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作品名称:春回大地 作者:张会 发布时间:2019-10-18 08:03:13 字数:11558
韩队长和王会计送李军出文化室的院门,又详细告诉去周淑云家的路线,对望一眼又回归文化室。李军记好路线走在光秃秃的土路上,道路两旁光秃秃墙头像是醉酒的汉子,歪歪扭扭蹒跚地走着。
放远目光,整个屯子都是光秃秃的,连一棵小树都没有,眼里的色彩都是单调黑黄色,那色彩压缩着人的心情,若不是路两旁“车轱辘菜”摇动着被车和人把叶片碾压和踩踏得干黄的中间位置顽强地挺立出一寸高的穗挺、和矮墙上由于水分充足而崭露头角的零星的蒿子,让人错觉已是深秋季节;这抹绿意甚是少见,以往的年份雨水匮乏,虽说墙头土质变得疏松,但是蒿草很难把根盘踞在干涸的土里。光秃秃的民房廊檐裹着厚厚的泥巴,修补一茬又一茬的墙体像春风里农民的手,好了一次又有新的疮口开裂,留下来交错的疤痕。从整体上看,完全是被遗弃多年的城堡,无一处显现出生气。然而,远离屯子又是一派景色,到处彰显活力。茫茫草原花草繁茂,庄稼葱茏,只听羊咩不见羊,牛马半露脊背在绿漠里游走。李军绕过几处墙篱角跺墙时遗留下的浅坑,坑内汪着锈色水,透明的蛤蜊像沸水里的米粒,翻滚上来又瞬间沉下去。马蹄碗在水面上打着漂洋,鲜红的多足快速地拨划着水面上的草屑漂浮物。成群的苍蝇有的哼哼盘旋,有的在坑边跳动,有的堆在被风吹在坑沿上水虫子尸体上愉快地抢噬。水中突现的影子惊得蛤蜊和马蹄碗都沉了下去,黑压压的蝇子掀起振耳的噪音,不舍地乱冲乱撞向着墙头上躲避,水面上变得少有的平静。
李军加快脚掌频率,他很想去周淑云家看看,了解一下她家住所及生活环境,生活质量等等方方面面。这也是他来这个屯子首次走访的第一户人家。走进院时,映入眼眸里的便是厚眼皮让雨水冲刷侵蚀得腐烂的秫秸,脱落得参次不齐的檐子下,陈旧得如糟粕的窗框已经走形;除了窗户扇儿用几块牛皮纸条粘合在一起的玻璃外,其余是用书纸条压边把塑料糊上去的。他看不清屋内,径自来到虚掩的门前,手刚去要打开,门缝里传出来哭泣的声音。他愣了一下,然后拽开门走进外屋,屋内外反差比较大,光线很暗,就像进入山洞般。他挑动眼皮绕过锅台,还没跨过门槛就看见昨天那个妇女坐在炕边,二个孩子一左一右靠着他膝盖站着。他惊诧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哭啥?”
淑云看不清来人,擦擦眼睛急忙用袖子掸掸炕沿说:“是你呀,快坐快坐。”孩子们抬起眼睛,退到柱脚边。李军没有动,他猜测,也许队里领导听说她去公社告状,在他去韩队长家吃完饭走后,王会计折返回去伙同韩队长来她家发难?便问淑云是怎么回事。淑云搪塞,李军看出淑云像是再隐瞒什么,所以他证实了他的猜测,再他三逼问下,淑云说出实情……
早晨大维和大娟子走后,三娟子起来解手,拐过房山踩到块木板;她捡起来,上面的钉子向一侧弯曲,抬起头她惊呆了,门柱上留有铁器撬过的痕迹。她慌张地扔下薄板提着裤子跑进屋:“妈,咱家仓门不知怎么钉在上面的小板掉了两块,好像是被人起下来的。”
淑云闻言色变,急忙跑出来当时呆住了,直愣愣地盯着门中间的大洞,嘴唇抖动不止。
二娟子她们瞅瞅仓门又看看妈妈,不能是招贼了吧?她还想仓子里没什么可偷的东西,就那么点粮食,不能引来瞎了眼睛的盗贼吧?
