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梁》下、二十一 晴天霹雳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0-11 08:19:19 字数:11850
桐河又困又惊,头痛得快要裂开了,洗完澡,他想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清一清。胃里一阵阵泛着酸水,倒了一杯白开水,靠着沙发慢慢地喝着白开水,努力回想着,回想着……眼皮老是在打架,他摇了摇头,头很重,心口也沉甸甸的;觉得有好多东西堆在他的心上,又无从着手去清理。想得最多的是她为什么要偷偷地把他送走,她为什么不敲一记竹杆。身体实在太疲惫,太困了,他没有力气集中精神去分析。于是钻进被窝里,心想先睡一觉,再慢慢想……
被窝里很暖和,洗澡的时候就开了电热毯。刚才喝了两杯白开水,胃里咕噜咕噜操动着,头还是很疼,枕着鸭绒枕头,觉得自己的头比原来大了一壳。好困好困,打了几个哈欠,眼泪也出来了。双目却盯着渐渐明亮的窗户,他希望淑敏这个时候回来,他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告诉淑敏,淑敏爱他,会帮他解决的。可是,那个女人……我能跟淑敏说吗?他的眼神从窗户移开滑到电话机,跟父亲说,一个激灵就否决了,跟大姐说说……
他拿起电话机拨了两下又放下了,说什么呢?昨晚和小汉、李老板喝酒,这算什么事,要去打扰大姐。说那个女人,人家是个黄花闺女,偷偷把我送走也是为了保自己的名誉,我不能,不能的。
起先几天,他一直有点儿心神不宁,面对淑敏又害怕又想依赖。路过这家酒店,总是要用力踩油门,好像他偷过酒店的东西。在办公室里听见敲门声,总是非常警觉地盯着门。如果是女人的腿先进来,心跳也加快了;如果是男人的腿,马上抬头看看,是不是李老板,或者张小汉。就这样过了一星期,一切风平浪静的。
桐河又恢复了原先的桐河,上班、开会、接电话、批文件……回家吃饭、接电话、看报纸。杨淑敏在家时,一起看一会电视。20天过去,他已经排斥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对正常生活的纠缠,到外地出差了一次,给淑敏和孩子们买了礼品,给岳父母买了礼品。岳父已经能自己在院子走动,桐河去看过几次,淑敏也不用晚上去陪夜。生活一如既往地过下去,一潭搅浑了的水,平静了。
“笃!笃笃”正值午休时间,有人敲桐河办公室的门。该来的还是来了。那个女人推开了桐河的门。
“你找谁?”桐河说。
“黄主任,您记不得我了?”女人径直走进来,一屁股坐进沙发,“黄主任,我真的很想息事宁人,这种事声张出去对于我一个姑娘家是最不利了。”
听到这里,桐河知道是谁了。他确实认不出了,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今天大方得体的谈吐,简直是两个人。
“嗯。”桐河给她泡了杯茶。
“谢谢!”女人接过茶杯,抿一小口放下茶杯说,“黄主任,这里说话方便吗?”
“请讲,没事的。”
“我怀孕了。”女人把茶杯转了转,又说,“不是万不得已,我……”
“那么……”
“打掉!”女人说。桐河舒了一口气。
“可是,我一个人去,有点害怕。”
“你的意思让我陪你去?”
“我,我的意思让黄主任,坐在牙科门诊那边,我一个人去;万一,万一有事,您就作为陌生人帮忙……”
“可以吗?”
