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初恋情人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吴学文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付静雯的办公室分机：“付静雯吗？我是吴厂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哦，你来就是了，不要跟任何人讲。”
　　付静雯感觉很奇怪，很为难。她奇怪的是，吴厂长这么高位的人为什么会直接找她一个小巴辣子谈话？为什么还不让人知道？想起那天在房管科办公室里吴厂长看见她后犹如入定一样的眼神，就像要把她吃了一样，还有现在外面那些难听的传闻。
　　她真的不想去，去了后万一姓吴的老骚动了粗，吃亏了咋办？但又担心如果不去，得罪了这位权重人物，她和马新荣就都没啥好果子吃了。
　　想来想去，她决定去还是要去的。临去之前，她给马新荣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吴厂长正在找她谈话。她知道马新荣是聪明人，会理解她电话的含义，他一定会在吴厂长办公室外等待，万一里面有风吹草动，他会出手相帮。
　　果不其然，马新荣在离吴厂长办公室不远的角落里静静地等了半天，看着下班的人一个个离去，办公楼里变得越来越寂静无声，吴厂长的办公室里愣是没有发出半点令马新荣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他越发纳闷，“吴厂长到底在和付静雯聊些什么？她不会就这样无声地被那姓吴的降服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新荣终于看见付静雯从吴厂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她在走廊里左右张望。马新荣知道她是在找寻他，她知道他应该就猫在附近，于是从角落里走出来迎了上去。
　　付静雯也看见了他，也快步迎了上来。不待走近，付静雯就兴奋地说：“吴厂长答应给我们分房了。”
　　“你不会在说胡话吧？”马新荣有点莫名其妙。
　　直到付静雯把她和吴厂长谈话的内容简单地复述后，马新荣依旧不太相信：“还是等房子到手再说吧。”
　　付静雯打算下周回一次芦潮港农场。吴厂长尽管没有跟她聊起过太多的他和她妈妈以前感情上面的事，却回忆了他和她妈妈在学校里太多的点点滴滴。付静雯感觉到吴厂长和她妈妈之间绝不会是仅仅同学关系那么简单，她想跟妈妈了解一下吴厂长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因为厂里上上下下对吴厂长的评价就像秋天里天上的云，各式各样的都有。
　　就三言两语，吴厂长当年居住在哪条路上，中学就读于哪所学校，王亚芬就从女儿那里完全地对上了，吴学文是她初恋的那位明确无疑。
　　她也只是回忆了一些他们那时候同学之间的事，感慨万千：“那时候我比吴学文成绩好，我经常叫他无学问，后来他倒真考上大学了，成了有学问的人。如果不是你外公被打成右派，我肯定也能考上大学。唉，世事弄人，不说了。”
　　她私下里打算，什么时候去会会这吴学文，越早越好。女儿在他手下，那可是对女儿莫大的利好。
　　两周后，吴泾镇上的新房源开始分配，套出来十几套煤卫合用的老房子。当吴厂长和朱科长他们内部讨论，吴厂长提出给马新荣和付静雯他们一套时，朱科长有点惊讶。
　　“按照道理，他们这一家需要再排队等等，好几对在他们前面排队的这次都没有轮上，怎么向大家交待？”
　　“付静雯的外公被错划为右派，尽管现在已经平反摘帽，社会需要对他们一家做些补偿的。”说到这里，吴学文又补充一句，“这方面是有规定的。”
　　至于有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或者规定的具体细节如何，朱科长真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厂里是吴厂长讲了算，吴厂长讲有那就有呗，只要公示后万一有人质疑，他有厂部认可的说辞就行。
　　就在吴泾镇上分房的公示张贴出来的当天，王亚芬到南浦化工厂来了。她先是到付静雯的宿舍坐了一会，付静雯上班去后，她自己一个人直接找到了吴学文的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吴学文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听得笃笃定两下轻轻的叩门声，他抬头一看，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站在门口，正对着他定睛凝眸。
　　时光把皱纹刻上了额前眼角，但那眼睛、鼻梁和嘴角，无一不是他记忆中王亚芬的模样，他惊讶地站起来。
　　“你是王……”
　　“你就是吴学文呀！”王亚芬不待邀请就自己走了进去。
　　“你是王亚芬！”吴学文连忙迎上去，不管是不是失态，紧紧拉住王亚芬的手，把她引到办公室里的沙发上。
　　“你来看望女儿？”由于太激动，吴学文说了一句看似不合时宜的话。
　　“你看你，连话都不会说了。”王亚芬笑嗔着坐下，“这么多年了，不兴来看看你吴大厂长？”
　　“是呀，三十年啦。”吴学文拿出杯子给王亚芬泡茶，他利用到门后取热水瓶的机会把门随手关上了，“整整一代人呀，你女儿都要成家了。她的婚房我刚刚替她落实。”
　　王亚芬一听，非常纳闷，马新荣不是讲他有婚房在西康路上？当然房子不嫌多的，厂里能够分房更好了。她知道现在单位里分房都需要结婚证明，难不成他们已经不通过她就领证了？
