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9-18 22:55:27 字数:4672
尽管有个别词语没听清,但这位男生发言的要义她还是完全听明白了。男生的话让她很吃惊,也让她陷入了窘境。不过,她还是微笑着问:“你这些话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听别人讲的?”男生感到这话跑题儿了,他原本想很快得到老师对自己话的评价的,没料到老师却反问自己。不过,他还是回答了老师的话:“我是听我舅舅说的,他也是语文老师,他对《猎户》这篇课文有这么点看法。”中年女老师听后说道:“很好,你刚才的话说得很好。爱护环境,保护动物,我们认识得太迟了。不过,如果课文没有撤换,如果对这篇课文没有来自教育部专家的权威解读,只要我们手头教学参考书无变化,我劝大家,还是以课堂上我讲的答案为准,因为,我们是要对大家的未来负责的,我们至少要对大家的高考负责,对大家的切身利益负责,大家听到了吗?”一些同学齐声回答说:“听到了。”这么一来,王猛对老师给自己的评价感到不甚满意了,但同时又以为老师的话也无懈可击:老师对我们的高考负责,老师照顾我们的切身利益,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这样,他坐了下去。
老师和王猛的对话,于明自始至终都听得较为仔细。听完之后,他想:当涉及到环境保护的“大义”和自己的切身利益相矛盾的时候,我们当然要照顾自己的切身利益的呀。他的这种想法,也许在班上的同学中不在少数。
公历七月七八九这三天,于明的哥哥于广和无数的学子一道,冒着难当的酷热参加了高考。——避让盛夏的炎热,将高考移动至六月七八九三天,还是那十几年以后的事。因为于广对读书做作业几乎毫无兴趣,因此,他压根儿就不曾具有希望考取大学的想法和打算。可以说,他是随着高考的洪流裹挟而去的。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上午,他睡了个大懒觉,下午即到自家承包的农田里帮助父亲忙了点小活儿,给还不到三龄的蚕宝宝采摘了些桑叶。而后几天,到附近的几个与自己趣味相投的同学家窜了几回门,有的同学已早已外出,因此他更没能完全驱遣寂寞和无聊。在回家途中,遇到本生产队——而今叫村民小组的两三个汉子在钓鱼,还亲眼见到一条汉子用猪肝钓到了一只大老鳖。这便调动起了他对生活的一些趣味。过了一两天,他便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而且也能有所收获,甚至使于明也为他的小有成果而快乐。就这样度过了二十来天。取高考分数条儿的时日到了,可于广并没有去取,家里也没有催促他去取,老师没有通知他去取,也没有邮寄给他,就这样不了了之。他的考分离高考录取的距离之远,也是不难揣测的了。于广由学生而年轻农民,已经实现了华丽的转身,或认为是不华丽的角色转换。
于明升入高二年级不久,学校为了搞好助学金的发放工作,在国庆节前后的一两个月的时间内,利用休息日,分别派了几批老师到学生家庭所在地做一些探访、调查的工作。在阳光不错的一天上午,于明的中年女班主任乘了一段路的公共汽车,而后步行了两华里左右,到了于明家所在的村民小组向几个村民了解于明家庭的经济情况。女老师首先遇到了一名腰有些弓着的老翁,向他打听。老翁挤了挤一双老眼,将女老师上下打量了一番,反问道:“你,你是来访亲的吧?”——访亲,是这一带在那时代常有的事,就是要结亲的一方或双方暗中到对方家的附近了解对方的家庭经济情况和为人处世情况以及是不是有狐臭等疾病,从而确定跟对方正式结亲否。女老师听到老翁的反问后,忍不住笑了一下。女老师说:“不是的,我哪是访亲的呀,我是于明同学的老师呀!于明的父亲叫于汉根。”老翁说:“哦,汉根家啊,老实说,他家里情况不太好啊。主要是汉根有病,有时咳得厉害,不大能做活儿。两个儿子上学,挣不到钱,还要反过来用钱。儿子长大了,将来还要讨老婆……”女老师听后,感觉胸中有些数了,打算回校后建议学校起码给个二等助学金什么的。接着女老师又想:“刚才忘了,应该顺带了解了解学生在家庭的学习情况啊。”她一边走,一边想再寻个人打听打听。她发现了桑树田边上有个老妪在摘桑叶,她就走向前招呼道:“请问你奶奶,你认识你们这儿有个叫于汉根的人家吗?”