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作品名称:春回大地 作者:张会 发布时间:2019-10-19 14:31:20 字数:5879
王志刚进门就问:“好香啊!妈,今天啥日子,怎么炒这么香?”
“啊,今天来客人了。”长芹听出说话人的语声,她没有抬头看儿子,抽空答复他一句。
“来客人了,谁呀?”王志刚听了“客人”两个字,他就一激灵,“不、不是那谁来了?”
“你进屋就知道了,我可没空搭理你。”
王志刚推开里屋门,好像有股凉风从脖子后面灌入脊背,他以为事情败露,特派员和队长等待自己回家。他想跑,可是腿好像冻结到一处,怎么用力也分不开,肩胛顶住门框,勉强撑住又沉又重的身体。
“志刚,你干嘛呢?傻呵呵站在门口,怎么不和特派员打招呼?”王会计的话如石沉大海,王志刚瞪得如同玻璃球的眼睛一动不动。王会计为儿子对李军的不敬感到不悦,来者是客,再多的成见不是家里解决的,花哨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担心儿子出言伤害特派员;过来轻轻碰了儿子一下,又把话重复一遍,“没看到特派员哪?我怎么没听你打招呼呢?”王志刚从父亲的话里判断出原来是误判,刚想笑,随即又是一副冷漠的面孔:“我对领导来家感到意外。”面向韩队长微笑招呼声,“韩大爷来了。”
王会计憱然不悦,王志刚淡漠的表情傻子都能看出来,再说特派员也不是傻子,故意“咳”了一声。
“特派员能来我家真是蓬荜生灰(辉)呀!”
王志刚拉长声调,最后的“灰”音咬得很重。李军从王志刚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叫孤傲,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不屑;想回敬他,可一想到工作,受一点屈辱算不了什么,装作粗通的样子,索性回了一句:“用嘴吹吹。”这句话出口,不但韩队长感到意外,连王会计也大吃一惊。他以为儿子的不敬会招来特派员的不满,却两人像似对诗一样,心里想:公社派来的特派员比白痴强一点,他开始怀疑李军大学生的身份,他不怀疑李军说他和公社书记没有亲属关系,他怀疑李军和公社哪个官有关系。“你们年轻人可真逗,说话都合哲压韵的,看来我们这年纪真没你们反应快。”他还是偷偷给王志刚眼神上的暗示,告诉他说话还是要小心,李军给他面子,不想让空气变得尴尬才故意这样说的。
王志刚不去领会,特派员给他的感觉就是青涩,他依然尖刻地说:“李大特派员,你虽是上面派来的领导不假,但是,这里人杂事多,凡事儿要多请教请教我们这儿的两位领导。”
“那是自然,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你们哪。”
“算你说对了,我们支持你,你是领导,如果不协助你,你也是光杆儿司令,啥也不……”王志刚“是”字还未出口,突然被打断:“志刚你说啥呢?”王志刚逼急了李军,王会计怕,怕回公社要求换人来,假如派来个有经验的,他们的日子会很难过。李军是不是装出来的王会计说不准,就像李军说他没有工作经验那是不争的事实,就像这样的年轻人给人的感觉就是稚嫩。教训儿子说,“你胡说些什么,你知道什么是年轻有为,你知道什么是英雄出少年?在人民公社上班的人肚子里的墨水能少吗?大言不惭地巴巴乱说,你得向人家多学习学习,我也应向人家多请教,你听没听过山外青山?”瞪视王志刚,“领导说话你没资格插嘴,去帮你妈忙伙忙伙,一点眼力件儿都没有?”王志刚被当头训斥,灰溜溜地扭头出去。
“惯的、纯粹是惯的。”王会计解释说,“就这么一个玩意儿,说不惯那是瞎话,有些话对不对的还请你多担代。”
“年轻人到一起总是爱说些稀拉话,咱们听了好像是不友好,其实是他们独特地交流方式。”韩队长问李军,“是不是?”李军笑笑没作回答。王志刚抱着桌子进屋,朝着李军友好地呲牙笑,李军没做出回应。酒席上,王志刚手捧酒盅含笑递到李军面前:“李特员,刚才我好话没说好,请你别怪我这种地的农民,像你这么大的领导就是我们请的话,得说你给面子才能来。谢谢你能赏脸来我家做客,我敬你。”两盅酒喝下,王志刚殷勤地眯起眼睛又倒满,他好像要把李军灌醉,试想在他嘴里打探出一些事情,主要张家没声张丢东西的事。
李军说:“我酒量有限,再喝我可要多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喝酒就算了吧!”