　　父亲的坎坷生世让王亚芬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她养成了深藏不露的性格。尽管内心充满了纳闷，但脸上依旧笑容可掬：“谢谢。”
　　“她男朋友你见过吗？”王亚芬接着又轻轻地问了一句。
　　“知道的呀，她男朋友是大学生呀，老好的一位小青年，不要看他是‪上海郊区农村‬的，可是人聪明，脑子活络，有前途。”吴学文见到过几次马新荣，对他感觉不错，对他的夸奖是发自内心的，在马新荣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王亚芬一听，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他不是说自己是静安区人，爸爸妈妈是支边的知识分子吗？难不成他欺骗了我们家静雯。”
　　“他是农村来的，厂里人都知道了？”她表情依旧很平静。
　　“大家都知道的，农村出身也没什么低人一等呀，只要自己能干就行。”吴学文的思想在这方面确实很大度包容，“有我罩着，又是大学生，他自己又能干，很快就会出头的。”
　　王亚芬对吴学文后面的拍胸脯打保票没有听进去，她满脑子正在寻思，看来这马新荣没有欺骗她女儿，那次他们俩去芦潮港上门时编排的弥天大谎静雯肯定也参与了。
　　“真是女大不由娘呀。”王亚芬心里已经愤懑不堪，“看来他们真是好得就像一个人了，结婚证肯定已领，多数已经木已成舟。去了解个水落石出也不在乎这一会功夫了，先叙叙旧再说吧。”想到这里，她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也许出其不意的相逢，使得吴学文格外兴奋，或许王亚芬的内心隐藏得太深，吴学文一点都没感觉到她情绪的半点变化，他恨不能一口气把王亚芬过去三十年里的酸甜苦辣都要知晓得清清爽爽。当听到王亚芬因为右派的父亲不能升学，处处低人一等时，他禁不住流下一点老泪。
　　不知不觉中他们竟然聊了两个多小时，吴学文谈兴不减，王亚芬心里压着事的，何况还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就先提出告辞：“今天不可能一下子把三十年的事全部告诉你，先吊吊你胃口，改天我请你吃饭，再慢慢聊。”
　　“好吧，这个饭局我来组织。”吴学文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拎起电话，“请接小车办！”
　　王亚芬一听，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赶紧走上前，啪地一声摁住了电话：“学文，不要那么张扬，孩子还在你这上班啦，这样对孩子不好。”
　　吴学文一听，感觉也有道理，就悻悻地放下了电话，把王亚芬送出门外：“孩子在这，你就放心吧！”
　　王亚芬一出吴厂长办公室，就急匆匆往付静雯的宿舍赶去。
　　‪三点半了，厂里早晨上班早，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她估摸着付静雯应该已经在宿舍里，可是宿舍里并没有她的人影。‬
　　室友告诉王亚芬，付静雯刚刚下班回来过，马上又出去了，应该是到男朋友那里去了。她告诉了王亚芬马新荣宿舍的门牌号。
　　付静雯就在那里，她是找马新荣商量对策了，分房的红榜已经张贴了，她和马新荣领证的事是无论如何再隐瞒不下去了。她妈妈又去了吴厂长那里，吴厂长肯定会把事情抖落得干干净净。
　　商量来商量去，发现根本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再设法取得老人的谅解。
　　主意打定后，当王亚芬寻到这里，敲开门挂着一脸的冰碴儿走进时，马新荣和付静雯倒也不紧张了。
　　好在潘景华已经领好结婚证，正在等待分房，且好像已经住到一起了。他老婆家有房，所以宿舍几乎不呆了，马新荣就是一人住着，关上门不会有旁人进来。
　　付静雯大包大揽地承担了所有的过错，说主意是她提的，编排是她参与编的，瞎话也参与说了。
　　其实王亚芬心里非常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改变的可能，何况吴学文对马新荣又是那么欣赏，现在她只有认可的份。
　　不过如果就这么被他们俩孩子设局编排了一回而没有任何反应，轻易应允了他们，以后有点事，还不得爬到她头上拉屎，唬也要唬他们一下。
　　王亚芬听他们说完后，一句话也不讲，一屁股坐地上呼天抢地地嚎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边哭边说什么苦命呀，辛苦了一世拉扯的女儿不孝顺呀，等等等等。
　　付静雯很聪明，只是趴伏在她妈腿上卖乖讨饶。马新荣倚靠站在床架边，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看着王亚芬慢慢地哭停当了，就红着脸大着嗓门说：“阿姨，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会搬离吴泾到市区去的。”
　　“唉，我看你们好得来都像一个人了，我反对也没用啦。小马呀，都到这份上了，喊阿姨合适吗？”
　　付静雯和马新荣欣喜地相视一笑，几乎异口同声：“妈，你同意啦？”
　　“我同意没用的，你爸这一关看你们怎么过！”王亚芬从地上站起来，马新荣赶紧上去扶了一把。
　　“不要紧，我爸听我妈的！”付静雯知道她们家是妈妈讲了算，所以一点也不担心，“妈，你回去给我爸多说说好话。”
　　“好吧，我是前世欠你们的。”王亚芬理了理刚才在地上打滚而变乱的衣服。她想回去了，再不回去就没公交车回不去了。
　　“妈，擦把脸再走吧。”马新荣象变戏法一样递上一条温热的毛巾。
　　王亚芬感到吴学文讲得没错，这孩子确实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