淑云不敢往仓子里面看,里面的东西虽然不多,可全家人的生命都装在这个不到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她不敢向前挪动半步,生怕看到不想看到的场景。二娟子低下上身,把头伸向仓门里,当她还没把头撤出来就破嗓大叫:“妈,靠门边的麦子没了。”把头抽出来,“除了麦子丢了,其余的都在。”
听闺女这么一说,淑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堵在喉咙处差点没把她憋过去。解劝自己,麦子没了就没了吧,当没捡过;可又一想,这是孩子们用汗水换来的,也是自己给孩子们的承诺。想到大年三十夜,清冷的孤灯折射不出喜悦的氛围,今年总算了有了年夜饭,转瞬化作乌有,难免失落。又想到,不如听张二的,用瓶子把麦子擀成面做一顿疙瘩汤。她瞳孔抖动,晕眩倒在二娟子怀中,此刻她是清醒的,告诉孩子们不要怕,缓一会就没事了。孩子们把她扶到炕边,捶前胸敲后背,淑云一会比一会强,屋子里只有孩子们短促地抽泣声。过了许久,张二说:“我说吃了吃了就说我馋,这回可倒好,闹个鸡飞蛋打,累了一溜十三遭却喂龟了孙子。”
“你别说了好不好?那前儿多亏没听你的,听你的就麻烦了,那队长和会计更来劲了,非把咱们抓走,当着他们的面让吐出来不可。”三娟子指责弟弟说。
“让我吐?他们想得美,把我惹急了我去韩王家,把屎拉他家锅台上。”
“就能在家里吹牛,他们把咱家逼到这个份上了,还没把你惹急?是不是他们把咱家门封住,不让出屋你才能急呀?”
张二哑口无言,其实他胆子和母亲一样小,平日里淘气不小心闯祸,他自己能把自己吓坏。今天三姐和他争论并没有激他的意思,可是他真的被激怒了,他也算家里的老爷们,家里有难他就该挺身而出,为母亲解忧,为哥哥姐姐分担。想着想着,仇恨从心底里升成,顺着血管向着大脑泵射。他好像精神又一次失常,瞪起一眨不眨的眼睛,在牙齿咬住下唇的时候,猛然冲出门槛,操起戳在灶旁的火杈子,嘴里叨念:我找他们评理去,我和他们拼命去……
二娟子夺过张二手中握死的火杈子,把他拖拉回来,张二的脚尖在地上划出两道灰白色的曲线。“松开我,我去叉他们去,松开我,松开我呀……”他奋力想挣脱二姐钳子般的手。张二直直的目光把三娟子吓得躲进了墙角,捂起脸,在指头间的缝隙偷看。她知道她闯下了祸,弟弟得的精神病费了多少周折、费了全家人多少心力,妈妈用多少危险、多少心血,多少汗水才换回来的;她想起来妈妈像老师讲课似的,告诉她们凡事让着点弟弟,大夫说不能刺激他,如果再犯的话,好的几率甚微,即使好了也还会经常犯病,而且犯一次病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频繁。悔恨的泪水在指头夹隙间蓄积,她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弟弟。
屋里气氛被紧张和恐惧充刺着……淑云和二娟子用嘶哑着嗓音呼叫着张二的名字,想把张二唤醒。张二克制着,极力控制着情绪,他不能因他让家人分心,不能因他让家人担惊受怕。他极力转动凝冻的眼球,极力打开缠绕的神经,尽量释放闭合的心神;他的腿在颤抖,他的手臂在颤抖,头在颤抖,整个身体再剧烈地颤抖,就像在高温三伏天一下子跃进三九天似的。娘几个哭喊着叫他的名字,叫他辨认她们都是谁?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张二打个大冷战,瞳仁里的异光消散,暗淡下来的时候眼皮渐渐下垂,像连续熬了几宿夜,身体也瘫软下去,就像放掉气的车胎,眼珠懒散地转动几下,嘴唇依然打着哆嗦,面颊上挂上僵硬地笑意。生硬地说:“我,没事,就是、就是有点冷。”屁股挨着炕沿左右蹭着,似乎想坐上去。二娟子急忙把他抱上炕:“没事吧?啊?”“说啥呢?我本来没事,刚才想去找干部评理,拿火杈子用力过猛,累住了,不过歇过来了。”张二打个哈欠,接着臂展打开,抻抻腰,这一系列动作好像驱走附在身体上晦气。说也奇怪,手臂还未放下来眼睛就灵动起来。三娟子知道弟弟用他坚毅地意志挺过来的,此类顽疾任由放纵,自己不加以控制,后果非常严重,越来越疯。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非易事,不然就没有那么多精神疾病的患者了。
“老弟,三姐错了,不该和你打嘴仗。”
“嘿嘿,三姐,今天算赢了,哪天我肯定搏回来。”张二一句完整而清晰的交流过后,大家的心算是放了回去。张二扬起弯眉,望着妈妈,说:“妈,我不去评理去了,我去找新来的特派员,看他咋办?”
