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毛脚女婿上门

　　时光过得很快，马新荣的车间实习结束了，厂技校需要一位化工工艺的老师，人事科看看马新荣口才还不错，就按排他到教育科，技校归口教育科管理。
　　做技校的老师，待遇比在车间一线做工艺技术员差了一些，但学生有寒暑假，，尽管厂技校的老师不能像中小学老师那样能够享受寒暑假，但学生放假了，他们的工作那就是跟放假一样的轻松，所以马新荣利用他到技校的第一个暑假，带付静雯回五厍老家去了一回。邻居们看见马新荣带回来一位漂亮姑娘，就纷纷询问马银根：“伲子（上海方言，儿子）带新妇（上海方言，儿媳妇）回来了？”
　　“嗯，勿是新妇，是女朋友。”马银根满心欢喜地回答。
　　“快点帮他们把事办了，小姑娘老漂亮呃。”邻居们纷纷说道。
　　“嗯，”马银根应承道，“吾也希望伊拉（上海方言他们）快点把结婚证领了，好去厂里要房子。”
　　马新荣何尝不想早点把结婚证领了。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没去过芦潮港农场付静雯家里见过她爸爸妈妈，因为付静雯心里一直在担心她爸妈不能同意，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一旦结婚，厂里的分房肯定就在吴泾，她担心爸妈看不上。
　　付静雯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她爸爸妈妈确实有着强烈的市区情节。付静雯的外公王德民原先是公司的管理人员，家住岳阳路一带的一套小别墅里。公司公私合营乃至后来彻底成为公有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上海市商业系统的干部。六十年代初的时候，他不小心讲了当时已经开始被批斗的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的几句好话，被划为“右派”，全家下放到芦潮港农场劳动改造。她妈妈王亚芬中学刚刚毕业就跟随着来到这里。
　　付静雯的爷爷是当年上海滩上的“小开”，供职于当时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老板就是以“一元开户”为经营方法，开启面向广大市民的新型银行运作方式而闻名上海滩的陈光甫先生。他家在现在的汾阳路上有一套联排别墅。
　　不幸的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改变了这一切，爸爸付伟明作为一名知识青年来到了东海边的芦潮港农场，每日里跟盐碱滩烂泥塘打交道。汾阳路上的联排别墅也归入了他兄弟和妹妹的名下，这让付伟明一想起这事，就骂他的老父亲偏心：“下乡插队让我去了，城里的房子又没我的份，以后老了不要指望我养老送终！”
　　幼年时期富裕的家庭生活，时尚的生活习惯是付静雯爸爸妈妈他们的共同点，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这芦潮港堪称上海的天涯海角，回一趟市区要折腾上一天。他们很在意大上海市区光鲜的生活，非常希望自己的一双儿女能够重回市区，自己也能够在退休后离开这每天开门只能看着茫茫芦苇滩的鬼地方。
　　付静雯有位哥哥，现在正在东海舰队服役做军官，基地在舟山群岛。她爸爸一直在关照她哥哥，多动动脑子，再寻寻路子，争取调到吴淞基地，吴淞基地的军官住宅区多数是在市区。对付静雯，她爸爸的要求很简单，嫁到市里去。
　　其实付静雯在户口本上的身份已经是市区城里人了。自从她考入南浦化工厂技校，就直接把户口落在她外公家里。
　　外公被落实了政策，右派摘帽后，所有的关系又回到商业系统。由于老早过了退休年龄，就没再安排工作，按照干部待遇重新办了退休手续。遗憾的是在下放前他居住的小别墅已经被分给三户人家，商业系统只能先迁出一家，安排她外公住下再说。
　　外公家的户口本上除了外公外婆和她之外，还有他表哥，她姨妈的儿子。王亚芬就姐妹两个，付静雯姨妈在她爸被打成“右派”前就作为知识青年去了新疆。现在有政策，落户新疆的知青可以安排一名子女回沪，她表哥就是这样回来的，现在吴淞铁合金厂上班。
　　外公有言在先且落在纸上：“户口可以落入，但人不能入住。”何况房子不大，也没办法住入。对待付静雯，外公也是一视同仁。他们都住在各自厂里的集体宿舍里。