王志刚满脸堆笑:“你这是不给我面儿,还在生我的气呢?”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是不胜酒力。”
“不是就好,那你就给我个道歉的机会吧?”王志刚酒盅送到李军面前。
王会计笑说:“志刚这孩子是诚心诚意的和你表示歉意,你理应给他一个机会。”
“是啊,就一盅酒又能咋的,还是喝了吧?”韩队长说。李军只得和王志刚碰了碰杯。
长芹端上一道菜屋内已经亮起了灯,她说:“特派员,韩队长你们慢点吃,慢点喝,这大长的夜不着急,边吃边聊。”
“大婶,你也坐下来一起吃。”李军说。
长芹说:“我不急,你们喝你们的,不用管我。”
韩队长抖动右手指:“就坐下来吃呗!这又没旁人,都是自家人。”
长芹微笑说:“不了,我看着点菜,没了我好添一添,另外我外屋地还有活没干完,你们喝我去收拾一下。”又问道,“菜不知炒得咋样,咸淡合不合口味。”
李军说:“咸淡适中,好吃。”
“特派员第一次来我们屯,初次端我们家饭碗,薄酒素菜,多吃点。”
李军暗自想道:“还薄酒素菜,桌上的几道菜任意拿出一道,或许老张家过年都不可能吃得上,就张二说的他家最好吃的和这没有丝毫可比性。他今天实在太饿了,虽然两盅酒和几口菜下肚,没见起效,待长芹出去,他无暇顾忌太多,主要是满足腹中的饥饿,酒足饭饱之后他走回马厩里的经管房已是夜深。他今天没办法多贪了几杯酒,王会计和韩队长敬来的酒李军没敢喝,怕超量口无遮拦,又怕传到老队长家。他们在酒桌上没有谈论关于队里的事,只是饮酒。
马经官把灯调得很亮,数只飞蛾、数只蚊子和几个蜢虫围着灯一圈圈有气无力地跑马拉松,不间断地发出冲刺的口号。这几只没被棉花烟赶跑幸运地舒缓过来,在火上跳舞。炕上几只火燎的蚊蛾痛苦地抽搐着断肢残足,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马经官蹲在小灶台旁,听到门响,他边站起来边把手伸进擀成毡片卷曲的灰发中抓一把,捻动手指扔掉:“回来了?”向门外看了看,“你自己?”急忙关上门,尽管门关得很快,还是由多只飞虫窜进屋。
“不是,是王志刚送我的。”
“他人呢?”
“我让他回去了。”
“我就等你回来吃饭哪?”马经官掀开小锅盖,抢出锅贴饼子,“来,吃饭。”他明明知道李军早晨不吃的两个原因,一是饭菜不好,二是嫌弃脏。他猜想,不用猜想特派员已经吃过了,在领导家吃的;但马经官还是做好了等着李军回来吃,他不是讨好特派员,或许他还有其它地目的,这些只有马经官他本人晓得。
“不,我吃完了。”李军站在门边。
“在谁家吃的?”
“中午在张家吃的,晚上王会计准备的。”
“啊?”马经官舀碗锅底水,就着饼子一面吃一面说,“你的被我都铺好了,累了你就先躺下。”
“不累,等会儿咱们一块睡。”李军把行李往里推推,低下头想事情。
“你们年轻人哪……怎么,你怎么刚出来就想家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面了,很少想家。我在想,在老张家吃的饭,胃一下午都不舒服。”
“比我还艰苦是不是?”
“嗯。”
“有菜吗?”
“有。”
“有菜那就不错了,现在地里的苣麻菜少了,该铲的都铲掉了,能找到的也是刚发出来,小还少,和找针似的。嗐!他家菜就两种,夏天苣卖菜,冬天甜菜缨子。甜菜缨儿子黄叶都舍不得糟蹋,都捆成小捆搁着,隔三岔五拿点当菜。对了,当菜吃也是几乎没有,放在粥里在锅里咕嘟咕嘟,我们大家都知道,成天竟喝菜粥。”马经官的话突然被李军打断:“那喝粥能干动活吗?”