“别去了,人家新来的,别给人家添麻烦了。”淑云努力坚持着,她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很吃力。她不去怀疑新来年轻人的处事能力,而他面对的是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家的事未尝不是给她和特派员一个警告:让她们老实些,若不然或许有更恶劣的事情再等着她家;警告特派员,不要高估自己,屯子的情形复杂多变,很多难以预测的事由可能在某个时间段悄无声息地发生。淑云有种不祥地预感,她不担心自己,担心孩子会不会因为特派员的到来因而受到外界意想不到地伤害。她抚摸着张二的头,鬓角的汗珠战栗地跳动着。
李军听淑云说完,越瞪越大的眼睛里燃烧着火苗:“怎么还有偷盗行为的?等我抓到的,哼!”冷静下来问,“有没有发现一点可疑的线索?”
淑云摇摇头:“没细看,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
李军走出来,尘土上杂乱的脚印都是她们留下的。突然,一个鞋底正八字花纹在一边显眼地冲了出来,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印痕很是模糊,贼人好像踮起脚尖走路,并且走动时故意把脚跟扭动;可以看出来脚落地很轻,扭动得也很轻,在着力点的小脚窝里鞋帮还扫进了些土。李军推断,作案人很有经验,是倒退行走的,而且每退一步都用脚尖抹了一下,生怕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从浅窝一端的边缘处隐约发现鞋底残断的纹理,也就是这样的胶底纹理才能看得出是人的足迹。他蹲身顺着印记找到消失在墙头边的足迹,目不转睛地一点点半直身体。墙上的羊泥草早已腐烂,另外被孩子们以往不经意地刮蹭得几乎看不到了,只显露出一个个如蚁穴的黑口小洞,那墙体的坑洼处还残存着零落、残缺的蛛丝网。他继续挺直腰身,头从很窄的墙顶划过,墙的那一边好像清扫过,他的目光又在墙上停顿一下,然后走过来低音问:“那院是谁家?”
淑云全家跟着李军来到仓房前,她们没有再去破坏现场,站到房山头看。二娟子回答问话说:“是王会计家。”
“王会计的儿子叫王志刚是吗?”
“是啊?你俩是咋认识的?”三娟子判断他和王志刚是同学关系,不然他怎么可能认得王志刚。她想,坏了,去了孙悟空又来个猴。
“啊,我昨晚在韩队长家见过。”李军的话让淑云和孩子们松了口气。正在这时候,带芎子右手按压头顶蓬起的头发,左手在前额把留海推向右侧,迈着方步走了过来:“你们娘们大清早都堆在房山角瞅啥呢?”她又梳理掉落睫毛上几根遮挡视线的长发,走近窗台放下手,高出娘几个的那半颗头很是生疏,说道,“原来有人来了?”
“是咱们昨晚提到的那个特派员,姓李。”淑云把搭在二娟子肩头作为支撑的手试验着拿开,缓缓地转过头。
带芎子听是特派员,引起她的好奇心。李军好像没有听见她们的对话,带芎子挑逗地干咳声。李军微转脖子,侧面变正脸,正好四目相碰,带芎子避开他那火辣的眼睛,羞涩从眉端形成,并且迅速蔓延至整个面颊。
李军像欣赏《红楼梦》美女画一样,失态地打量美女精致的面庞,心潮激荡。自己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自打分配之前有很多女同学追他,他从来没有过这般感觉;毕业后又有媒人介绍,可是没有一个让他心动的。父母劝他眼眶不要太高,不然要成漏子的,他却总是笑笑,不作任何回答。今天,他的举动令他自己颇有些费解?心脏“咚咚”地跳动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想转移注意力,可像是女子周身有一种魔幻的力量再控制他的眼睛,想移都移不开。他感觉在告诉他,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趁着眨动眼睛的空当收回目光,尴尬地翘起嘴角,想笑没有笑的引子,调控呼吸,问淑云:“姨,这位是……”他本不该问,可他忍不住还是问了。
“啊,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姑家的表妹。”淑云好像把麦子的事忘记了似的,四肢即刻有了力气。难怪,表妹的事才是不同于其他事,因为妹妹的婚事令老姑和老姑父终日愁闷的原因,也让亲朋好友牵肠挂肚。老人的心愿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谁也没办法。今日,单从妹妹的表现上看,或许烧脑筋的事有了新转机?她眉锁打开,“就住在我家西院,那就是她家。”
带芎子白了她一眼:“姐你缺心眼呀,人家问啥你就告诉啥呀?”