“不可以,还能怎样?”女人低头看了看还没有异样的肚子。
“周小花的家属在吗?”一个护士站在妇产科门口喊。
“刚才在,刚好出去买东西。”桐河说。
“这是周小花的单子,麻烦你转交一下。”
桐河接过单子,上面写着周小花有心脏病,不宜打胎。“嗡”一声,桐河头都大了,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他咬着下嘴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靠着椅子的靠背,不敢转动头部。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小汉的电话,他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一会儿手机又叫了,他正想恨恨地捏红键。小汉拿着手机从墙的转弯处过来了,桐河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桐河,冤家路窄。桐河想站起来,小汉说,我找您找得好辛苦。
“我现在有事,改天我打电话给你。”桐河一手扶着椅背站起来,却见周小花一边用手拢着长发,一边朝这边过来。
“咦!小花你怎么……”小汉说。
小花不响。小汉抬手看了看手表说:“11点半了,我做东,到对过卿卿酒店吃中饭去。”
桐河说:“你们去吧,我先走了。”
“不关事的,自家弟兄,有啥吃啥。这样吧,黄主任您是忙人,我不耽误您,咱们吃点便饭。一瓶啤酒一个人,绝不多要一瓶,爽气,兄弟没地位,但说话一向算数。”
菜上来了,固然很简单,服务员送来开好的三瓶啤酒,小花倒了啤酒,刚吃一口菜,就打恶,恶心得要吐了。两人等小花从洗手间回来,才一起动手喝酒、吃菜,可是,小花又接二连三地往卫生间跑,小花说:“自己没有胃口,到大厅等。”
“怎么啦?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小汉说。
“不是刚从医院出来吗?我有心脏病。”说着就哭了。
“有病治病,哭什么哭。”
“我,我不能说……”
“说吧,有什么难事,哥帮你解决,一句话,包在哥身上。”
“你又不是医生咯。”小花还是哭。桐河低头不语。小汉更加关心地说:“我不是医生,可以帮你找到好医生。”
“我,怀孕了,因为有心脏病,不能打胎。”小花一急,把自己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事说了出来。于是哭得更猛了,绝望至极让桐河坐立不安。
“告诉哥,是谁……”
“是你!”小花说,“是你叫我扶喝醉酒的黄主任回房……”
小花用泪眼瞄了一下桐河又说:“不能怪……其实,那天黄主任醉得自己都不知道。”
几年后,桐河和一个女孩在河边公园里的一个茶室喝茶,周小花带着个相貌像极了李老板的小男孩寻过来,怒气冲冲地冲进来,说:“你也不管,李老板也不管,张小汉也不管,把我像换脚的拖鞋,用得着我的时候,捧成花,用完了,穿上新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桐河说:“不是都忙吗。”
“忙!忙!忙!忙着和花瓶、戏子喝茶。”
“又怎么啦?”
“房租、水电费已经欠了几个月。”
“知道了,明天叫小汉去结。”
油嘴滑舌的张小汉已经是桐河和老板们的桥梁。李老板从一个要靠小汉拉关系的小老板,迅速发展成地区的一个大佬。桐河也不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知识分子,倒像个官办,其实就是个官办。
周小花前脚走,李老板后脚踏进茶室:“黄书记,在这种小地方请宝香喝茶。喏,这里有一张卡,拿了去西欧玩玩。宝香,你说对吗?”
“谢谢李老板。”宝香接过卡片。
“黄书记,金莲酒店的分红,我叫小汉给了杨淑敏。”说着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宝香给他倒了杯茶。他晃着翘起的二郎腿,盯着宝香说,“黄书记,今晚我们去弄个包房,请宝小姐献上两曲,你看何如,新开张的榭水花园好吗?”
“别,又来糖衣炮弹了。说吧,又盯上了那块肥肉。”
“嗳!我的黄书记,别说得那么难听好吗。你黄铁书记,是加厚的钢筋混凝土,糖衣炮弹,鸡蛋碰混凝土,自讨没趣。”
“社会主义的墙脚都被你挖空了。我爸这个老右派晓得了,一定气得双脚跳。”
“听说你姐公司里遇到钱荒,要不要我们支持一下。”
“别,你就放我一马吧,让我在家人面前留点尊严。”
“好吧!这把钥匙给你,西山景点的一栋独栋别墅。我有事先走,晚上榭水花园见。”
桐河收起钥匙,说:“我们也走吧!
宝香问道:“去别墅?”
“我另有他用。”
“我这个联排的太没有品位了。”
桐河站起来走出茶室,宝香撅着嘴嗒嗒嗒跟了出来:“换一栋好吗?求求你啦……对,晚上到榭水花园,我一定好好表现。”
“你以为是送给我的吗?是让我办事,疏通关系用的。”
“那么,你还有分红……下次叫小汉直接交给我,好吧!”
