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第二天早晨，于明把数学题目的材料放在书包里，书包寄住于课桌的堂板内，打算利用中午作业的时间先跟同位讨论，——跟同座位的讨论仅仅是个引子，是个铺垫。——进而和黄莉莉共同研究。可当他走进教室时，黄莉莉还没有进教室。十几分钟过去了，黄莉莉依然没来。上午第一堂课下了，仍然没来，第二堂课下了，还是没来。——整个上午都没有进教室。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家里出什么事了？她自己出什么事了？身体不好？交通道路上被车碰了，还是……？萦绕的时间太长了，于明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他鼓舞了一下自己，——但表面上仍装着漫不经心——向肖蓉蓉询问道：“哈罗！你今天怎么孤家寡人了？你同位呢？你同位是怎么回事？”肖蓉蓉回转脸来说：“对不起啦，她没有向我请假的责任和义务，我也没有替你看管黄莉莉的责任和义务。你问我，就是问道于盲。你问班主任，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选择……”于明对肖蓉蓉如此的回答很有些反感。他本来就觉得这个女孩不讨喜，加之肖蓉蓉的出语不友善不柔和，所以于明感觉出来的肖蓉蓉，似乎有一种莫名的体臭。如果不是十分的必须，他是不愿意靠近肖蓉蓉的。正在于明感到闷闷不乐的时候，忽然身旁传来了同学轻轻叫喊的声音：“于明，于明！教室门口有人等你，快出去！”于明放下手中的笔，走到教室门外一瞧：德根叔叔正站在教室东边对他笑呢。他走上前，问叔叔：“这刻怎么来的，可曾吃中饭？”德根叔叔说：“吃过了。我来这附近人家有事的，你爸爸妈妈顺便叫带了点东西给你。”说完，德根叔叔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给了于明。于明看着塑料袋，里面有个包包，看样子可能是肉啊脆饼什么的。德根叔叔知道于明想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就说：“是点咸肉，还有半个烧鸡，还有点饼干，都可以直接吃。或带到食堂里，少打点菜，把家里带的东西先吃掉。”说完，德根叔叔又从自己手上原先拎的旧黑皮包里拿出了一卷被卷成圆筒状的纸质材料，说：“这是我托人从如海中学弄来的试卷，语文和数学各一套，答案都印得好好的。你认真做做上面的题目，做完后对照答案思考。你虽然没上到省重点高中，但弄那里的试卷做做，肯定会有所收获。人家重点中学学生能考重点大学，你一般中学学生努一把力，考一般大学也是有希望的呀！一般大学又怎么啦？不也转户口，不也有工作，不也照样讨到老婆。”说到这里，德根叔叔嘴一咧，笑了。于明也笑了。德根叔叔临走时，还关照：“早晚要注意加衣裳，别着凉。你爸爸妈妈都好的，于广、叶月琴和那细丫头儿，都蛮好的。你就安心学，好好儿的干。”
　　跟德根叔叔分别之后，于明就直接回宿舍区把咸肉烧鸡等放进自己的宿舍。坐在床沿上，他展开叔叔刚给他的试卷一瞧，果然觉得题目好像很新颖，一条一条的答案都印得清清楚楚的。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想把试卷复印一份送给黄莉莉。他感觉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好，可能是很适合黄莉莉的礼物，是能让她高兴的，也许她能感到自己的情意。对，就这么做，他下了决心。他到门卫处向门卫请了个小假，作了出校门的登记。他本来也可以在校内文印室复印的，但有时文印工推说很忙，态度相当的不好，甚至恶劣。还有时没别人在场的时候，文印工私下向学生收取复印的费用，并且比在外面贵得多。因此，于明和其他好多同学一样，万不得已，是非常不愿意在校内文印室复印的。——于明走出了校门，向张堡镇的东街走去，他记得那里有一家刚开的复印店的。他走了不到百米，望到了十字街口。这里的店铺，这里不久前刚刚矗立起的楼房，他都已经非常熟悉了。眼睛闭起来，他也能想见它们的影像。这时候，他又想到了黄莉莉的黑发和脸蛋，想起了她美丽的脖颈，想起了她说话的有磁力的声音。他想，我把试卷给她，她会感到稀奇，会很高兴的。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像僵住了一般，因为他真的看到黄莉莉了，不是幻觉。对的，不是幻觉，确实是黄莉莉！黄莉莉坐在一个男孩自行车的后面，身子好像很娇柔地靠在男孩的身上。男孩不停地踩转动脚踏，黄莉莉的头也紧紧贴着男孩的后背。于明向前移动了几步，想看他们更久些，可是，大约在南边的一百来米处，他们拐了弯向东而去，再也看不到了。这时，于明的心被刺疼得简直难以忍耐，像钝刀在割，在剐。他又停下了脚步，想：她原来早已有了要好的人了！真看不出来。现在，他又感到没有复印试卷的必要了。他的努力已被流水冲走。在痛苦中犹豫了一阵之后，他没有走过十字街，就缓缓地走回了学校，他的心仍在疼痛，是男孩初爱体验的一种。这种疼痛和小时候因请求做玩具而被成年人羞辱的感觉，同样是深深的。
