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于明在家做作业之余，有时候也跟随于广去看看于广他们收拢预先投放到河边的鱼钩子。但多半是于广叫他去，他是很少主动去的。因为在于广看来，于明实在是太辛苦，比挑重担子还要吃力。于明简直能跟古人的囊萤夜雪悬梁刺股一般勤苦。有一天，天麻麻亮的时候，于明就醒了，醒来之后就拿出历史和地理讲义在河边叽哩咕噜地朗读。这时的于广也起床了。不过，于广绝对不是因为要读书而起身的，他是为了收获黄鳝和老鳖而起身的。于广并没有听出于明到底是读的什么内容，而只是听到了他叽哩咕噜的声音。于广走过来，说：“这么早就起来啦。离考试还远呢，今天你也歇一下子，走，跟我去收钓鱼钩子，说不定能收到个大老鳖呢！给你补补营养，比那‘中华鳖精’里头的鳖含量不晓得要多好多倍呢！”经于广这么一撩拨，于明的好玩的天性似乎被激活起来了。于是他把讲义放到家里的杌子上，准备跟着哥哥出发。于广道：“你穿这布鞋怎么能行啊，稻田边上河边上有的地方水汪汪的，泥也烂，快换上靴子，喏，像我这样。”于是于明换上了长塑料靴子，跟于广的类似，远远的看去，很有几分像八路军新四军的绑腿儿。于广在前，于明跟着走，果然走到了一带烂湿的路段。看着一大片水位较高的河水，于明问道：“这里面该有鱼钓吧？”于广说：“跟从前不同了，现在都是有人承包的，鲫鱼、鲢鱼、青鲲、板鱼，都是人家下的家鱼秧子，你来钓是可以的，但要按斤两给人家钱的。”于明问：“价钱贵吗？”于广：“熟人熟势的，我来打个招呼，也可能便宜点儿。”于明：“还要给钱，有什么意思呀。”于广：“你没兴趣，当然就感到没意思了。你说没意思，有的人却感到有意思得不得了。还有的城里人，大老远的，星期天节假日赶过来钓一整天呢。当然，也有的是乡下有人拍马屁，请有的干部到这里来钓的，拿白大鱼，吃白大肉饭，又有得玩，你可没这个福气哦。”于明：“他们当福气，我可没耐心等着，说不定老半天钓不到一条。没摆子打。”
　　说着，于广忽然停了下来，收鱼钩的地方到了。于明站着看着于广向上扯着丝线，扯着扯着，露出了鱼钩子上面被切成细长条子的猪肝：黄鳝的影子都没有。又走了一段路，还是像先前似的，于明做看客，于广作表演，结果跟上次一样：只见鱼钩子外面包着的细长条子猪肝，黄鳝的影子也没有见着。如是四次，颗粒无收。于广说：“今天运气真不佳，简直像昨天摸尼姑了。”于明问：“前面拐弯处你下了鱼钩子吗？”于广答：“还有两个，怕也是空的吧。”于明说：“说不定弄个大的，把我吓一跳。”于广：“也说不定仍是屁二的哥哥。”说着，于广忽然不动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于明也停下了脚步，朝前面一看：河面靠边的一大片白白的东西，乍看像浮着的白纸片，细细看看，原来是一大片平铺着的鱼体，当然是没有一条活着的了。于广道：“不得了，死了这么多鱼！——很可能，很可能是谁下药了！”说完，于广再也顾不得去收那两处的鱼钩了，而是赶紧去通知承包人。承包人一定还没有发现吧。于广叫于明在这里寻找并收取鱼钩，仿照他自己前面的做法。而于广本人却飞步向住宅地走去。
　　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于明倒是比较顺利地找到了鱼钩并收拢了上来。真是运气糟透了，一条黄鳝一个王八也没有捕到，一如学习、工作和事业的劳而无功。这时，河道养鱼承包人宝余赶过来了，看着一大片浮着的白花花的鱼肚子，真是欲哭无泪。“这一定是普林那个狗日的做的缺德事！队长，你们要查出来替我做主啊！”于广说：“现在我们还没有拿到证据，也不好说啊。你先不要太急，我们一定争取查个水落石出。实在不行，我也要请示上面，争取贴补点给你。”
　　于广于明在回家吃早饭的途中聊了一些话，于明才了解到宝余和普林早已成了仇家的原因。于明了解到：两家的仇恨从几年前给稻田里放水时就开始了。宝余家的稻田在上水，普林家的稻田在下水。宝余在给自家稻田放水时，常常是：水嫌少时总是先满足自家的稻田；水太多时总是把水尽量排放给人家的稻田。以自家利益为中心，有时候以邻为壑，有时候以邻为山。重复地说就是：大水泛滥时以邻为壑，滴水贵如油时以邻为山——如果满世界的人能够作统计，嗬，这种心眼儿的人也许还不少呢。现在宝余一口咬定是普林药死了他承包的鱼，这个，必须是经过检验和调查才能作出结论的。疑罪从有，而今已经难以行得通了。