“嗯。”桐河心里好烦。
黄常衡睡不着,穿了衣服坐在电话机旁边。他拿起了听筒点了两个数字又放下,梁冉华说睡一会吧!这么晚也做不了事,打电话,别人都睡了,突然电话铃声叫起来,不是要吓着吗?接通了电话你说什么呢?黄常衡点点头站起来,往大床走去。
“叮铃铃……”电话自家叫起来了,黄常衡转过身急忙拿起听筒。梁冉华一脚踢开被子,翻身披了衣服趿着拖鞋扑过来,问道:“谁的电话。”
“桐江!”黄常衡听着电话说。
“怎么啦?什么事?这时候打电话来。”
“菲媛给他打了电话。他说明天他去北京。”黄常衡简单说了一句,又去听电话。拿着听筒的手微微抖着。梁冉华给他披了件大衣,却见他豆大汗珠从额角头滚下,又拿了毛巾帮他擦汗,黄常衡很不耐烦地用手一挡。梁冉华拿着毛巾跌坐在椅子里,眼睁睁地望着黄常衡一头一脑的汗。黄常衡没有说多少话,一直在听,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最多的是“嗯、嗯,哦、哦”。她捏着毛巾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了下来,摒着气挺直了身子坐在椅子里,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电话机,再看看黄常衡渐渐发青的脸。直到黄常衡放下听筒,疲惫地跌倒在沙发里。梁冉华拿着毛巾轻轻走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帮黄常衡擦去脸上的汗,黄常衡的脸色铁青手还抖着。梁冉华默默地坐着,止不住的泪水滴滴地滴在黄常衡的手上、身上、脖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常衡缓缓地坐起来,挽着梁冉华说:“到床上躺一会儿吧!”
梁冉华搀着黄常衡说:“江河也是大人了,叫他明天和桐江一起去,兄弟俩也好有个照应。”
“我也要去。”
“我陪你去。”
梁冉华又去绞了一把毛巾帮黄常衡擦擦脸,擦擦脖子,黄常衡说:“你说让江河去,那么给桐江打个电话,让桐江跟江河联系。江河的电话不好打,白天才能传呼。”
“时间上也准好勒,桐江还没买票。”梁冉华说。黄常衡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睡一会儿。小华,你也累了。”
“嗯,桐河性格稳健,不会有大事的。你不要太焦急。”
“摊上大事了,已经限制外出。”
梁冉华沉默良久,说:“贪腐了?”黄常衡不响,他希望只是有人举报,组织调查后,最后弄清楚是别人举报错了。不过潜意识告诉他,官场就是染缸,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的陷阱。桐河生性善良,即使抵得了诱惑,恐怕难逃陷阱。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又抖了一下,长长地吐了口气,哀哀地说:“桐江有点邪门,但是,不容易上当受骗。桐河太……”
“桐河太好面子,又善良。忧愁寡断害怕得罪人。”梁冉华说
窗子上发白的时候,梁冉华醒了,其实也睡了十几分钟的时间。黄常衡连连咳嗽,见梁冉华醒了,说:“被我吵醒了。”梁冉华用手摸了一下黄常衡的额头,起床找了体温表,一量39.3°。她在小药箱里翻了翻,没有找到退烧药,就去找秋草。秋草夫妇已经在菜地浇水。
听梁冉华说要退烧药,放下水桶说:“黄校长发热?”
秋草的丈夫也跟过来说:“昨晚,我几次醒来都见你们房间灯火通明。黄校长身体不适?”
“39.3”
“呦,这么高。赶紧去医院,我来开车。”秋草丈夫看着疲惫得走路有点摇摇晃晃的梁冉华,说,“秋草你帮梁老师一起收拾点东西,我换件衣服就来。”
“我自己来吧。”梁冉华嘴里说着,脚下一撇差点摔倒,秋草一把抱住梁冉华,说:“小心,梁老师,昨晚您也没有睡好。”
梁冉华歉意地笑笑说:“有点头晕。”
秋草丈夫把车子倒到院子里,进屋来和秋草一起扶黄常衡。梁冉华一手拎着一只网线袋,里面放着杯子、热水瓶、脸盆、脚盆,还有几只钢筋碗和筷子、调羹等,一手扶着肩上的大背包。黄常衡满脸通红、眼角堆着眼眵,嘴里迷迷糊糊地哆哝着:“玉凤哭了,玉凤哭了。”腿软得没有自主力,秋草扶着,秋草丈夫蹲下身子,把黄常衡背进汽车。
人们陆陆续续上班的时候,梁冉华的手机响了,她跑到走廊里接电话,桐江说已经买到了今天的火车票,飞机票只有大后天的。他买了两张,已经联系到了江河,说好了在北火车站一号门口等。梁冉华眼泪哗哗地淌着,哽咽着叮嘱了几句。桐江安慰她说,妈咪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我知道怎么处理,我不会乱来的。路上,我会照顾好弟弟的。再说弟弟这个新大学生机智得很,有弟弟和我一起商量做事,一定不会乱的。妈咪您和爸爸不要太焦急,当心好自己身体,我们在前方冲锋,您们后方一定要稳健。
梁冉华捂着嘴,强忍着不哭出来,只是嗯、嗯……她想再叮嘱几句,一阵心酸关了手机奔进厕所里,靠着门蹲在地上呦呦地哭。直到打扫卫生的阿姨敲门,她才擦着眼睛从门边溜出去。在走廊里站了一会才回到房间。
“给黄厂长打电话?”秋草问。
梁冉华接过秋草丈夫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脸说:“不是,是桐江。”
“桐江什么时候能过来?”