　　似乎是出于一种惯性，于明走进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干枯地等待下午的第一堂课。于明的同位仍在默默无声地做一道数学题，好像陷入困境了，笔的一端衔在嘴里，两眼死死盯在那题目的文字和字母上。他没有抬头看于明，于明心绪低落，也懒得跟他说话。就这样静默着。当时的整个教室里也处在低噪音的阶段。还有的同学趴在桌子上打盹儿，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正在这时，于明看见黄莉莉从教室前门进来了，脚步似乎比往日缓慢了一些。于明眼前一亮，整个身心好像随之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作出过多的表情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肖蓉蓉起身让黄莉莉入座。
　　下午第三节是一堂体育课。于明因为心情不佳而提前从操场进了教室。到教室门口时，一眼便望见黄莉莉坐在座位上，头枕在桌面的臂膀上。他看出黄莉莉有些病弱的样子，在回到座位之后，他在脑中思索了一下，说：“上午怎么没来？到底怎么啦？”黄莉莉稍偏转了一下头，说：“发烧，挂水呢。”于明说：“哦，难怪呢，坐一个帅哥后面，挂水回来的？”黄莉莉感觉有些奇怪，头又转动了一下：“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呀？你也去医院的呀？”于明不想露出所有的馅儿，就隐瞒了曾经想复印试卷的想法和行动。他只是说：“我在街上买东西看见的，不曾敢打搅你们。”黄莉莉：“什么啊，他是我哥。”于明：“嫡亲的？”黄莉莉：“不是嫡亲的还是假的呀？要做DNA你看啊？真是的，你别再烦好不好？人家现在正不舒服，别乘人之危好不好？”于明：“同学关心嘛，怎能好心当作驴肝肺，怎能以为是落井下石？好啦，我不说了。我说我狗畜。”就在这时，体育课下课钟声响了，同学们陆续走进了教室。一会儿，于明的同位回来了，肖蓉蓉也回来了。
　　晚自习的下半段时间，于明把如海高级中学的试卷拿出来跟同位共享。同位同学看了一下数学卷，说：“题目好像不丑，但没有答案，有的做了心里也没数啊。”于明又拿出答案，说：“看，这是什么？”同位的道：“这就好啦。这样我们就有点儿数了，实在对不上答案的，我们就问老师。”这时，肖蓉蓉回过头来，一看见试卷上印的“江苏省如海高级中学……”，马上道：“好啊，你们搞到了好试卷，也不和我们共用。”于明同位的说：“没答案，有的做了也没用。”肖蓉蓉道：“放肆，我刚才还听说你们要对答案的，现在又扯谎说没答案。再敢说没答案，我就把它全撕掉！看把我姑奶奶怎么的。”说着，一把就抓过去试卷。这时的于明很是不满意肖蓉蓉的举动，甚至悲哀地想：“不该得到这试卷的人反而得到了，而我想给的人却没有得到。”——真有了那种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的感觉了。于明马上打圆场说：“不要抢，不要夺，见者有分。我明天去复印，我们前后四人，每人一份，费用由我出，还不行吗？”在前面一直没开口的黄莉莉回过头来说：“都给我，让我去复印。街上复印的那户人家跟我家有亲戚关系，我去，可能不要钱，或者很优惠。”
　　这么一来，于明的心情忽然拐了个弯，产生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两份试卷及答案都交给了黄莉莉。
　　于明高二升高三这一年的暑假，虽然因为即将进入毕业班参加高考而大大缩短了假期，但他回家期间的所见所闻，让他更坚定了争取考取大学离开乡村的决心。于广因为早婚早生而受到了上级的批评教育，但这和超生性质有所不同。因此，村支书和村长依然让他担任了村民组长。等孩子长大些，于广和叶月琴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后，给孩子报户口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而无碍于治政大局。于广担任村民组长，有时候要起早带晚走家串户，有时候要迈进水田，有时候也要肩挑背扛的，于广觉得倒也正常中有欢喜，而在于明看来，几乎是难以忍受的辛苦。特别是有一天，有一只蚂蝗叮在于广的脚后跟，使于广本来就有些脓肿的脚后跟鲜血直流，所走的一路都留下了血迹，这让于明觉得简直是战斗后遭遇创伤的残酷。而于广，还微笑着用手连续不断地拍打自己的脚后跟，使叮咬着的蚂蝗掉下来。于广用盐把蚂蝗腌死了，这又让于明感到了一次简直难以承受的残酷。唉唉，这农村生活，乱而差，还是早早远离的好。于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