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饭后，李军辞别一家人回到文化室。韩队长和王会计已经走了，文化室门没有上锁，李军断定是给他留的门。穿过廊檐顿感清爽怡人，身体的汗顿时消减。他一个人躺在长条椅子上，大脑整理着昨晚和今天的事情。虽说是短短的半天整夜，却了解整个屯子的大概。枕着手臂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小声说话，懒怠地睁开惺忪睡眼睛，办公桌后的韩队长和王会计正在盯着他看。睡姿不雅，立现出尴尬的表情：“我不知道咋的，躺着躺着竟然睡着了。”掩口打着哈欠坐起来。
　　“是我们把你吵醒了吧？”韩队长摆摆手说，“不用起来，我俩来看看你，你接着睡。”
　　“不困了，你们来多长时间了，怎么没叫醒我？”
　　“刚到这，看你睡得正香，我俩怕把你吵醒，说话都很小心，没想到还是把你吵到了。”韩队长非常理解地说，“也难怪，人一换水就犯睏，再加上你昨晚睡没睡实都不一定，按我估计那马棚里的蚊子特多，整宿都在搭戏台吧？”
　　李军说：“蚊子确实不少，真像唱戏似的，嗡嗡地连成一片，冷不丁的真不适应那叫声，听见叫声浑身上下都发痒。”
　　“这才哪到哪，刚刚开始，以后还有比蚊子更大个儿的丁人的瞎眼蠓，那东西丁人又疼，咬上就是大包，请特派员先做好心里准备呦？”王会计话有所指。李军当然听得出来，他既恐惧又顾虑的样子：“我也是无能为力呀，哎！像我刚刚分配工作的，如果不服从领导的安排，说拿下就被拿下，特别像你们这地方有谁愿意来受罪？我既没工作经验又没实力，哎！要想升职就要听从安排，别说是上你们这，就是让我去沙漠荒滩，我也必须服从命令。”
　　“你说的一点也不差，你还年轻，做事要的就是积极进取的精神，艰苦的后面就是一片光明！日后，你可能是前途不可估量，不可估量。”韩队长非常欣赏眼前笔挺的小伙子，难免生出想法来。若干年后，老书记退了，新书记由他接任也犹未可知？王会计和韩队长想法则截然相反，习惯了凡事严谨化，他想：小白脸话倒是让人信服，他姓李，书记姓李，能不能他们是一家人？如果是，他的话另当别论了，其中暗藏玄机。他含笑问道：“李书记我见过几次，他人比较好，总一说一笑的。对了，李书记现在挺好吧？”
　　“嗯，挺好的！”
　　“李书记，你也姓李，你们之间是有什么关系？亲戚吗？”
　　李军苦着脸说：“亲戚，我若有这门好亲戚，今天有可能坐在这吗？如果是亲戚能舍得让我上这来吗？工作组都不愿来，唯独派我来。实话说，我和李书记并无半点亲属关系，只不过是同姓而已。不过反过来想，被不住上面给我历练的机会，我只能这样子想，别人的选择无数个，对于我来说就一道必选题，答错的后果你们也能想到。”又更换一副表情，这神情粉饰着自豪，“像我们这批大学生都很羡慕我哩，羡慕我挖到了好工作！吹嘘说，我也算是党政机关的后备力量。”
　　“你若不说出实情……”王会计叠握一起的手桌上摊开，昨日打在眉宇间的结徐徐舒展开去，向韩队长比划说，“我们还以为你年轻有为，年纪不大就取得公社的信任，都成了大领导。公社指派的特派员，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呵呵！不听不知道哇！”
　　李军呵呵笑一声，这笑没得到面部的配合，显得孤冷。他脖子后倾，头枕在椅背上，食指和中指按压在太阳穴部位。
　　王会计又问道：“不知特派员刚才走访张家，听到了和看到了什么？”
