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文花刚送走客人，汉根正巧就从田间回来了。他还没到家门口，文花就示意他赶快进屋。汉根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她，意思是：“怎么啦？这么神秘兮兮的？”待汉根一跨进门槛，文花就轻轻切切地说：“你听我说，于广在张堡中学时，惹了个祸。”
　　汉根惊疑地望着她：“什，什么祸啊？”
　　文花把刚才来人及她们的谈话述说了一遍。但女人说话有时候不得要领，她啰嗦了一大堆。但汉根倒是很快听懂了。他由惊异而面露喜色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不是好杀啦。大钱不要花，媳妇儿娶到家。那丫头长什么模样你知道不？”
　　文花实在有点不理解汉根愉悦表情的心理原因：“我哪知道长得像猫像狗儿呀？你以为人家一定肯嫁过来？我估计人家现在要的是钱，钱，人家把孩子处理掉，不需要花大价钱吗？你看怎么办呢？”
　　汉根显得一点也不惊慌，道：“怎，怎么办，人家女方都不急，你急什么急，皇帝不急太监急，有啥子用。等等再说呗。等你儿子回来了，再核实一下，还不知道是不是我儿子的种，说不定是个野种，野种，来诬赖我家儿子，骗，骗我家钱，那，那我可做不到。”
　　文花感到跟丈夫一时半刻谈不拢，也谈不成最终解决的办法，于是只好暂时打住话题，一切等待于广回家后再说。
　　临近午饭的时候，于广回来了，步履匆匆的，好像从远方归来似的。一进门，就说：“今天煮的什么呀？有得吃了吗？”
　　于广母亲从锅门口走过来，对他说：“马上有得吃。你先别急，妈妈问你一句话：你在张堡念书的时候，有没有跟哪个女孩做那种大人事？”只这一问，于广与先前的神色即刻大改变，一下子僵住了，好像被将了军了。母亲从他的神色已经判断出来，他确是做过男女交媾之事的。于广在短暂的呆愣之后，缓过精神来，道：“那，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文花说：“什么过去的事！人家女孩怀孕了！女孩的姑妈今天到我家里来想找我们，我说你开会不得回来，把她支走了。”
　　于广顿了顿：“不至于吧，就那么一回，时间很短的，就怀孕了？”
　　母亲又有些急了：“你不惹她，她死活也不会怀你的孩子；你若只碰她一次，她也可能怀孕的呀！——这事情一两天之后，人家肯定会找过来的。我家肯定要被人家讹一笔。”
　　于广一时没了话。母亲问道：“那女孩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啊？”
　　于广：“叫，叫叶月琴，有点黑黑的，不怎么高，长得还行吧。”
　　于广的父亲汉根凑过来说：“她已经，是，是你的人了，索性娶过来，行不？”
　　文花打断了汉根的话：“你说起来轻巧，人家肯不？再说了，不曾到年龄，公家肯结婚不？孩子领到户口不？”
　　汉根不服气被这些问题呛住，回复文花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呀？不曾到年龄，至多罚点款，够得上坐牢？再说了，孩子生下来了，公家早晚都得上户口，至多，也，也不就是批评教育加罚款吗？户口，户口，能把人在一个地方钉死？”
　　就这样叽里咕噜啰啰嗦嗦又说了几大堆话。一家人边吃饭边商量，商量到最后，觉得解决问题的主动权并不在自己手里，而是要看女方的态度和要求。
　　就在那第二天第三天和第若干天，女孩叶月琴的姑妈，有时候姑妈和叶姑娘的婶婶，又来了汉根家好几趟。细细碎碎的话又说掉了七箩八巴斗。叶姑娘的姑妈和婶婶带来的消息是：经给叶姑娘检查身体的妇产科医生说，根据孩子的月份和孕妇的身体状况，是很不适宜做人流的。如果家属一意孤行，偏要打掉孩子，那家属必须签字保证，如果影响了姑娘以后的妊娠和生养孩子，医院皆不负任何责任。如此说来，让于广和叶月琴结婚，将肚子里的孩子生养下来，几乎成了唯一正确的选择，也是唯一的出路。
　　当初，几乎完全是青春激情的冲动，让于广和叶月琴巫山云雨了一场，且时间并不久长，而结果却超出了两个年轻男女的意外，取得了有些夫妻努力几年都不能得到的结果。现在，没有完全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的两个年轻男女，就要正式结为夫妻了。汉根是非常高兴的，于广母亲当然也不持反对意见。叶月琴的父亲因为女儿走到了这步田地，在情绪沮丧了若干天之后，也就不得已而答应了。但叶姑娘的父亲提出了唯一一条要求，就是要求亲家再增加一间房子。因为女儿嫁过去，孩子一生养，实在是太拥挤了。
　　增加一间住房，在叶姑娘父亲提出这个要求之前，准确地说，在于广高中毕业之前，于家人就产生了如此的愿望和打算了。现在叶父亲提出这个问题，仅仅是起了一个促进和催生的作用。
　　于是鸠工庀材，多方举债，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将原先房屋延伸了一间，并且把原先泥墙外围的下半身全部砌上了一层砖头。农人们称这样的一层砖头为“蟹壳”，它的坚硬，它的抵御风雨霜雪的能力，是显而易见不言自明的。