“我没有说。他已经买好了火车票,马上要出去。”
“哦!”秋草说,“那么您通知了黄厂长吗?”
“他只是受了点凉……能不惊动晚芽最好,我想先看看情况。晚芽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广州,也许等她赶回来,常衡已经出院了。就不给她打电话了,小毛病,倒把她吓一跳。秋草,辛苦你们夫妇俩。”
秋草点点头说:“不辛苦,黄校长和您梁老师待我们这么好,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秋草的丈夫出去买早点,秋草把浑身软绵绵的梁冉华,扶到旁边一张临时空着的病床躺着休息。自己坐在黄常衡的病床旁边,看着盐水不紧不慢地滴着。用手摸摸黄常衡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手了,神志还是不很清楚,皱着眉头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秋草倒了点温开水,用小调羹给黄常衡喂水,嘴里说:“黄校长,嘴唇那么干,来,喝点白开水。”
昏昏沉沉的黄常衡一口一口吞咽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又在说:“石玉凤哭了,石玉凤哭了……”
秋草不知道石玉凤是谁,于是问:“石玉凤做啥哭?”
“桐河,桐……河从月亮上跌下来……”
“秋草,黄校长昨晚折腾了一宵,神志还没全清楚,你不要跟他说话。他很累。”
“嗯,晓得了。”
秋草放下碗,又给梁冉华端去一杯温开水,说:“梁老师,您也喝点水。您的脸色很难看,等会儿也叫医生看看,配点药。”
梁冉华右手撑在床上,左手拿着茶杯,侧着身抬着头,慢慢地喝了半杯水,伸手把杯子放在床头柜。秋草马上接住,说:“梁老师,把杯子给我,你先躺着,养养精神。看您软得来。”
“唉!不知道这个力气一下子躲到哪里去了,连喝口水也累得喘气。”梁冉华喘着粗气又躺下,说,“谢谢秋草,好得秋草你们俩口子,我一个人没有力气把常衡弄到医院的。你看我,自己都要秋草你伺候。”
“梁老师,不客气。您闭着眼睛养养神,需要什么喊秋草。”
梁冉华划划手闭了眼睛养神。秋草从大背包里拿条大毛巾,轻轻给梁冉华盖上。梁冉华睁开眼睛朝秋草微微点了点头,秋草摇摇手,示意她安静。梁冉华闭了眼睛,却看着一道一道亮光闪来闪去。她用力翻了个身,稍微舒服了一点。头重得像灌了铅,心口像压着个大麻袋,想深吸一口气都难做到。她伸手抽了两张纸巾,手指很疼,弯曲着伸不直。回想起昨天两个人还高高兴兴地开着车去钓鱼,经过米店买了50斤米,黄常衡自己搬到后备箱里,也不见他气喘嘘嘘。人真的那么脆弱,昨晚一个电话,就被打到了深潭,要是没有秋草夫妇,还不知道要怎样。
秋草眼睛盯着盐水瓶,心里想着,培养孩子不能太优秀,黄校长家的孩子个个有出息。生病了,这个在外地,那个在去外地的路上,还有在国外的……想想两个老人好可伶……
护士推门进来,大步过来关了盐水说:“瓶里空了还不打铃,再过一会要进空气了,我明明看着你盯着盐水瓶,怎么不打铃,你近视的?”护士伸手在秋草眼前晃了晃。
“对不起,我走神了。”
“注意点。”护士出门去拿了盐水换上。
梁冉华努力睁开眼睛说:“秋草,我来盯盐水,你休息一会儿。你也太辛苦了。”
“梁老师,对不起,我思想开小差了。您休息吧!我保证再也不开小差。”
第二瓶盐水快滴完的时候,黄常衡睁开了眼睛,看着盐水瓶,回忆着刚才努力睁开眼睛的过程。石玉凤坐在院子里哭着,叫他去看看桐河,说桐河从月亮里跌下来了,又说跌在小树林里。他就到小树林里去找,月亮高高挂着,可是,小树林里很黑,看不清路。腾腾蔓蔓襻的漫不开腿,用手去折那些藤蔓,一下子身轻得被弹到树梢上。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树梢上哭,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儿子从月亮里跌下来了。黄常衡想看清这个女人,努力睁开眼睛……
“黄校长您醒啦!”秋草欣喜地说。
梁冉华欣喜地扑过来,拉着黄常衡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黄常衡用蜡黄的手抚摸着梁冉华灰色的脸,浅浅地笑了笑,梁冉华觉得他牵强的笑像在哭。
年轻的医生拿着听诊器,在黄常衡的前胸听了听,又搭了会脉搏的跳动,在夹子上写了一会说黄校长受刺激引起小脑梗。昨天做造型,发现左脑还有出血点,心跳也乱,受到过什么重大打击?