马经官看了李军一眼继续说:“还能干动活吗?这粥若喝饱了都行啊。那周淑云几乎就喝米汤,干点的饭留给孩子们,孩子一个个的也特懂事,也就是懂事,他家的粮食才掺点这个兑点那个对付接乎到一年,他家人瘦得都是菜色。”甩着头,“闲话说。今天也就和你说说,平时我从来没提过,说那些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不提当内那回事,心里呀,心里还能好受些。”话说完长叹一口气。
李军耳边不停响起张二的话:“好饭,好饭”。他此刻才知道张二家平常的吃喝。“为什么不去生产队借粮?”
马经官放下手中的大饼子,开门探出脖子听听,进来后双掌追着飞进的蚊子拍,凑进李军低语说:“我跟你说啊,我猜想队长和会计怕她家还不上,还不上!”
“什么?”
“小点声,小点声,加小心外边有人听声。”马经官警惕地向窗户角仔细看看,叹道,“生产队不管,大家也都没办法,因为哪家的粮食都不足,不足是不足,可比她家强多了。”马经官又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这屯子的福星来了。真的,我开荒占草时和老队长我们就选中了这个地方,屯子就是我们几个设的,那时没人说没人管地种地自由,生活还过得去,临到这那会儿,还有肉吃呢。没事套兔子,打黄羊子,还猎取更大的动物哩。后来都听说这里好都剜门道洞来,四处也建了不少开荒队,再后来成立生产队,有人管理了,日子开始下滑了。”
“可恶。”李军握紧拳头,铁锤般重重地砸在又窄又薄的炕沿上,“见死不就,跟害人又有什么分别!”
“世道就这个世道,都是敢怒不敢言!”马经官又蹲回炕台旁边,剪刀剪得七长八短的胡子动了起来。
“如果你这样相信你的眼睛,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能一一回答吗?”李军问道。
马经官腮上里让食物顶起的包还没有咀嚼完就停止了,他观察一下李军的脸,坚决地说:“可以啊,你想了解啥尽管问,我会如实的告诉你。”
“那我开始问了?”
马经官摇摇头:“现在不能问。”
“为啥?你怕了,反悔了?”
“呵呵”马经官咽下食物呵呵笑:“我怕是分在谁面前,在你面前我不怕,再说我不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喝下一大口水,由于蹲得时间过长,腿有些麻木,手拄膝盖吃力地直起腰,“等我遛遛马棚,再给使唤马添一和料之后,咱俩躺着唠。”
“好,我来帮你,咱俩一起干能快些。”
“你不闲脏不闲累就帮我干。”马经官笑没有拒绝反而笑了,“我可头回见着挂着官衔的经官儿。”
李军被老人的话逗笑了:“以后这里就有两个经官了,一老一少。”
“好,走。”两人一同添完草料,巡视一番墙外,进屋吹灭灯。蚊虫疯狂地用身体撞击小窗户,啪嗒啪嗒敲打着门板。马经官嘴里说着,手也没闲着,不知从哪里摸出虱子之类的东西,按在炕沿上用指甲压出清脆地声音来。李军也数不清这样使他恶心的声音响过多少次,刚稀里糊涂眯着,就又随着老经官起来给马添料。因为今天有上套的马,所以早晨这活料尤为关键,出车饮时马能多喝些水。两个人直忙到天已放亮,谁也没有发觉经官房前面站着的两个人。
“你怎么让特派员帮你干活,太不象话了?”
声音不大,马经官浑身一抖擞,听声辨人,王会计的嗓音基本天天都在骚扰马经官的耳朵。
李军解释说:“这是我自愿的。其实他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屋子,说外面蚊子太多,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体验体验生活。”
王会计还是不依不饶地训斥马经官:“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清楚,知道的是特派员自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韩队长故意安排的,叫我俩的脸往哪搁?若是叫上边知道的话,我俩还能不能干了,你是想调理我们俩吧?”