“姐我心眼不全哪。老妹,我给你介绍一下……”一指李军说,“他就是我说的特派员,李军。”
“我叫李军。”李军趁着答话的工夫又看向带芎子。
“啊,我昨晚就听说了,我姐夸你大半宿,什么什么小伙年轻有为,什么什么的……一时都想不起来了,反正一大套。”带芎子语速很快,似有意打通气息,但是,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是啊,我怎么没听到呢?”李军忘记了他的身份,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昨晚,我们是在家说的,你上哪能听到?不过算你有耳福,刚才我不是重播了一遍吗?”带芎子然后问淑云,“姐,你们站在这里干啥呢?用这种形式欢迎特派员哪?”
淑云刚要说,李军连忙摇摇手,小声说:“进屋说。”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带芎子跟进屋。淑云说:“早上三娟出外看到仓门被撬开了,进屋告诉我,我们出去一看,当时就傻了……”
“仓子东西全丢了吗?”带芎子脸色骤变。
“没有。”淑云接下去说,“吓得我都不敢看,后来二娟子看了告诉我,里面除了捡来的麦子没了,其余的什么也没丢。”
“是谁干的呢?以前从来没有过剜门道洞的,你一来屯子乱了秩序,这不单单是偷东西那么简单,我看,分明是给新来的领导眼睛里上哧模糊。”带芎子又表现出少有的冷静,她眼光从李军头的一侧掠过,仿佛没达到她预期的效果,阴阳顿挫地说,“对了,即使给你眼睛上辣椒又能怎样?呆两天半就走了,可我姐家被人偷窃的粮食谁负责。特派员,你亲眼看见的,你要是聪明的就回去吧,跟领导说这疙瘩的人无法无天,换别人来吧?”
“我在这里能呆多长时间不说,就是呆一天我也要管到底!”虽然说李军年轻气盛,但他不乏沉稳老练,单凭激将法用在他身上是起不到作用的。可是,这句话分谁说,李军要在带芎子面前显示他钢铁的一面。
“说话不要激动,特派员。”
“我哪里激动了?对了,你们以后能不能别叫我特派员?叫我李军听起来比较顺耳。”
“那好吧!”带芎子的目光从李军的额眉划过,“我们就叫你李军,叫你李军你能把麦子找回来吗?”
李军情绪平复下来,语气平和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来就是为麦子事来的,没想到还让人偷走了。我早晨起来我就去找队长和会计,当我提及这事儿时,他俩倒挺会说,说是吓唬,没有别的。”
“哼,他俩是想咋说就咋说,好模样的吓唬人家干啥?是闲的?褶都不会褶,如果我姐不去上面找,公社不管的话,这就是重大事件了,什么游街,罚公分,上学习班什么什么的都压过来了。哼!他们真会见风使舵,看上边领导对这事关心了,他们嘴一扭,顺理成章就变成了吓唬。你可不知道,越往下面的官越架哄哄的,好像谁欠他们房子地似的。先翻过一篇,说说这一篇吧,你说,孩子们顶着烈日酷暑晒得脸红脖子紫的,在地上爬呀爬,从土里抠哇抠,辛苦捡回点麦子留着过年吃,差一点两头遭罪,没得到麦子还挨罚。当初不如不捡了,弄得打官司告状的,影响还不好。”
“结果真出乎意料,我保证,我不抓住盗贼让法律来惩治我绝不离开这个屯子!”