老妪道:“怎么不认识,不就在这南边吗?”女老师作了自我介绍,同时也询问了汉根家的经济情况。老妪的回答跟先前老翁的回答差不离,也觉得汉根家的经济有些拮据。接着,女老师又问老妪说:“请问你奶奶,于明那孩子在家里表现怎么样,跟邻里关系可好?他在家看书做作业的时间多吗?”女老师明明是询问的于明的情况,可老奶奶一时糊涂,心中所想到的是于明哥哥于广的情况。老奶奶说:“我不曾看到他在家念书什么的,我只看到他跟几个人有时候成天钓鱼的,哦,有时候还在夜里钓鳖钓长鱼什么的。”——老奶奶所谓的“长鱼”,鳗鱼是也。女老师觉得有些不踏实,又询问了一下老奶奶说:“老人家,您说的话是真的吗?”老奶奶似乎有三分不高兴了,不过,仍笑着说:“我也活七十几岁的人了,犯不着还骗你不成?”女老师回应说:“哦,哦,不是这个意思。老奶奶,谢谢你呀!”说完之后,她就踏上了归程,因为她还要赶公共汽车。
周一下午第三节课,照例的是留给班会的时间。中年女班主任老师在扼要小结了上周的情况之后,话题转移到了助学金评定和走访相关同学家庭情况方面。女老师说:“关于助学金的评定,请同学们放心,学校一定会统筹考虑各年级各班情况,一定会照顾家庭经济不宽裕的同学,一定会注意最大程度的均衡和公正。弄虚作假,助学金助富不助穷的反常现象,过去,在个别学校,确实发生过。但在我们学校,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不正常的现象,请大家放心。不瞒大家说,其实想瞒也瞒不了,对于各个同学的家庭情况,除了我们同学书面反映的之外,学校已经派了多批次的老师下去查访过了。我们力图把好事最大限度地办得公平而公正。另外,在走访调查的过程中,我们还了解到,有的同学可能就是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在家里从来不看书,从来不认真作业,什么钓鱼啊,抓王八啊捉青蛙啊等等,什么事都干,就是不好好学习!”
听到这里,有的同学轻轻笑了。而于明,到这时,仍然不知道老师批评的对象中也包括他。
老师上完班会课当天的晚上,利用晚自习时间,老师把于明叫到办公室,心平气和地说:“于明啊,老实说,我们还是把你放在好同学之列的,也知道你在学校不调皮,不捣蛋,学习效果也还算不错,只是跟最好的同学比,还有些差距。不过,再努力努力,考个本科二批次,还是有希望的。可是我们万万没想到,你在家里的表现好像不尽如人意。你想想看:钓鱼抓王八,这哪里是我们在校学生干的事啊?这哪里是高考有希望成功的同学干的事啊?”
于明听着听着,感到老师的语意有些不对劲儿了:“我,我可从来没有钓过鱼啊,我更没有抓过王八……”
老师有点不耐烦了:“好啦好啦,于明,我们没有经过调查,也不会有这样的结论的。过去的领袖也说过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如果你做过类似的事呢,就加以改正,如果没有做这类事呢,就算老师对你的鼓励勉励,好吧?老师说这个话的目的,无非就是要你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学习方面来。这也是为你好,为你的将来考虑的,还有为你的家庭,对吧?好吧,你自己再去思量思量,去吧。”
于明走出了老师办公室。他回到教室坐在自己座位上,老是感到像搭错了旅行的班车,老是觉得自己蒙受冤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实在想不明白,在心中憋屈了好几天。难怪好多蒙受了不白之冤的人民公仆和知识分子,精神会那么痛苦,甚至会选择自戕的道路。事实不清,不能辩护,处置不公,哪怕是小事一桩,也是折磨人的。
直到后来的十几天,于明放大星期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是村子北头的侯大奶奶,在老师来访的时候,误把于广当于明,把于广的所作所为加到了于明头上,闹了个老大的帽子老二戴,老大的黑锅老二背。于明真是哭笑不得。他也没有再去老师那儿辩解,他生怕越描越黑,反给自己添麻烦。