　　于是乎于家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爆竹声阵阵，借用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铺开并绑上一层红布，把新娘子接了回来。但因为新娘子已经有些肚大腰圆的，只是坐了一半左右的路程，其余的多半是下地慢慢走动的。好在路途不甚遥远，叶姑娘的娘家就在于广家北面大约五六里地叫做李郭的一个小庄子上。尽管那天新娘子穿的衣服较宽大，但有些好奇者和好事者还是能看出叶月琴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因此在观赏新娘子的人群中，不乏切切私语、交头接耳和掩口葫芦而笑者。更有些无聊生事的促狭鬼编出顺口溜道：
　　爆竹声声震天响
　　新娘新衣放红光
　　红衣黑脸碌碡腰
　　腰里藏着小宝宝
　　这段顺口溜里含有嘲笑新娘皮肤黑已经怀有身孕等多种意味，但汉根夫妇听到后并没有真生气，而只是佯装愤怒地说：“你家娘老子有没有教你们啊？不然你们将来连大人事都不会做！”说完，抛给他们一些喜糖，于是大家抢着捡拾喜糖，人群中沸腾起一片嘈杂、喜乐之声。
　　叶月琴来到于家之后，跟丈夫、公婆及相关人相处还算比较的融洽，她较为快速地便融入了新家庭及新的村民小社会。春节后不久，她产下了一个女婴。文花内心有些不甚喜欢，但在表面上言语方面也没有怎么流露。时间稍长了一些天之后，文花也便接受了生养了女孩的现实。尤其是小女孩学会了微笑的时候，文花看着看着也便心中乐开了花。
　　哥哥于广如此之快地结婚生女，让于明感到人生的列车好像开得快了些。他虽然知道如今的农民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放，如今的农民只是少数时日的起早贪晚夜以继日，而其余好多时间都是处于半休闲状态的，但是，他仍然惧怕就这样一辈子呆在家乡，呆在农村。因此，在哥哥毕业之后，他比原先更为勤奋苦读了。老师张冠李戴，误以为他不勤勉，他要用时间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去淹没，去抵消。他根据自己的特长和短板，避开了理工科，来到了文科班上。班上女孩子人数占了四分之三，他好像进入了女儿国。他已经不像原先在小学在初一时候那么不喜欢女生了，他变得喜欢看女生的身材和动作，喜欢女生的嗓音以及她们的幼稚、娇媚和小家子气。有一天，他前排的两个女生竟因为一道修改病句题争得不可开交。前排左边的女生黄莉莉对右边的女生肖蓉蓉大声说道：“肯定不是这样的，毛病肯定不在这里，不信，我们问后头的于明，看他怎么说！”说完，黄莉莉转过头来把练习卷朝着于明递过来，说：“第四题修改病句，你怎么看？”于明见黄莉莉把练习卷递给他，并且要他当裁判官，至少是当参谋长，这让他很高兴，让他顿时感到生存价值的提升，感到他在别人眼里特别是女孩眼里的份量。他接过练习卷，用心细细地看了两遍，并且用铅笔在上面圈点，以帮助自己思考，推敲。终于，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黄莉莉接过练习卷，兴奋地对同位的肖蓉蓉说：“你看，你看，于明跟我的见解是一样的。你那样是说不通的，赶快投降吧！”肖蓉蓉说：“其实，你自己也拿不准，找于明作援军，算不得巾帼英雄。好的，我权且就服了你家两口子，行不？”
　　“你家两口子”一语，一下子击中了于明的心，让于明很是吃惊。于明忽然想起，不错，自己确实是在背后有意无意地经常盯着黄莉莉的头发和脖颈看的，这已经让班上好多同学察觉了？还是仅仅是肖蓉蓉有所察觉了呢？要么就是肖蓉蓉的一个玩笑，根本算不得什么的。是自己多心多情了？总之，这一句“你家两口子”，让于明心海激荡了起来。于明马上接过话匣子对肖蓉蓉说：“什么？我家两口子？——我家两口子，应该是你和我吧？”
　　肖蓉蓉尖刀子嘴回复得极快：“哈哈，听话听反话，不要把人当傻瓜。你和我？这说出口的是假，没说出口的才是真。咬人的狗儿不叫，叫得凶的狗儿不咬人。……”肖蓉蓉喋喋不休的话还没有说完，如今文科班的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来，双眼瞪着正在哇啦哇啦说话的肖蓉蓉。要不是黄莉莉急忙用胳膊肘捣她让她立即停止说话，说不定她就要被老师点名批评了。
　　于明也很想少些盯着黄莉莉头发、脸的侧面和颈项看的，可是他做不到。他自己也并不否认，有时候，他会自觉不自觉地尽量向前面靠拢一些，他总觉得黄莉莉在飘散着丝丝的奇妙的体香。这飘忽不定的体香，会让他精神陷进迷茫迷惘，会让他无法摆脱，渐渐地变得迷恋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在心中忽然问自己：我一定是喜欢上了她吧？或者，这已经能叫爱上了吗？有时候，他真的好想黄莉莉会遇到一个什么问题，回过头来再跟他商量商量。可这样的情况好多天都没有出现。不过，没有这样的情况，我不会创造这样的一种情况吗？于明想：如果我跟同位的遇到什么难以解答的题目，我请她回过头来，请她帮忙解决，这不也是可行的吗？于是在当天晚上，于明准备了两三条数学题，如果他跟同座的不能完满解决的话，他一定叫黄莉莉回转身来，和她共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