　　李军猛然抬起头，然后又把头向着后面仰，回归原来的位置，带有情绪说：“走访？呵呵走访，不如说走走形式？将在外，君命不可违。”
　　“是是是，君命还是要遵从的，不然回去领导一问三不知，会遭许多人白眼的。”
　　“吃饭、睡觉、干活，每天每家重复的三部曲。呵，上边多此一举，看人家吃饭还是访人家睡觉？还是看着人家干活？”李军一副懒怠，牢骚着。
　　“呵呵，还是念大书的，总结得太精辟了，人生真就是这三样，吃饭、睡觉和干活！”
　　“领导说没说让你什么时候回去？”韩队长对李军又有了新的看法，碌碌无为成不了大器。可仔细想了想，年轻人对工作态度不认真实属正常，等年龄再大些就定住性体了，须弥又回归当初的想法。
　　“看上边的意思吧！兴许时间长，或许时间短，究竟什么时候结束也没明确告诉我。哎，不得而知。”李军后脑在椅背来回摇动，头发摩擦发出轻微地沙沙响声，发音的语气很重，厌倦地说，“我想，八成要看这阵风刮多久吧！”
　　“家里人知道吗？支持你上这疙瘩来吗？”
　　“我没敢让他们知道，我是没和家里打招呼，正好派出所的车往这撇子来办点事，就让我顺便搭车过来的，正好把你们屯子那个妇女一道送回来的。”
　　“对了，那周淑云和公社书记都说了些什么了？”王会计伺机想从李军那里探听口实。
　　“啊，我虽没听到，看李书记的表情，她去的效果也并不如意。”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人民公社书记那么大的领导正事一大堆，哪有工夫搭理小百姓的鸡毛蒜皮小事儿，哼！我看她倒是给领导添堵去了。”
　　“中午吃了吗？”韩队长问李军。
　　“吃了。”
　　“晚饭上我家吃去，我让我家里的给你做几个可口的菜，咱们喝点。昨晚你也许留量了，也没怎么喝？”王会计说。
　　“不麻烦了，还是按规矩派饭好了。”
　　“派饭归派饭，我固定得请你，不然让领导知道了以为我多小气，连一顿饭都舍不出来，以后见李书记的面我怎么解释得清？”王会计边说边来到门口，脖子探出框外，“这么快，说傍晚就傍晚了。”缩回头说，“咱们走。”李军坐在那里欠了欠身，韩队长仍旧在讲台上。王会计走到桌子前，“韩队长，你瞅啥呀，走吧，还用我亲自拽你呀？”
　　“拽啥拽，特……李，李军走我自然就跟着了。”韩队长一边起身一边说。李军也不好推托，他们先后走出，王会计把门锁好。
　　三个人步子迈得很小，这条路李军有些熟悉，他半天工夫已经走了两趟，无需介绍，但是王会计和韩队长一面走还一面介绍着，到了张家后面向东边一拐，就像画摇车的摇把子，再一个直角弯正好进王家庭院。
　　
　　李军纵目，长长的院脖儿前端有两个雨淋日嗮得漆黑的柴草垛。一个草垛的剖面呈黄褐色，中间位置搭着木齿耙，不难看出这垛草是刚打开的。往近处一道泥巴墙把草垛与小院分隔开来，墙的这一面十分干净，连一个草屑都找不到。和矮墙间隔便是两间东厢房的大仓房，这个仓房比一般人家的房子还要大，还要牢固，半截门下用土坯垒砌的，门上的大锁头与生产队仓库门锁相仿。西边的院墙他比较熟悉了，目光在墙的那边停顿两秒，跟随韩队长迈进入板门内。油烟在锅里魔术般源源不断的蒸腾涌出，炒菜的妇女听到直起腰，锅铲子在翻滚的菜里抽出，锅里滋滋声还伴有“啪啪”像是甩小鞭儿发出的声响。长芹怔了怔问手扶门边的王会计：“这是……”
　　王会计介绍说：“他就是我昨晚提及的李特派员。”然后向停在门里的李军介绍说，“这就是我家里的。”
　　“你就是特派员？”长芹从头到脚打量李军，眼睛始终一眨不眨，似有疑惑的嫌疑。
　　“啊，婶，你好，我是李军。”