不想读书者而结束学业,高考落榜者而回家找事做,也可算是一种求仁得仁,无所怨。于广就是这样的。当初,在农村,如果没有实行联产承包,如果除了正月初一上午之外每天都驱赶着于广干农活儿,也许,于广终会有一天因吃不了农人之苦,因成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而看不到别的希望,而回忆起读书时光的率真和快乐。可现在,于广只要每逢大忙时日帮助父母亲劳作一些天,其余的时光已经差不多成了自由的飞鸟散养的鸡鸭。当初他在班级里无心刻苦于学业,成绩不佳,考试落榜,在某些教育者用某些尺子衡量起来简直就是人渣,而现在,他放弃了他所不喜欢的,而捡起了他所不厌恶的,这也可算是一种时来运转。因为本村——原先的大队——高中毕业生人数屈指可数,于广便也成了凤毛麟角。他虽然缺少坚持学业的耐心,然而他并不缺乏智慧,——智慧的高超与否姑且不论罢。他帮乡亲们出出主意,跑跑腿,外出做个买卖或搞几次运输什么的,还真是一个好把式。回乡后不久,他已经成了村民组组长的热门人选了。事有凑巧,村民组长在一次上集市买雪里蕻回来的路上,突遇大风雨,摔了一跤,跌坏了股骨头,从此走路也变得很艰难,只得辞去村民组长的职务。村支书就让于广代理村民组长,于广成了全村乃至全乡最年轻的村民组长。就在于广作为村民组长去村里开会的一天上午,他的母亲文花站在家门口不远处的田边正打理羊子的草料时,一个陌生的中年农家女出现在了他家的门口。于广的母亲文花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看着那中年农家女走到了自己的面前。“请问,你是于广的妈妈吗?”来者首先发问道。
文花看着她,是一张陌生的脸,皮肤黑黑的有些粗糙。“你是……?”文花反问她。
可是来者并不回答。而是接着又反问道:“于广是你的大儿子?刚从张堡中学毕业几个月是吧?”
“是的。请问你到底是哪个?你打听我家于广干什么?”
“你家于广在张堡中学做了件事情,他回家没有跟你们谈过吗?”
“没有啊。到底是什么事呢?你是学校的老师吗?”
“不是。我不是学校的老师。你家于广,在学校里处了个女孩儿的,于广没有跟你们说过吗?”
“没有啊。哦,我家二儿子于明好像说过的,说他哥哥念书不怎么用功,还好像谈恋爱的。当时我们想,再混几个月,他反正考不上,回家做事情拉倒。当时我们并不曾往心里去。”
“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来的。现在那个女孩已经怀孕了。”
于广母亲一下子眼睛瞪得老大。“你,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你是丫头的什么人?是她母亲?你可不能随便诬赖人家啊。”
来人回答说:“不,我不是她的母亲。我要是她的母亲,我一定管教她,哪可能出这样的事啊!我是她的姑妈。我嫂子去世得早,哥哥也没能续弦,哥哥男人家粗心,对女儿的事又管得不细,竟出了这种事。我和我哥哥都已经头气晕了。女儿家没有娘教管,竟至于……”
文花也急了,事情这么突然,她真是不敢相信:“你,你家是北边什么地方的?说话也是要顶责任的。那丫头有没有骗你们?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是我家于广的吗?”
女孩姑妈好像被一口气堵了一下。她顿了顿,道:“你大婶怎能说这样的话?在我哥哥家里我都问姑娘仔细了,孩子不是你家于广的还能是谁的?你大婶不能说这种要呕怄死姑娘怄死我们的话。——你家大相公于广呢?我们该跟你家大相公当面谈谈吧?”
文花回答说:“于广刚去大队部开会去了,现在千万不能去叫他。他刚当队长,支书蛮喜欢蛮信任他的,还对他说过:‘年轻人,也要争取进步啊,什么时候打个报告来啊。’支书还想让他入党呢。——唉!这件事今天只能到这一步了。等中午于广回来,哦,中午他能不能回来也说不定,我们一定好好问他。我和我家里人也一定好好商量一下,看这事情怎么弄。”——这里的“大队”“队长”之类,都是沿用的原来的说法。中老年农民们说惯了,改不了口。
来人站起了身,准备离开。文花也不很留。来人又关照说:“这事情暂时就不要声张了,闹闹哄哄的,对姑娘家不利,对你家相公也不利。”
文花说:“这自然的,我们是合的同一张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