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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梁》下、十九 墓地遇到张县长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9-27 07:39:27      字数:10861

  九十多岁的梁奶奶身体一直很硬朗,虽然耳朵有点儿背,但是思维还是很清晰,生活还能自理。自己还种一小块菜地,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天气好,总能看到她在菜地里。有时候拔草,有时候捉虫子,有人还听见她跟蔬菜说话。问蔬菜,地里这么干是不是口渴了,于是拎个水桶浇水。孙子帮她在田边放了一只大水缸,买一只小水桶。
  她就从水缸里舀了一小桶水,用水勺舀了水,一边一棵棵地喂水,一边嘴里轻轻地念着,喝吧喝吧!这水可是最美丽的水。是孙子用水泵从梁家的荷花宅沟里抽来的,你们可知道吗?荷花开放的时候有多美丽。不但四邻八舍的老邻居都要来看荷花,吃菱角,梁家的近亲、远戚都要拖儿带女来家住几天,连邻居的亲戚也都来看荷花。你们就在路边,一定要好好的长,让看花的客人,看看我们喝了美丽荷花水的庄稼也很美丽!
  有时候过路人听她絮絮叨叨的,以为跟他们打招呼。就问她,梁奶奶你在跟谁说话呀?梁奶奶红着脸回答,我在浇水。路人以为她耳朵背,才答非所问。其实梁奶奶当聋不聋,很多时候她是听明白的,不好意思说我在与青菜说话,只好罔顾说他。
  梁奶奶虽然头发全白,手脚很干枯。可是她穿的衣服还是蛮时尚的,孙女帮她买的衣服她还嫌这儿掉边,那儿太宽松。她还是要坐着梁冉华的汽车,自己到服装店去挑,她喜欢湖蓝、天蓝,也喜欢红色。有一次,她挑了一件天蓝底色,淡粉红小玫瑰花,散落着点点黄蕊,玫瑰花之间绕着无数不规则圈圈白线条。配黑的确良长裤,穿得像个村姑,别人以为是梁冉华帮她选的。她穿上这一身衣服,不但显得年轻,气质也好,又端庄。她一般买斜襟的上衣,有时也买对襟的褂子。买的裤子都是非常贴身的,上衣都要有腰身的那种。
  有次买了衣服弯到黄家,三奶奶看了她新买的衣服。笑着说她还以为自己是十八岁,穿件衣服还要那么的讲究,都快去见马克思的人了,还疯考究。梁奶奶说,又不是路边捡来的,我是花钱买衣服,就是要精挑细选,才对得起人民币。三奶奶说,你是忘不了你那小姐出生的高贵身份。梁奶奶说老得镜子都不敢照了,还有什么身份。
  梁冉华说,三奶奶,我奶奶生日的时候,孙子、孙女送了好多真丝衬衫,她翻了半天,一件也不合心意。这些衣服可贵了,她不要穿,叫我带她去服装店,自己买了这些纺绸,和的确良。三奶奶说小华说的倒也是,我见她试穿过,衣服像个袋子,松松垮垮,把大嫂穿得像个蛮婆,大嫂那种端庄的气质全穿没了。还有颜色,要么大红大花,要么黑蓝,没有一点儿雅致味道,连我都不喜欢,别说我那讲究的大嫂了。大嫂今天买的这些衣服,才符合大嫂的性格。
  梁奶奶说,穿衣服还要讲究性格吗?我只是觉得要穿自己喜欢上的衣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三奶奶说,人的喜好与从小养成的性格有关系的,你看红卫奶奶。三奶奶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回来又说,不是我背后出她坏话。她人是善良的,然而一点不讲究,明明凳子放着,累了榻下来就坐,台阶上,柴堆上,有时候就地一坐。几步路的距离就有凳子放着,她是随便惯了。
  而我大嫂即使一个人在家里,也要穿得体体面面的。有一次,我家里来了人,跑大嫂家借套杯盘。看见大嫂对着镜子穿衣服,左一拉,右一拍,双手拉着衣领,看了前面,又背脊对着镜子看后边。发现后衣领下方有几个皱褶,就脱下来用熨斗熨平了再穿,我以为她要出去。大嫂见我家里突然来了客人,怕我忙不过来,于是说反正我一个在家没事,我把杯盘洗干净了给你送过来,你去忙你的吧。原来那天她一个人在家,也不出门,穿件衣服还要那么的认真。
  这件事给我印象太深了,至今都忘不了。梁奶奶笑着说,三弟妹的脑子好使,一点小事都记得那么的牢,到底是个读书人。三奶奶说,那能与你们这些千金小姐比呀?梁奶奶说我们乡下人,见识少。你们城里人都时新读书,到底不一样呀!