　　“多么帅气的特派员？快屋里坐，屋里坐，韩队长你们进屋聊。”长芹又以足够热情的态度欢迎贵客光临。
　　“咱们先进屋，外屋地太呛人。”王会计拉开里屋门告诉长芹，“做几个拿手菜，我已在小领导面前夸过你的厨艺喽！”
　　“瞎说什么哪？明知我炒菜不好吃，你还要在人家面前打我的脸？真是的。”长芹把锅铲插入发焦的菜里，快速搅动两下，急忙装进盘子里。
　　王会计首先沏茶倒水，韩队长伸手示意李军坐，然后把茶缸儿摆放好，王会计端着大沏缸倒水的工夫李军打量几眼屋里。房间设计的格局不算复杂，有钱人家的几大件儿不必说了，多出来的一套家具也不觉视角拥挤。就在他要收回眼睛的时候，靠西墙和被阁子间隔的小空隙中有一双码放只露出鞋跟的鞋引起了他的注意，虽说从表面上有可疑之处，但是，买的鞋和做的鞋不同的是款式多种多样，不能武断地怀疑。就如带芎子说的，做贼的人都很精明，不可能把作案的东西随便搁放。想是如此想，他还是早想什么办法接近鞋子进行察看。
　　
　　这双鞋真是王志刚的。王志刚昨晚一见到李军就醋意大发，感觉自己不是危机四伏，而是感情到了穷途末路。根源出在哪里，他恨淑云，更恨李军，他要想办法给李军威吓，让他识趣些，最好连带给张家一并教训。王志刚和父亲从韩队长家回来，躺在炕上琢磨，父母说话他没一个字入耳，还是想不出办法来。父母睡了，他悄悄穿好衣服趿拉鞋走出屋。
　　张家的灯还亮着，他要去听听声，什么事说道大半夜还内结束？靠进界墙边提好鞋子，看到仓子才想出教训他们的办法来，于是他不去听声，迈过墙蹑手蹑脚到仓门旁，侧耳也听不清屋里嘈杂地说话声，掏出铁棍把木板撬开，然后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确信没人，他钻进仓房里摸索，指头碰到一条口袋，捏了捏，拎起来急忙跳过墙头，把口袋隐藏好，然后用笤帚退着扫他走过的地方。门没关严，进屋声很小，躺下他才后悔：倘若东窗事发，连累的是父亲，如果特派员报告公社，公社领导让李军协助派出所挨家挨户的查，事情就此闹大。当思想被恐惧裹挟，强迫性地跳出一幅幅不愿看到的画面，越想越害怕，越怕越想……
　　王志刚头鸡叫他就爬起来，趴在门缝观察西院的动向。当他隐约听见张家出来人，心快要从嗓子蹦出来了，带上门死死地拽住门手，好像有人来砸门。外面没有动静，又把门欠条缝，听见大维哥俩说话声远去才进屋。脱下鞋放到他认为比较隐秘的地方，另换上普通鞋匆匆走了。王会计只眯眬一会，王志刚出去王会计知道，就以为王志刚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所以他也没有问。儿子前脚走王会计后脚起来漱漱口也去了队里。
　　“喝茶！”王会计说。
　　“哎，喝着呢。这屋挺亮堂，收拾得真干净。”
　　“凑和事吧！”
　　“王会计，这茶不是耙搂（最次的茶）。”韩队长手腕摆动，一片伸展开来的墨绿色的叶片在黄褐色的水中起伏摇荡。他把缸儿沿随即放在鼻孔下。
　　“谁还喝耙搂啊，不扛沏不说又不好喝，喝到嘴里还有股捂巴味。”
　　韩队长说：“一般人连那耙搂都是喝不上的。”
　　“今天不是有客人吗，所以沏点好茶。平时我什么茶都喝，不挑，不挑。”王会计望了一眼李军，“怎么没看你喝呢？”
　　李军笑笑说：“我不习惯喝茶。”
　　“是吗？”王会计又往沏缸儿里蓄满水，盖上盖子。写字台旁抽出一把椅子，搁放在贴紧炕墙边两个人中间位置，刚要坐就听门外有人大着嗓子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