梁冉华有气没力地说:“也,也没什么。跟儿子打了个电话,受凉了,就咳嗽……”
“梁老师,你的情绪太紧张了,要放松。刚才打了一针镇定剂,好好休息休息。你们都上了年纪,要静养。”医生说。
打过镇定剂后,梁冉华手指渐渐能伸直了,手指头和脚趾头也不那么酸痛。
晚上,秋草的丈夫陪在医院里,第二天早晨,梁冉华带着三奶奶熬的鸡汤来换秋草的丈夫。黄常衡急切地问,桐江有电话吗?梁冉华说还在火车上呢,来过电话,报平安。估计今天能见着桐河。住院的事也没有告诉桐江,叫黄常衡一定要好好的,不能再添麻烦。黄常衡点点头说,挂了盐水已经能睡得着觉了。
黄常衡欠了欠身子,稍微坐起一点,说:“桐河是我最放心的孩子,从小听话不惹事,又聪明又善良。晚芽屈强不听话,但从小担着家庭的责任,要是没有晚芽,这个家不知道怎么过,家里家外全靠她。我在农场时,她小小年纪搭卡车,千里迢迢给我送食品,都是你寄到三奶奶家的食品。”
梁冉华点点头,把鸡汤送到黄常衡的手里,黄常衡喝了一口,说:“真鲜。”
“好!多喝点,有胃口了。”
“我这个人真没用,说好了,我们一道去看桐河,却躺在医院里,一点忙帮不上。”
“你安心养好病,不给孩子们添麻烦就是帮他们。”
“希望桐河不要有事,小时候为了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好容易盼到了出头之日,又要……”黄常衡朝门口看了看,停下来看看手里的鸡汤,话锋一转又说,“桐江和桐河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可是,性格南辕北辙。
桐江从小惹事,合他胃口的事玩命地去做,不开心了,九头牛都拉不动。做起事来不按常理,不计后果。我和她妈为桐江总是担惊受怕,晚芽像家长一样带领弟弟妹妹,为跃进付出也很多,为桐江……”
梁冉华接着说:“还把江河带在身边一年有余,这种年龄的孩子有逆反心理,父母带都难带好,晚芽还有事业要做,真的难为她。”
“晚芽为桐江的付出是毁灭性的,当年桐江带了女孩骑车,把女孩跌伤了。我为了赔钱,加班帮厂里卸货,摔成了重伤,家里没钱。晚芽为了救我,‘卖了’自己……”黄常衡有点哽咽。梁冉华拍拍他的背,给他添了点鸡汤,示意他喝汤。黄常衡拿起杯子喝了几口鸡汤又说,“想起晚芽嫁给蒋家的事,我的心就滴血。是我把她的青春毁了,把她送进了火坑。她本来可以嫁给刘思伟的……”
“都是命。”梁冉华说,“对刘思伟也是一个损失,要是他娶了晚芽,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孤家寡人一个,我觉得刘思伟非常不得志。”
刘思伟和桐河一起上清华大学,都是文革结束后以历届生的身份考进去的。文革爆发的时候,刘思伟高三,桐河刚刚踏进初中的教室。后来又一起到美国深造,拿到博士毕业证书,桐河顺利地在美国找到了工作。刘思伟去了加大拿,做了富商的上门女婿,后来离婚回国,至今孑然一身。桐河有个幸福美满的家,有个心怡的妻子,可爱的一对儿女,工作上也是顺顺当当的。他小时候吃了苦,后来是个幸运儿,一直很顺利。用黄常衡的话说:这个儿子最让他省心了,小时候大家都不读书,他累了一天回家,千方百计找书看。