  三奶奶姐妹三人,父亲在百货公司当会计。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她父亲宁愿自己节省着过日子,一定要把三个女儿都送进学校读书。三奶奶遇到了三爷爷,就跟着三爷爷一起去了延安,家里登报与她断绝了关系。在延安整风运动开始前夕,三爷爷把三奶奶送到了梁家老屋。整风运动中,三爷爷被打倒,后来怎么死,三奶奶也不敢问,直到80年平反后,组织上才告诉她。当时送她回老家是为了保护她。解放初期,三奶奶的父母和两个妹妹随公司老板去了台湾。三奶奶没有子女,丈夫又去世,孤身一人生活在陌生的梁家宅。梁奶奶是宅上的长房,三奶奶新到乡下,什么都不懂,梁奶奶就手把手教她。逢年过节,把她请到家中一起过节,教她包馄饨、裹粽子、蒸年糕等。还教会她种田,纺纱织布,缝衣服等。
  当年荷花梁的荷花美丽传神,而梁家宅上这对妯娌也是远近闻名的淑女,现在都到了耄耋之年。然而老虽老,气质和穿着走在街上还是有相当的回头率。特别是梁奶奶,背脊直直的,虽然因为缠过脚,走路有点儿摇晃,但腰不软,头笔直。眼睛不再明亮,老花得有点儿灰色,甚至黑白也不那么的分明。梁奶奶还是直视着前方,看上去非常有精神。
  牙齿掉得差不多了,梁奶奶让牙科医生定做了一副质量上乘的假牙,所以她的两嘴咯一点也不塌陷。脸上有了皱纹,她仍然保持年轻时的习惯,洗过脸搽一点脂粉,恰好把老年斑基本上遮去了。梁奶奶在人前总是笑眯眯的,见了老邻居,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甚至小学生。老远就先开口打招呼,离开时轻轻说一声,走好了,慢慢走。说话软绵绵的,声音细细的,街上的人都说梁奶奶的声音好听,有亲和力。梁奶奶白头发梳的鬟子,整齐干净,头光面滑,透着高雅的气质,哪里像90岁的老人。
  有些人刚进入70岁,背脊弓了,腰弯了,头发乱糟糟的搅在一起,一团一团像乱纱团。眼角眼屎成堆,嘴咯瘪瘪的,脸上也不搽脂粉,顺其菜黄色。整天晒太阳也不戴顶帽子,使得菜黄色的脸上早早地爬满了电车路。不但不常修剪手指甲,而且洗手时也不仔细洗,长长的指甲里,藏满了黑货。还要直接用手捏着团子、粽子吃,见了邻家的小孩,把吃过的团子,追着往小孩嘴里塞。一些家里也很随便的小孩能咬上一大口,少微大一点的孩子,用手护着嘴巴,一边笑一边逃。
  穿的衣服更不用说了,大多数是儿女、孙辈不穿的旧衣服,大的大,短的短,颜色是否协调从来不会考虑。其实她们不是买不起衣服,而且说不定箱子里、柜子里藏着从来没舍得穿的成套新衣服。用她们的话说,又不到哪里去,在家里穿得笔笔挺,做生活不出手,碍手碍脚的。穿一天旧衣服省一天的新衣服,这是拾着的铜钿。明明是睡衣,却当风衣一样穿了到处跑。
  穿儿女的衣服,穿得像七怪八妖。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穿儿女、孙辈的旧鞋子,小的趿着、拖着,大的两鞋庞缝个带子。有时候红色的鞋子,缝一条黑色的带子,打一个大结子像一堆垃牛粪,紧紧地驮在脚背上。走路弯着腰、低着头,遇到有人跟她打招呼时,才抬起头说,老了,眼睛老花,认不清人了。抓住了一个人,就把自己前前后后的故事,说它几遍,也不管人家忙不忙,爱不爱听。只管自己倒来倒去的说,说着说着哭了,弄得别人好尴尬。在家里,总是这儿疼,那儿痛,唠唠叨叨一遍又一遍地说得让人心烦。说什么到底年轻时做伤的,那时候做么要做的,吃么吃勿着啥,硬是拖垮了身体。现在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说着说着说媳妇怎么怎么的不好了……
  而梁奶奶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说媳妇,也不主动去儿子家帮忙。她很疼爱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却从来不问他们考试的成绩,班级里第几名,她只是跟他们玩。梁冉华是她的大孙女,孙女刚回国需要点什么,到她家搬。孙女要嫁给二婚的黄常衡,她心里不乐意,但也不阻止。