“不用了,因为麦子惹出的事,这回没了,没了就没了吧,看起来麦子真的不属于我们,不该我们得。你冷不丁来到这陌生的地方,还是以工作为主。”
“姨,我来就是扬善惩恶,如果我坐视不理那我来还有什么意义?掉落地里的麦子你们捡回来本来就属于你们,再让别人偷去了那人便是偷盗行为,也在扰乱屯子的治安。”
“我怕……”
“不必担心什么,我不管小偷是谁,他的后台有多硬。”
“哈哈,好,说得好!”带芎子真正的目的就是考验特派员和其他当官的有什么差异。显然,这次的考核她非常满意,从李军的言谈中,她看到的和听到的,他真与她们这里的官员不同,她消除了芥蒂。
张二两个手掌清脆地拍打到一起,跳着说:“哥哥是来帮我家的,这回我们家再也不会受人欺侮了!好哇,太好啦!”
李军“嗯”了声,冲着张二坚定地点点头。
“小鬼头,看把你高兴的。”带芎子又问李军和淑云,“你们查没查看到什么蛛丝马迹?”
“我仔细看过了,有个可疑的脚印,到界墙边消失了,墙头的那一面我也看过了,很干净,没有任何印记。”
“这么说脚印还有什么特别?”
李军接着他的话说:“我看了你们穿的都是布底鞋,可有个不一样的鞋底花儿。”
“是啊?你赶似大侦探了。”带芎子低下长睫毛,李军脚上的鞋让她马上替换上另一种口气,“不是你穿的鞋踩出来的印记呀?”
李军说:“怎么可能呢?”
淑云赶忙解释说:“我妹子她就爱说笑,刚接触你还不了解。”
“是啊,我听出来了。”
带芎子想了想,说:“今天这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军不解地问:“什么意思?怕我不管的是你,我要管了你又不让我管?”
“这屯子的事复杂着呢,拿公家的不算偷嘛!抓住了些小鱼,可漏网的都是大鱼。也就是说,你如查紧了把鱼虾逮住,大鱼自然有所防范,趴在一边不动你没办法让他们游动吗?所以说,要想把那些小偷抓出来让他们自己认罪,你要给他们什么也不是的假象,他们松懈才对你有利,你说是不是?”带芎子说得条条是道。李军又是吃惊又是敬佩,这女子可谓才貌双全,善于心计,别看自己是念大书的,自叹不如。不住的点头称是。淑云叮嘱孩子们:“出去不要乱说话。”又特别嘱咐张二一句,“你都听到了,去外面牙口缝不要欠?
“张二眨巴小眼睛:“嗯,我知道了,我知道。”
李军说:“这两天我留心一下,看看谁穿这种纹理的鞋。”
“你别把贼人看作简单,我想他早把鞋子藏起来或者烧掉了,既然他敢冒险,说明他对我姐家相当了解,我不敢断定他是谁,但我肯定绝对不是外屯子人所为。”带芎子分析说,“八成在我们昨晚说话时下的手,这个人胆子真够大的。”
“不是一个人做的,肯定还有个打眼儿的在门口看着。”二娟子说。
“二娟子说得不差。”
“外面只有一个作案人的鞋印啊!”李军说话谨慎许多,他的知识在当下发挥不出来,好像处处被压制,说话的声音自然而然变小,“咱们屯子有谁手脚最不老实?”
“王……”
“呆着!”淑云出言制止张二,“往什么往?你和你三姐去把仓门的板子钉上。”
“嗯哪。”三娟子硬拉起张二出去,把钉子敲直,然后把两块木板找准钉子眼儿推了上去,用小锤敲打平整。三娟子告诉弟弟不许乱说话,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让弟弟说王家龌龊的事:是告诉了他他就格外注意到王家,乃至王家人警觉,不敢去偷?还是王家的根基牢固无法撼动?总之大人的事她们小孩子难以参透。但是她确定,妈妈她们自有她们的道理!姐俩轻手蹑脚地回到屋子里,生怕引来李军的注意,怕他问一些不知怎么回答的问题。好在她们又换了个话题,张二松弛地肩头顶着柱子上转圈。
淑云让李军坐下,她挨着李军在炕边。带芎子左掌横在胸前,右肘关节弯曲托放在上面,指甲骚着眉宫,站立姐姐腿旁。淑云询问起李军的家庭情况,虽说她想到,像李军这么优秀的小伙子应该早已成家立业了,但她抱有幻想,他没有娶妻该有多好!他和带芎子绝对是地设的一对。便找个话题切口,循序渐进地问:“你家几口人?”