当年大学停办的时候,黄常衡认为大学不会永远靠推荐,总有一天要纠正过来的。大学这样的稀缺而优质的资源,一定要让有才华、有理想、有抱负的智慧青年上。这样才能推动社会的前进,才能使得科学发展。大学不是用来恩赐的,上大学不是为了个人做人上人。而是为了培养科学家,培养能用科学来推动社会进步的精英。于是提醒孩子们好好自学,桐河学完初中,又自学了高中的教科书。而桐江一天到晚在外面晃荡,队里的出勤也很低,还要伸手向家里要钱。跟着一群小混混到处瞎混,直到跌伤了那个女孩……
桐江和江河到了北京,先到菲媛的学校。菲媛见大伯小伯都来了,一激动抱住桐江就嚎啕大哭。桐江把菲媛领到他们落住的私人旅馆。菲媛说上个星期天回家,爸爸和妈妈都在家,下午来了两位叔叔,我在房间里听到他们在说:黄桐河同志原定的出国考察计划现在取消了,今天反贪局封了李足公司的账,你在这段时间不要离开北京。
爸爸妈妈不让我打电话,回到学校我心里烦躁得难受死了,又找不到人倾诉,于是想给爷爷打电话。在学校打电话怕被同学听到,吃了晚饭一个人跑到邮局的包厢打,又怕爷爷睡得早,就想起来给大伯打。说着话,菲媛拿着牛奶的手抖得把牛奶撒了出来,桐江拍拍菲媛的肩膀说:“对的,菲媛,你给大伯打电话是对的。现在,大伯问你,你能转告爸爸大伯到了北京。”桐江弹了个响指又说,“最好不要在家里,实在要在家里说,不张口说话,写个纸条塞给爸爸。你看能吗?”
菲媛点点头,两颗泪珠滚了出来。
北京的早晨,有点冷嗖嗖。穿着红的、绿的雪纺衣的老人,在湖边扭秧歌。几个退休的老人在凉亭边的空地上撒刀,亭子里传来丝竹声声。河堤上一会儿穿过一队跑步的人,一会儿有单人跑步的。有三个身穿弹力衫裤脚穿回力鞋,带着鸭舌帽的男子,小跑步来到石景山人工湖边。人们看着他们矫健的身手,而且三个人不但一样的装束,一样的身高,走路的姿势似乎也是一样的,简直像是三胞胎。有人说是哪个体校的学生,有人说是三胞胎,更有人说,是花样游泳的队员岸上训练;旁边的人说,训练都是在泳池里练的,而且也没见过男孩子学花样游泳的。女孩说你没见过不等于没有。
三人见那么多人议论纷纷,好像很害羞的样子,笑一笑转到后山的小树林里。这三个人在小树林里兜了一圈,两个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轻轻地说着话,还有一个在石头另一边看书。看书的人,时不时抬头看看路人,有时看看太阳。两个说话的人,一开始轻轻交谈,看上去很亲昵。渐渐地吵起来了,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好像很生气,坐着的那个拉他继续坐下,粗声粗气地说:“桐河,你自己心里掂量掂量。你呀,总是把别人都想象成你自己一样,你不能太循规蹈矩了,好吗?你想想,你上有父母,下有儿女,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要为他们想想。”
“哥,我不能,我宁愿坐牢、那怕枪毙,我也不能走这条路。”
“再犹豫,就晚了!”
“哥,我是被人暗算了,可是,后面的事都是在清醒时做错的。我确实……”
“没时间听你说这些,后面的事都是在清醒时做的吗?我看你现在还没有清醒。你今年几岁,你值得吗?我当年还年轻,即使真的十年出来,也不过三十四岁,路还长着,而且我这样做有价值。可以让跃进和你顺利考进大学。你为了什么?阿爸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你想想看。阿爸过了那么多猥琐的日子,老了,再让他忧心忡忡,你忍心吗?”
“可是,我一走了之,难道阿爸不担心吗?”
“你没有花这些钱吧?”