　　付静雯和马新荣确实犯了难。尽管付静雯法理上是市里人，但却是和马新荣集体户口一样，实实在在的无房户。像他们这样的双职工，分房不容置疑就是在被付静雯爸妈认做乡下地方的吴泾。付静雯真的不敢保证马新荣能够通过他们的认可。
　　就这样他们又拖了一段时间。马新荣在教育科办公室里听到消息，说工厂在吴泾拿到一批房源，几个月后就要分房。他急了，询问付静雯咋办？
　　“先把证领了？”马新荣小心翼翼地问道，然后满怀希望地等待。
　　这样的想法，付静雯也不是没有过，不难操作。马新荣是集体户口，领结婚证不需要动用家里的户口本，只要厂保卫科出份集体户口证明就行。她的户口在老外公那里，户口本随便编个理由就可以拿出来。办完事，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也不会注意到户口本上的细微变化的。
　　“我可不想就这样连门也不上就把证领了。”付静雯的回答打碎了马新荣心里的那一点希望。她想让他爸妈看看马新荣人品如何，毕竟他们见多识广。
　　“可是，那该咋办？”马新荣急了，连忙追问。
　　付静雯没有接茬马新荣的问话，她歪着头，两颗漂亮的大眼睛忽闪一下，她一咬牙：“编一个市区的出生去应付一下！”
　　“好！”他没想到付静雯一个小姑娘魄力还挺大。
　　吴泾去芦潮港真的很不方便，需要倒上四部公交车再加轮渡。毛脚女婿上门本来就是一件令人紧张的事，何况还要编排一些瞎话，一路上马新荣尽是忐忑不安，尽管这些话他和付静雯已经私下里练过许多次了。
　　马新荣真希望这车突然出点故障。看着他的紧张相，付静雯取笑他：“你平时不是挺会说话，现在咋成这样啦？”
　　“农村出来的孩子，实在，没有说过瞎话！”马新荣为他的忐忑寻找借口。
　　为了把这瞎话编得有鼻子有眼，马新荣直接把他大学里同系的一位同学的出身拿过来了：爸爸妈妈是当年支边的大学生，现在在内蒙古包头钢铁公司担任技术工作，在静安区西康路那里有一套石库门房子。
　　他们没敢说在汾阳路或者岳阳路一带，那一带付静雯老爸老妈是太熟悉不过，怕问起来露馅。有了支边这个出身，也不怕付静雯爸爸妈妈质疑马新荣的上海话不标准，一旦问起了，就推说是从小在外地长大的缘故。
　　在南浦化工厂呆了快两年了，马新荣的市区话已经非常流利，但老上海人还是能够听出不是十分标准。
　　尽管马新荣和付静雯已经把瞎话编排了好多次，临到下车，马新荣还是有点胆怯，磨磨唧唧地不肯往前走。
　　付静雯没办法，只得安慰说：“没啥大不了的，我这戆大是被你彻底骗进了，没办法只能死心塌地跟定你了，你还怕啥呢？看你这个紧张相，现在去见了我爸妈保不定就露馅了，我还是你带你到海塘上先看看大海吧。”
　　“这……”马新荣一惊，看看两手的大包小包，那是给付静雯爸妈的见面礼物。他抖了抖手，“这方便吗？”
　　“嘻……方便的，大海就在不远的地方。”付静雯嘻嘻一笑，从马新荣手中拿过一包东西，牵着马新荣的手，“走吧！”
　　海确实就在不远处，一路上，海风呼呼，海浪哗哗。
　　他们俩登上海塘，马新荣却有点失望。他是第一次看见大海，大海在他眼前呈现出来的却是这样的一副尊荣，远处黄橙橙的一片连着天际，近处是一片密布着一个个水塘的海滩，再看看海塘的内侧，遍生的芦苇在海风下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音。
　　“原来前面在路上听到的哗哗声不是大海的浪涛呀。我要去远处跟大海来一个亲密地拥抱。”
　　马新荣有点失望，不过他还是大喊一声，牵着付静雯从海塘上冲了下来。
　　“不行，那是泥滩，不行的，不是沙滩。”付静雯一边拉住马新荣，一边不停地大喊。
　　借着坡上向下的冲势，他们俩一下子就到了海塘根下。咕噜一声，马新荣在前面一脚踏进了泥滩，黄褐色的烂泥一下子没到他的小腿肚子。
　　“啊，不是沙滩呀！”马新荣惊叫一声。
　　“我一直在喊是泥滩的，这可咋办？”付静雯看着马新荣一腿泥巴的狼狈相，不住地埋怨。马新荣拔出脚，一声不吭地站着，这副尊荣作为毛脚女婿上门也太难堪了。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了一会，无可奈何。最终付静雯说道：“没办法了，又没有换洗的衣服鞋子，回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