  梁奶奶容颜老了,但是她端庄的气质没有变,待人接物始终不糊涂。港湾镇上的人都说梁奶奶脾气好,福气好,一定能活到100岁。虽然她优优雅雅地生活在子孙满堂的幸福生活中,一直与医院不结缘,可是,她到底没有活到100岁,
  一张电报把她击垮了。送电报来的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她签字收了电报。要是家里还有其他人,或者邮递员细心一点,不要把这份电报让一个90多岁的老年人签收。家人收到后或者干脆瞒到底,或者慢慢地透给她,只要避开晴天霹雳那样的突然打击,也许她还能挺过去。老人一向坚强,加上其她子女的关心、安慰,相信她能闯过这关的。
  然而,事情发生了,再多的如果都是后话,于事无补。梁奶奶比三奶奶识的字少很多。小时候家里请先生来教哥哥、弟弟们认字,她有时候在书房旁边绣花,有时候在院子侍弄花草,天长日久,也学到几个字。自己儿女的名字,笔画再复杂,她都认得的。
  她签收了电报,本来不想看的,已经把电报放到了西上房的四仙桌上。她要去田里给新种的秧苗喂水。走到了腰门口,又返回过去,把电报改放高处的书页里。她怕放在四仙桌上,万一被那个放学回家的小孩弄丢了。
  她把电报信封举起来夹进书柜里的书里,转身离开时,一不小心把书本带了出来,啪!书跌地上。电报信封从书里滑了出来,一张电报纸从信封里蹦了出来,她认得梁岳飞三个字,这是她的三儿子。她想这小子有啥急事要发电报,于是,她展开了小小的电报纸……
  想起儿子,心里暖暖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一边展开电报纸,一边往藤椅那边走,还没跨出第二步,梁奶奶突然跌倒在藤椅里。梁能刚的母亲在院子里剥花生,听到西上房里一声巨响,踢开花生篮子,扑进西上房。见梁奶奶倒在藤椅里,眼睛翻转。藤椅倒靠着写字台,写字台旁边的那只大瓷瓶,被撞得粉碎。
  梁能刚的母亲吓得话也不会说了,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梁能刚的父亲躺在凉椅子里听收音机。听到女人大哭,吓出一身冷汗,一边往西上房奔,一边大喊:“来人那,有人吗?快来人……”
  大家把瘫软在地上大哭的梁能刚的母亲扶起,见梁奶奶眼睛翻转,嘴角挂着口水,藤椅翻翘着。有经验的人,叫大家别动梁奶奶,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通知梁奶奶的家人。救护车来了后,把梁奶奶弄到车上,救护车的医生给梁能刚的母亲打了一针。
  梁能刚开着小车,跟在救护车的后边,他母亲还在抽抽噎噎的哭,身子像筛糠一样抖着。晚芽抱着她,拿着水瓶给她喂水,晚芽把脸贴着婆母的脸说,不要紧,不要紧,医院已经派车来了,医生总归有办法的。梁能刚的父亲说我看好了大妈妈开开心心地进西上房的,怎么会,怎么是这样的。嘴里不停地反复着,大妈妈平时不吃药不打针,不像我老往医院跑,像大妈妈那样医院要关门了,怎么一下子,就,就这样。晚芽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她一低头发现公公裤脚管湿漉漉的贴着瘦瘦的腿,湿漉漉的腿不由自主地抖着,手也不由自主地颠抖着。
  晚芽说:“能刚,往回开吧,先把爸妈送回家,我打电话叫姐姐来陪着他们,我们再去医院。”
  “医院那头也需要人手的……”梁能刚打着方向盘说。
  “我爸妈一定直接去医院了,估计秋草的丈夫一定也等在那里。救护车上还有好几个男子汉。你看爸妈这个样子,到了医院也搭不上手,反而还要有人照顾他们。”
  梁能刚的母亲,哼呀,哈呀,像个重病人一样,下巴抖了半天才抖出一句。我进去时,大妈妈已经不开口了。大妈妈,我的好大妈妈,乌……乌……又哭了。晚芽理着她的头发说:“妈,你难受吗?先喝口水。”
  “我胸口好痛,头里唤唤唤响着。我想呕吐、又想要大便……”梁能刚的母亲终于说出了一串话。
  “嗯,我已经打电话给姐姐,叫她买些安定药,你们回家吃了药,喝杯糖水,洗个澡,睡一觉就好了。不要紧的,大太太也不要紧的,医生已经把她救到了救护车上,你们放心吧!”