“父母,和妹妹。”李军回答时略感到紧张,好像再接受面试,手都不知放到哪个部位合适,四对指尖互顶,拇指交错地转动在小腹前。
“妹妹都上学呢吗?”
“嗯,上学哪。”
“你今年多大岁数啦?看你的年龄可不大呀。”
“二十三,不到二十四,我是冬月生日,还没到生日。”李军对自己的年龄并未隐瞒,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计较一岁半岁的。
“照实说这个年龄早就对象了吧?”淑云的心“唰”的一下凉了。
“还没呢,我毕业刚分配不久,所以就没想过这事儿。”
“啊!”淑云渐渐关闭的心窗蓦然被打开,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突然间又暗淡下去,她想:人家吃红本的,可能娶个农村姑娘做媳妇?虽然说表妹是有家庭背景的,可是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门当户不对。转念又一想,没准儿是上天的安排,如果是月下老拴的红线,他俩谁也逃不掉?奇怪的想法促使淑云继续问下去,她好像忘记李军是官,然而她最忌惮的就是当官的,“念大书的和农村不一样,若在农村,二十三四已经是超过找对象的年龄了。不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呵呵,有孝心,对脾气,本分勤快的!”
“你说的应该是城里姑娘吧?”
“我的根在农村,我不像有些人找对象那么苛求。”
“是、是啊!我心里有底了。如果信得着我,赶明个我给物色一个。”淑云怕冒犯上级派下来的官员,把我身边就有位改成物色,因为冲动会导致适得其反,左右时间多的是,慢慢来渗透。
“我先谢谢姨了!”
带芎子的脸像是在红火炉子上烤过,她什么场合都见过,也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的表现,可能这样的场合最能挖掘出女人心理反应的场合,前提是,起码对方能让她心动。带芎子一向是我行我素,今天她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了,手几乎把三开领的衣领下面的椭圆形小领角揉破,就是找不到溜走的理由。她偷偷踢淑云的脚,意在告诉她不许乱说话,然后说:“快晌午了,我给你老姑做饭去了。”头也不回地走出屋。
“老妹,做饭不忙,老妹、老……妹。”淑云叫不回妹妹便对李军解释说,“我老妹就这性格,说走抬腿就走,和你招呼都没打一下。”
“没事没事。”李军盯着窗外说。
“我老妹也没对象呢,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小伙看过无数,至今没有一个中意地。”淑云似在有意向李军透露表妹的某种讯息,李军并不感到惊讶,也许他和带芎子短暂的目光交流和表相反应,彼此早已把彼此的信息闪电般传递给对方。
这一刻,李军未曾有过的纠结,他想带芎子走,可又不想她走。她走后,他失落地抬起头,目送她走过打开的窗子,直至那急促地而又悦耳地脚步声消失。此时,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比屋里还要闷热。李军掏出灰手帕从额头擦到脖颈,手帕做扇扇几下,不但不凉快,反而骤热陡增。他片面地了解她和她家的情况,淑云一一回答。李军眼睛又落在送走带芎子折进来的三个孩子的身上。
淑云没等李军问,她介绍说:“这个是我二姑娘,这是我三姑娘,这就是我老儿子。”
孩子们穿戴使李军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闷。他想象不到她们在多元的状况下照常人多花费了多少汗水,多付出多少辛劳?因而内心对淑云无比敬畏。
“你若不嫌乎我家破,菜饭不好,中午就在我家吃吧!”