马经官仍旧低垂头听着,不敢出声。
“王会计把事情想得复杂了,谁看见也不会说出别的来,公社领导知道了能怎样,我干活别人也没强迫我,我愿意干农村活。”李军说。
“既然特派员这样为你求情,我也就不在追究下去了。”王会计走进马经官,语气有所缓和,“今后注意,我怕不知情的社员背后讲究我们把特派员故意安排这里受罪,传到大队可麻烦了。大队书记能听我们解释吗?他不怀疑我们的工作不够细腻呀?”
马经官连声说以后注意,不会发生类似事。韩队长暗暗责怪王会计,平时想事情非常全面,他不应该和马经官发火,让李军也很尴尬。马经官想走还不敢走,一脸的窘相。韩队长对马经官说:“马经官你去倒出两个马槽子,待会叫人抬到打瓜地去。”
“干什么用?”
“你看看你,你老糊涂了,干什么用还得向你汇报啊?叫你倒你就倒,哪那些干什么用?合是有用,没用抬那里干啥?”王会计倒背双手说。
李军听不下去了,他说:“王会计,你不如直接说我,都是我引起的,我若是不帮着添草料就什么事情没有了。”
“特派员想多了吧?我就寻思马经官话太多,八成是人老嘴都碎?你叫他干啥他都刨根问底儿的,我是帮着他改改老毛病。”
“有话好好说,一把年纪了不该对他大声讲话,声硬一点他发懵,他就不知干啥、不知说啥好了。”
“不能吧?”
李军问韩队长:“马槽子放地里干嘛?”
“啊,这么回事……”韩队长双臂叠至胸前,说,“打瓜这两天就要下来了,就因为瓜籽没法取,老队长学习外地的做法,马槽子放地头,让大家谁有空儿谁就去吃,打瓜籽吐到槽子里,果肉还没糟蹋,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哈哈……这老队长办法真高啊,瓜瓤大家伙吃了,打瓜籽又收了,真是一举两得啊!”李军对老队长这个名字很熟悉,分到公社时曾经听领导们提过老队长,还夸赞老队长。他还粗略的了解过老队长。李军喜出望外,原来这位老队长就是这个屯子的老队长啊!“我今天怎么没见到老队长呢?待会儿领我去认识认识他老人家。”
“老队长前几天又为队里出差跑事儿去了,没在家,如果在家我昨天早把他请去我家了。”王会计违心地说。他和老队长的关系李军哪里知道。
李军略感失望,他想马上见到老队长,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呵呵,不过他昨晚回来了。”
“是吗?那太好了。对了,你怎么知道的?”李军又惊又喜,喜悦溢于言表,若有老队长的相助,不管多么大的乱麻都可以轻松找到线头。他又解老队长退了还为队里卖力,难道老队长惧怕现任的领导?
“昨天晚上都十点多到的家,也就是你从王会计家刚走不长时间,老队长就到家了。完了又匆匆忙忙的把我俩叫到一起,告诉我们两大喜讯。”韩队长高兴之余,没等李军问,直接告诉他,“一是打瓜籽已经有了好销路,二是电马上就要来了,今年真是喜事不断哪!”
李军问道:“你们不说洼地有水,没法挖电线杆坑么?怎么水这两天就沉没了,能这么快吗?”
“改线路,是改好线路。”
“究竟是咋个改法?”
“以前是想直接从南边拉过来,这趟线路水坑太多,就是能扯过线来,可是电线杆总在水里泡着怕日后出现问题。从西边那屯拉过来地势平坦,还缩短了距离,以前大家都认准一门儿了,得回老队长回来时和管电的从新勘察了一下,才确定这条线路走向。明天开始动工。”
马经官压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搭腔说:“这真的太好了,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终于能点上电灯了。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在咱们这是看不到光明了,没想到马上就来电了,真跟做梦似的,管咋说……”王会计看了他一眼,马经官急忙住口,扭过身,背朝他们。
韩队长圆滑地说:“不怕特派员笑话我们争名,我和王会计也做出点业绩来,为老百姓做点贡献是我们日思夜想的,还是托李特派员的福!”
王会计说:“真是与特派员有关,他前天刚到,党的春风随后就刮到这了。”
韩队长对马经官说:“马经官你去通知杨组长,让他一会儿招呼全体社员到文化室院里开会,最好全屯子人都来。咱们屯子挺长时间没开会了,要不我也准备这几天开一次会。正好特派员来了,让特派员给全体社员讲话,并且也让大家认识一下特派员,把喜讯一次性告知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