  “我眼前金花苍蝇飞来勒,晚芽你放开我,我要呕了。”
  “一会儿就到家,坚持一下,姆妈。”梁能刚说。
  晚芽说:“你要呕就呕吧!”
  “要呕在你衣裳上的。”
  “不要紧的,衣裳可以洗的。您现在不要说话,把眼睛闭起来,想想我们荷花梁宅沟里的荷花,水里的小鱼、菱角……”晚芽说。
  “唉!大妈妈能好转吗?看样子难了,毕竟年纪有了。我心里也很难过,三哥是个大善人,宅上的修理费用,都是大哥和三哥出的钱。啊!三哥,你是一个有用之人,为什么要轮到你头上,兄弟我这种没用的人,倒活着……”梁母刚稳定一点,梁父这一说开。遇到这样的事,闷在心里谁都禀不住的,不与人交流也要自言自语。这个从天而降的至亲突然离世的消息,心里哪能搁得下。而梁母只看到梁奶奶晕倒,还不知道梁奶奶为什么晕倒,被梁父一说,瞬间喷出一口鲜血,脸顷刻脱色。梁能刚的车子已经回到了港湾镇,只有几分钟就可以到家了。
  “晚芽,给姐姐打电话,叫她给爸妈整理点住院的物品,坐出租车到医院。哦,叫她自己也带点衣裳。”梁能刚一头一脑的汗,转着方向盘调头。又回头看了看父亲,张了张嘴不敢再说什么。
  “能刚,你开慢点,不要急。”晚芽说。
  “知道的。”
  “姐姐的电话,到医院检查后再打。叫她给父母亲整理住院的物品,不要把她也急坏了!”
  梁冉华和黄常衡直接赶往医院,在医院的门口等着救护车。晚芽他们到医院,梁奶奶已经进了急救室。梁冉华、黄常衡等都跟了进去,只有秋草在医院门口等他们。梁能刚抱着梁母,晚芽和秋草扶着梁父,医生、护士见梁父和晚芽身上一片鲜血。又看到梁能刚抱着一个直奔急诊室,以为是车祸,两个护工嘎嘎嘎推来担架床。秋草也有点儿朦了。黄常衡从里面出来,见到这个情景,也吓了一跳。
  “阿爸,您怎么出来了?”晚芽把梁父扶到门诊室走道的长椅子,叫秋草看着。
  “你们怎么现在才到,把我急死了。”
  “说来话长,现在先不说我们了。大太太怎么样?”晚芽说。
  “不知道,我们一群人都在急救室门口,医生不让进。听救护车上的人说,你们就跟在后面,我出来看过几次,又叫秋草等在门口。”黄常衡看看晚芽身上的血问:“这是怎么啦?”
  “是能刚妈吐的。”
  “我看到能刚抱着他妈直奔急诊室。”
  “阿爸,我现在要去急诊室看看能刚妈的情况,您问……”晚芽一边快步朝里去,一边对梁父说:“爸爸,您把路上发生的情况,跟我阿爸说说。我阿爸都快急坏了。秋草,你给能刚爸爸挂个号,好吗?”
  晚芽赶到梁母的急诊室,梁母已经躺在检查床上,梁母打了一针镇静剂,迷迷糊糊地睡了。梁能刚说:“睡一觉就好了,医生说再配一些药,就可以回家了。爸爸怎么样?”