“说什么呢姨,我哪能嫌弃呢?那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军突然有种到家的感觉。临近中饭,他已无力平息腹中的争斗。
“那我就去做饭。”
“妈,我给你烧火。”二娟子出去帮妈妈打下手。
李军于是放松下来,可两个孩子却变得紧张,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她们没有过和陌生人相处的经历,家里来的还是当官的,她们与生俱来对官字就有恐惧感。三娟子下巴顶在胸前,眼睛使劲地睁大,是想透过发帘看特派员不注意时溜出去。张二胆怯地躲在姐姐背后拽她衣服边缘,意思是让姐姐出去,他好跟着她走。李军召唤姐弟过来,她们仿佛没听见。李军轻声问:“你们都几岁啦?上没上学?”面对李军的问话三娟子只是埋着头回答。几句对话过后,张二慢慢从姐姐手臂旁露出来一只眼睛,像是打探动向。
“呵呵,你俩怕的是啥?我会打人吗?”李军没有选择靠近她们,怕把她们吓跑。
“嘿嘿,我是胆子小的人吗?”张二从三娟子后面挺胸跳出来,恢复自来熟的状态,大摇大摆地把身体贴在李军膝盖处,轻轻地摩挲他的衬衣衣角,笑呵呵地说:“你穿的衣服可真着人稀罕,得好多钱吧?”“用不了多少钱。”李军摸摸他的头反问道,“你怎么没上学呢?”张二调皮地说:“呵呵,上学多没意思,受老师管,在家多自由啊。”又喃喃细语,“最主要的是我家没钱。”
李军擦拭着眼角,张二童真地笑说:“这回我们借你的光能吃顿好饭了,我都好久好久没吃到好吃的了。”
李军的手从张二的头顶滑到他麻麻的脸颊上:“是吗……”
“真的!”
李军还有话问,嘴唇刚分开就听见“妈,我们回来了”。又听见“回来的正好,进屋我给你们引见引见”。淑云拉着两个孩子先后进来,说:“这就是我昨晚说的李特派员。”介绍给李军说,“他是我大儿子叫大维,她是我大姑娘,叫大娟子。”
“是啊!”
“大维,你陪特派员说话,妈还没做好饭呢。”淑云扭身去了外屋。
大维和大娟不但拘谨,更多的是畏惧,嗫嚅地说:“特派员好。”
李军早就直起身,打量两个孩子。大娟子脸型和母亲相似,也是面容消瘦,可那两颗明亮的黑珍珠在细长的眉毛下透着俏丽,略微塌陷的眼窝略显神态有些萎靡。这个年龄段,在一般家庭里就是个孩子,可她却早早地负起家的重担。李军脑海里出现两个小姑娘对比的画面;自己的妹妹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子要比她还要大还要高,此刻正在学校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李军想到他见过和她同样的大的女孩子,很少有出这般苦大力的。大娟子面颊道道儿汗渍后面隐藏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不甘于现状地倔强。大维被晒得油黑的肤色上写满了岁月沧桑。李军黯然神伤;同情、可怜有什么用?这样的家庭与其相似的家庭还有,他们需要的是温暖,需要阳光雨露地关怀。李军下定决心,要挖掘根源,才能标本兼治。他突然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整理下心情问道:“干生产队的活肯定很累很累吧?”大维对照彼此的穿戴,不由地垂下头:“还行吧。坐坐,特派员请坐。”大维不知怎么的,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显得特别渺小,他头一次有这种感觉,也许和自己的年龄有关系。
“以后叫我哥,别叫特派员!”
“我,我不敢那样称呼你。”
“你别有太多想法,咱们之间才不会有距离,你设想我不是当什么官的,是和你同样的,而且我就是你们的大哥哥,这样一来,咱们才能真心相处。”
大维又不敢抬头正视,与其说他习惯低头倒不如说他在领导面前就是懦弱,他的懦弱是在恫吓和威胁下养成的。他很想把领导换一个亲切地称呼,但他不敢。既然特派员让换称呼肯定不能被带走,不妨改一下叫法。心里想着便张开嘴,可是,这个字碰到牙齿就被隔挡住,几次憋红了脸才发出声音:“哥……哥!”
“哎,哎!”李军连声应承着,手掌欢快地拍着大维肩膀。人还是同样一个人,叫法不同神经的张驰度自然不同,当然,坦诚才是基石。大维这么一叫,李军真的不是什么当官的了,他就是哥哥。
“我还寻思特派员应该是很大岁数的,没想到……”大娟子停顿一下,“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是不是没想到胡子太短?”李军接口反问。
大娟子说:“不是,是太年轻了。”
“呵呵,我也是这么想的。”张二忽然松开李军的手,眼睛望着哥哥,情绪激动起来:“大哥,咱家的……”三娟子上前朝他递个眼色,然后把他拽到旁边,嘴唇贴在他耳朵上说:“不能乱说,哥姐知道了会上火的!”
“早晚不都会知道的?”
“那能一样吗?听话奥!”