　　吃完早饭后，于广立马飞速骑车到村部报告这件事，村里旋即把这件事回报给了镇政府，镇政府也和防疫检验部门作了沟通。这件事还没有完全查清还没有得到准确的科学的结论时，于明已经回到学校念书了。一个多星期之后，于广告诉他，导致河鱼大量死亡的原因是河水农药含量太高，有人故意投毒药死河鱼是确定无疑的。但是不是普林投的毒呢？实在查无实据，不能定案。——当时乡村里一个摄像头也没有安装。
　　……就在于明就读高三参加高考的这一学年里，于家大家庭可算得上“双喜临门”。一喜是于明经过十年的寒窗苦读，终于一举考进了高校。被苏通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录取；二喜是于广于明的叔叔德根终于由民办教师转成了公办教师。于明的考取大学，几乎和所有的学子一样，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周周练，月考，再加之期中考期末考，数次模拟考，最后正式高考，才被高校录取。其过程基本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而德根，由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却很有几分出乎人们和他自己的意料之外。有关政策的文件一传达，一对照，像德根这种对象，要转成公办教师，需要具备两个条件：1、获得过县级以上教育行政部门或县级以上政府的表彰；2、必须经严格考试按转正计划人数录取。换言之，如果没有第一项条件，即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自古没有场外的举人，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何谈录取呢？
　　关于第一个条件，德根是够格的。他记得清清楚楚，数年前，他确实是被县教育主管部门表彰过的。只是表彰的奖状贴在家里的墙上，早已发霉腐烂脱落掉了。没有了凭据，就没有把官司打赢的可能性。德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然想起，应该到镇政府教育助理那儿找能够起证明效力的材料，可教育助理已经过世几个月了。老天真给了绝人之路了。简直陷入绝望之时，德根又想起，那年受表彰的人到镇里开了会的，还留过影的，如果找到留影的照片，不也具有了证明的效用了吗？那年头，农村人家多半是没有影集的，照片保存不了多久就会发霉，以致完全被损毁。德根在家里翻箱倒柜的，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猪圈的一只收放破烂的竹篮子里找到了那张照片，且上面的文字仍清晰可辨，真是神灵庇佑了。缴去这张照片，填写了有关登记表，德根即获得了参加考试的资格。两个多月日日夜夜的复习，德根走进了考场。一整天考完后，才知道妻子在直盐镇医院生养孩子大出血。——妻子没有告诉他即将要生养的事，生怕影响他考试转正。不过，还好，从古而今，不知多少妇女因生养孩子大出血而失去生命的事，社会发展至今，已经完全能够阻挡住这类悲剧的发生了。德根妻子和孩子都被抢救了过来。
　　于明在录取到苏通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之后，曾三次写信给被录取到通淮师范专科学校历史科的黄莉莉。于明在第三封信发出去不久之后就收到了黄莉莉的回信。于明很激动，双手抖抖地打开了信封。可里面一个文字也没有，只有一张黄莉莉和另一个陌生男生拥抱在一起的照片。于明含泪撕掉了那张照片。人由此也瘦了一圈。很久之后，才慢慢恢复过来。
　　在于明三年学业临近完成即将走向工作岗位时——那时高校毕业生仍是包分配工作的，——于广因为贪污村民组的救灾款和扶贫款而被公安部门缉拿，经法院判决获刑三年半。用规范的法律用语应该说是三年六个月，而乡下人说话不怎么讲究，就把刑期说成了三年半。
　　于广刑满释放之后又过了两年，于明才找了个农村的家境也不甚好的女孩正式结婚。次年生养了个男孩。
　　于家一家人，无论大家还是小家，无论遭遇好运还是坏运，都坚持做到了和睦相处，必要时能相互救助。小矛盾处处有，历来不甚计较；偶遇大矛盾，便能大而化小，通过协商彼此退让着解决。于明和叔叔德根曾经都说过：“人的命运有一半掌握在自己手里，还有一半掌握的老天爷的手里。把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这一半经营好，是每个人自己的任务，他人难以代替，因而马虎不得，懈怠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