，高声歌唱：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无边的旗海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响如云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
　　领导我们闹革命
　　啊嗬咳~啊嗬咳~……”
　　王明清的歌声，还是那么嘹亮，还是那么动听。李红的心颤了一下，狂跳起来。她默默凝视着王明清，发现他还是那么帅，只是消瘦了许多，眼睛也显得更大了。
　　“好！”
　　“好！”蒙古包里，叫好声掌声连成一片。被热情包围的王明清面红耳赤，非常非常激动，他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说啥才好。
　　何青带头鼓掌：“唱得太好了！今天借郭丽的东风，王明清的歌声，向大家宣布一件人事调动的事情。下星期，李红同志就去公社广播站上班，工作是汉语播音员；刘芸秀同志去卫生院学习，合格后留院当护士。她俩中午在公社食堂吃饭，待遇和我们一样，每天十分工。”
　　“谢谢老班长，谢谢领导对我们的信任。”冷不丁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李红杏眼睁得圆圆的。
　　“去卫生院？这是真的吗？”刘芸秀跳了起来。
　　“怎么样芸秀姐，我说好运要来，来了吧？”
　　“还别说郭丽，真是好事儿。”
　　“红姐，你们都走了，我和小吴怎办啊？”小冯苦着脸问。
　　“她俩只是去工作，没有特殊状况，下班就回来。从明天起，李红、刘芸秀不用出工，学骑骆驼。”
　　“骆驼那么高，我行吗？”李红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雪没化开之前，必须骑骆驼。别怕，驼比马好骑。”何青答。
　　“李红，坐我后面，本姑娘敢。”
　　“你？别吹牛了，还不如我呢，学骑马那会儿，是谁从马上摔下来哭天抹泪的？”李红白了眼刘芸秀。
　　“先骑你叔的吧，那驼和你们熟了，通人性哩，婶保管你们摔不下来。”王婶说。
　　“那……我叔怎放羊呀？”
　　“大队有的是，让他换别的驼。”
　　李红、刘芸秀感激地点点头。
　　“今天的知青点，真是好事连连，好事连连啊。你们看，这郭丽回城是头喜，李红、刘芸秀去公社上班，既能学习，又用不着风吹雨打，这是双喜，加起来一共是三喜。”赵青山掰着手指头说。
　　“呵呵……班长说的对，是三喜，三喜光临咱们知青的门。”张志强拍着手，大笑着。
　　“不止三喜，还有喜事呢。鉴于李红同志的表现，她的入党申请已经通过。你们看，这是她的入党志愿书！大家说，这算不算一喜？”
　　“算！四喜！”众人叫。
　　“我的申请通过了？”李红跳起来，从何青手中夺过志愿书。
　　“通过了。不过，想成为一名正式的共产党员，你还不够格。就是说，上级还在考验你。回去后，把志愿书认真细致地填好，交给赵青山班长。”何青躲着李红那双热情而美丽的眼睛，转过身对郭丽说，“今晚就把行李收拾好，明早十点，邮局小车莫日根司机亲自过来接你。来，把这个带上，三天才能到家。穷家富路么。”
　　“这，这，老班长，你想得太周到了。我，我，我会还你的。”其实，郭丽正愁自己路费不够，何青的举动她能不感动？
　　郭丽哽咽着，抽泣着，眼泪扑簌簌地，再次从她的眼中滚滚而落。
　　郭丽走了，在一个雪茫茫的春天，在一个风呼呼的上午；在女知青的泪眼中，在大家羡慕忌妒不恨而难舍的目光中上了车走了，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