张二“嗯”了声。大娟子问:“嘀咕什么呢?什么早晚都会知道啊?”
“没事儿没事儿,我和我三姐之间的小摩擦,当然你们听不明白啦!”张二为庆祝他最成功的一次谎言把脸弄得扭曲。三娟子打个响指,搂着弟弟的肩头:“走,咱俩放桌子捡碗去。”两个人合力把桌子抬到炕上,然后去拿碗筷。
饭菜做起来说容易也不容易。条件限制,这是淑云做得最烧脑的一顿饭,家里的东西都在那摆着,想多弄也弄不出来。李军本来饥饿难忍,看到二娟子娘俩端到桌子上的饭菜立刻没了胃口。
“特派……不对,哥吃饭。”大维的话李军似乎没听见,张二把他拉到桌旁。李军紧挨桌子角一条腿耷拉,一条腿侧盘着坐下。淑云解去围裙坐在李军对面的桌角,说:“把腿都回过来,到家了就别客气。”
“不用,这样就行。”李军扫视桌子上漆盆里装着十几个张二口中所谓的好吃的,原来就是带着白结子的锅贴饼子。桌子周围立刻拥挤不堪,汤盆里的热气像雾珠消散在盆口,室内一下子温度直线升高。淑云拿过勺子在盆里捞菜叶添进碗里,一边递给李军一边说:“没什么好吃的,对付吃口吧!”她又给孩子们盛汤。
“挺好、挺好的。”李军接过菜碗,放至唇边用舌尖蘸了蘸,然后桌面上面扫一眼,和自己比对碗里汤的浓度;她们碗里就像满湖的湖水上飘着一片荷叶,而自己碗里比她们多了许多水草,他想分给张二或是和张二换,后来打消了“一厢情愿”的念头。
“吃吧,吃呀,吃呀?”淑云和孩子们不停地让他吃。
李军咬了一小口大饼子,头几口嚼得还挺喧,可越到最后好似嚼到柴草一样,无法下咽,就着一口汤,紧闭眼睛想咽下去,感觉喉咙处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又像喝了一口高浓度的酒精,嗓子眼儿火辣辣地,他抻起脖颈。
“哥,是不是好吃?”张二口里嚼着饭,歪着脑袋问。
“嗯,好吃!”李军心照不宣地回答,接下来他囫囵吞枣般地吃起来。他体验到什么生活最困苦,真真切切地体验一把。眼下的情形如果是别人对自己说的,他会认为是讲笑话。好饭都难以下咽,那么平时的饭菜真的让他想象不出来。他趁着胃肠没有过激的反应,吃了一个饼子喝了一碗汤就撂下筷子,擦着汗说,“我吃完了。”
“吃那么点,到这可别装假?”淑云从盆里拿出个饼子,“这么大人吃那么点哪成,像你这年龄正是饭量大的时候,是不是看少了,今天我做的多,够吃!”
“我没装假,真的吃饱了。”现在,李军的胃肠表现出极大的抗议,立刻还以他颜色,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面上露出勉强地笑。
“哥,再吃一个、你再吃一个。”大维和弟弟妹妹一个劲儿的谦让,李军若不是腹痛他真不好推辞:“不了,吃饱了。”这室内简陋的摆设,这餐具,孩子们的穿戴还有吃喝让他心痛,但从悲凉中还能提取浓浓地温暖,自强不息,就像一群小鸡在妈妈的带领下,不靠外力,在荒凉贫瘠的土地上觅食。他完完全全被这家人的诚恳所打动,他相信,这份真诚、这份浓情是发自她们心底的!
说也奇怪,肠胃的痉挛悄然停止了,就在不疼的时候,他闻到了玉米面粉独有的香气,张二口中的美味真是与众不同,就像臭豆腐,闻起来奇臭无比,放到嘴里,那独特的香是被嚼出来的。他没有细细嚼饼子的独有的味道,他要重新品尝,他伸长手臂探向盆里,尽管盆里只剩下一个饼子,他不管别人饱没饱瞬间抓握起来,像在学校食堂抢饭吃的一样快,接着唵进口里,然后细嚼慢咽。他不是做作,只有会品尝的人才能真正品尝到美味中所蕴藏的味道。淑云和孩子们张着不能闭拢的嘴,看着李军的吃相发愣发呆,看着他吃,比自己吃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