“基本没动,只有一栋别墅送给了……”
“好办,反正这别墅不像钞票,在谁的名下,一目了然。你可以说得清楚的,别人问起,就说李老板直接送的,即使查实你经过手,也不过是个知情者。”
“事实上,李老板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让我出面保证成功率。”
“别把他人想象得像你一样善良!”
“要不要去体育馆看看?”石头那边这个问。
“好,既然来了,一定要看看的。”
三个人一起下了山,一会儿汇聚到茫茫人海里。
第二天清早,桐河和杨淑敏在小区的绿地早锻炼,手舞足蹈了一会儿,捡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
杨淑敏说:“你昨晚没有睡?”
“是的,我有话跟你说,这些年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今天向你忏悔。”桐河站起来给杨淑敏深深一鞠躬。
杨淑敏连忙拉他坐下,说:“这里人多……”迅速朝左右看了看。
“我把这些年做的荒唐事,给你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放在写字台上,我贪污的钱,前前后后统计了一下,有2000多万元……”
“我也经手收过几笔。”
“全算进去了。我决定全部退还。可是,可是因为我的荒唐,被我用了几百万,包括送礼,包括……我决定用我家自己的积蓄补上去。”
杨淑敏点点头。
“我走了,你和两个孩子的生活……”
“你要走?”
桐河点点头。杨淑敏伏在桐河的肩上哭了,过了好久,抬起头擦着眼泪说:“咱回家吧!”
“家里有监听。”
“……”杨淑敏“嗖”地站起来。
“我们到那边走走。”桐河站起来说。
两人手挽着手,慢慢地游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甜酸苦辣的滋味让杨淑敏心潮起伏,他们曾经是别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可是,今天这样手挽着手散步已经是遥远的记忆。桐河夜不归宿的时候,她哭过,她有过离婚的冲动。然想起往日甜蜜的日子,她不舍,她期盼着桐河能回心转意。今天桐河的心回到了她的身上,却要走了,这一走还能见面吗?
“去哪里?”
“我会跟你联系的。”
“多带点钱。”
“清退后,家里的钱也不多了,两个孩子上学,费用很大。”
桐江穿着一身黑西装从桐河的家里出来,来到大门口朝马路两边看了看,朝桐河的汽车走去。马路对面过来两个人,挡在桐江的前面叫他回去。桐江说我去单位把我经手的几笔账交接一下,那两个人说不用了,账目会有人来跟你对清楚的。
这时候桐河穿着一件灰色羊绒大衣,带着一顶灰色帽子从家里出来,从与桐江说话的两人身后往南来到转弯处,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飞机场。
桐江回到桐河的家里,杨淑敏正要出去,桐江说了句不让出去,估计马上要双规了,就退到桐河的书房里,拿起一本杂志翻着。杨淑敏端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与桐江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走了。桐江在屋里看看书,自己烧了顿中饭,接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电话。他盯着时钟,心里计算着,这个时候桐河到了哪里。傍晚接到江河打来的电话,问是刘厂长家吗?桐江说你打错电话了。江河说刘厂长去了香港?桐江还是说你打错电话了。
吃了晚饭,桐江洗了梳得光滑整齐的西装头发,菲媛把他的头发剪成板刷头。桐江换上格子夹克衫,拎着两个大包,菲媛跟在后面,手里也拎着一大包的东西。刚到马路边伸手招出租车,就上来两个人,好像已经换班了,挡着桐江不让出去。菲媛说我大伯来看我们,吃了夜晚要回旅馆,请你们让开点。两人拿出照片细细辨认了一会,说把你的身份证、工作证拿出来。桐江给他们看过后,他们又到对面打电话。回来问菲媛,你爸爸在家吗?菲媛说在一起吃的晚饭。
一个留下看住桐江,一个人进了桐河的家,回过来把桐江带走了。桐江在“双规”教育室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10点钟,进来一个清洁工式样的人,把他赶走了。
桐江和江河回到临海,躺在沙发里闭目养神的黄常衡,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大眼睛问道:“组织调查清楚了?桐河他恢复……”
“不!阿爸,桐河他随刘思伟公司的考察团队出去了。”
“好!”黄常衡两眼放着异彩的光,一脸的病容一扫而去,拿着杯子站起来向茶几走去,突然又回过头问,“怎么跟刘思伟公司的考察团出去?”
桐江定了定,江河朝他眨了一下眼睛,桐江咳嗽一声说:“去香港开会。”
“哦!刘思伟公司去考察?”
“是的,刘思伟公司去考察,桐河去开会,为同一个科研项目。”
“哦,知道了,以前他们学的是同一个专业。”
黄常衡出院以来第一次吃了一碗饭,还要添半碗,晚上睡得好香好香。一觉醒来却又念念不忘批评桐河,组织来调查,总之自己平时做事不细心。上次我在北京吃饭,我看他的那些派头,我就觉得不对头,要是我是他的领导,我也要怀疑的。
再说桐河,到深圳找到刘思伟。桐江与刘思伟约定好日期,让他这天出去的,然后把自己的身份证给桐河,自己到私人摊头复制一张假的留着。桐河和黄常衡一样,也是一板一眼的。然而,因为他的出逃没有带走一分贪污所得,他自觉还是比较轻松。
一个月后,刘思伟到上海出差,来临海看看老朋友,把桐江的身份证拍到他的手心里,说:“完璧归赵!”
桐江接过身份证放在嘴上吻了一下,说:“璧,您终于回来了。这一个月我没有你这块通灵宝玉。你知道我有多不方便。”
“桐河怎样?还好吗?”
“他没敢给家里打电话,怕阿爸骂。二姐打过电话,说他的情绪很低落。”
黄常衡从房里出来,问道:“什么完璧归赵?”一转头发现桐江手里的身份证,又问道,“是身份证吗?你把身份证借给谁了?家里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不要再惹事了,好吧!桐河为什么不敢往家里打电话,我天天盼着他的电话,有错改了就是好同志么。他去香港开会为什么情绪低落。桐江,你说实话?”
“他,可能开会后觉得自己比别的单位落后了。”
“就这点事,致以不敢往家里打电话吗?桐江,你的身份证是怎么回事?”
“阿爸,桐河是拿着我的身份证去买飞机票,去办香港的通行证的。”
“啊!是潜逃。”黄常衡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跌地上,他仿佛听见大坝决堤,看到滔天大水向他涌来,数不尽的鱼虾随波而去。他无力地扶着沙发靠背。桐江把他扶回沙发说:“阿爸,虽然这是下策……”
“桐江,这不行,桐河既然犯了党纪国法,应该接受组织的审查,接受法律的裁判。这样一走了之是错上加错……哎,不好呀。”
“阿爸!桐河是学者型的人,让他在里面关几十年,一肚皮的好东西全发霉了。”
“我们先要人品后要学术,你知道他现在哪里?叫他回来自首。”
“到了香港,他就离开刘思伟。去找二姐,也许去找他的同学。”
“啪”黄常衡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一下说:“桐江,一定是你的馊主意。我的这个破身子不争气,我自己去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你们弟兄俩也,太……太……太荒唐了。这个,这个桐河太没主见,怎么听起你的话来。”
“他在家写好交代书,把所有贪污来的钱全说清楚,叫淑敏去退赔了;被桐河用脱的那些钱,把家里原来的积蓄都贴进去了。”
“我,我因为这个破身子。”
“别激动,医生说过,你不能激动的。”梁冉华递过一杯水说。
黄常衡兮兮叨叨个不停。他捶胸、跺脚地指着桐江骂呀骂,想到什么就骂什么,骂到自己没有力气,不得不躺下叹粗气。
“唉,桐河在我们这些同学中,是个最实在的好小囝,怎么也经不住这个大染缸的浸泡。他要是进去了,我为他惋惜、为他心痛。”刘思伟说。
“他因为爱国而回来的,最后却成了国家的蛀虫。”桐江摊开双臂说。
“在我的印象里,桐河似乎不贪财的。如果就为了这区区2000万元人民币,他也不用绕那么多的弯,留在美国,凭他的能力,这十几年岂止2000万。”
“就是啊,我们家最想钱,一天到晚跟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应该是我大姐。我和桐河总是背后说她是个贪得无厌的资本家。”
刘思伟笑着说:“你姐是个优秀的企业家,像她那样勤奋,那样努力的实干家也不多。有些土豪企业家,看起来风风光光,豪车、豪宅、穿着名牌、背着香奈儿周游世界。其实他们并没有为社会创造财富。这些人,一天到晚不是吃喝就是想着怎么钻国家的空子,套银行的钱;什么几强,几弱,都是空架子。你姐的钱那么的干干净净,她虽然算不上几强,却真正的为社会创造财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