  “应该没事,我叫秋草去挂号了。”
  “爸爸也颤颤巍巍的,秋草挂号去,他一个人等在走道里,万一跌跤了,爸爸身体本来不好。”梁能刚额头上的汗珠又出来了:“一个落水,两个寒,现在是一个落水,一片寒。”
  “我阿爸陪着。”
  “哦,那我们去看看大奶奶,你依着梁冉华的辈分,叫她大太太的。”
  一大家子人,在急救室门口等呀等,几个小时过去了,实在站不动,就地而坐。眼看着天要黑了,梁冉华说,留两三个人吧,其他人跟我去吃饭。说了几遍,没有人站起来。梁冉华就一个个地点名。大家都说,心里堵得慌,哪里吃得下?老奶奶急火攻心,我们为她焦急,三伯的车祸,让我们好心痛,好心痛。刚才黄常衡叫大家为了老奶奶,尽量不要流眼泪,大家强忍着,压抑着。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梁冉华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淌,嘴里哽咽着还在劝大家吃饭去。黄常衡说他们要看到奶奶出来,才肯离开。我出去买点干粮和水来。
  等呀等,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说,暂时稳定住,到底年纪大了。家属去办个住院手续,观察几天,如果一星期内能恢复知觉,接下来再慢慢疏导。年纪大了,用药也不好用,既不能太重,又不能不用。如果一星期之内不能恢复,那么真的没有办法了。
  大家似乎松了一口气,毕竟梁奶奶活着推出急救室,能均匀地呼吸,脸色也有了点红晕,而眼睛还是紧紧闭着。晚芽想也许与她婆婆一样,医生打了镇定剂,正在睡觉。她再次离开婆婆急诊室时,婆婆已经睡醒了,梁能刚给她糖水,她喝了,又给她剥了一只橘子,她也吃了。梁能刚慢慢地跟她说,姆妈,您别急,一切都是天命,三伯出了车祸,大家都很难过,我们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地活着。事已至此,急有啥用,我们活着的人好好地保护好梁家老宅,梁家的荷花,就对得起三伯。姆妈您说是吗?梁母眼泪淌着,却能安静地吃橘子。梁父是吓尿、吓抖,打了一针也稳住了。
  这时候,梁能刚的姐姐也来了,她接了电话就到梁家来,等了好久不见人,等到傍晚有人从医院回来,才知道是大奶奶病了。梁能刚见母亲已经稳定,叫了出租车让姐姐陪他们回家。
  梁冉华过来请大家去吃晚饭,顺便看看婶婶和伯父。梁能刚说:“本来要帮把手,结果自己家里都忙昏了,这不,把姐姐都叫来了。”
  “上了年纪,急不得。”梁冉华转头对梁能刚的姐姐说,“姐姐一起吃一口再回家吧。”
  “已经打电话叫了出租车,一会儿就来。我去看看大奶奶。你忙吧,吃饭,以后有空了再说吧。”
  送走梁父梁母,天已经黑透了。梁冉华和梁能刚姐弟俩在医院的院子里步行,医院的每一个房间的窗子里都灯火辉煌,院子里的路灯把院子照得如同白昼,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院子里的花草,亮晶晶的,树叶在夜幕下,绿色变成了深绿色,一阵风吹来,树叶上滚下的水珠,落在梁冉华的脸上。
  梁冉华说:“已经下露水了,弟弟穿这么单薄,冷吗?”
  “不冷。”说着却打了个寒颤,舒一口气,说,“父亲吓尿裤了,我脱一条裤子让他换上。”
  “唉!我三伯,他,他不幸车祸去世,把家里的老人都吓病了。把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掏空了,真想飞过去见他最后一面。这边又出了奶奶这档子事。”梁冉华躺着泪水,哽咽着说。
  “大奶奶的身体一向硬朗,她是个乐天派,又爱活动,天天在菜田地翻啊扒的。脑子也不糊涂,活个100岁没问题。这个突然打击太大了,恐怕要折点寿了,兴许大奶奶体质好,好好调养调养能恢复的。”
  “岂止折寿,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关。天灾人祸,好端端的一个大家庭,瞬间鸡飞蛋打。老人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其实他们需要得很少,只要儿女都健健康康的,都有踏踏实实的工作,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身体也就好。我奶奶生了五个孩子,虽然我父亲和三伯很少回家。奶奶知道他们在外埠都很好,家里的二伯和两个姑姑对她很好,两个姑姑有空了就来看看奶奶。奶奶还要亲自给她们烧菜,还要到菜田里弄点菜叫她们带回家。”梁冉华停了停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就说红卫奶奶,儿子、孙子都这个样子,她能走动的时候还要去监狱看儿子,孙子在晚芽当厂长的时候,红卫成点儿人样子,她的身体就好。后来红卫不灵不落的,她的身体就不好。被在家的两个儿子一激,就爬不起来了。子女好,就是最好的长寿良药。”
  “姐,我们又有好多时没回家了,红卫奶奶现在怎么样?能自己吃饭了吗?”
  “哪里,每况日下,两个儿子也不来安慰安慰她。红卫见头不见尾,像风一样吹来了,最多吃一顿饭,有时候要点钱就走。最近,有消息说他进去了。我们都不敢告诉红卫奶奶,但是,她好像已经晓得的,所以,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晕过去了几次。这样子下去,很难坚持到过年。”
  “三奶奶年纪比红卫奶奶大,看上去倒比红卫奶奶精神得多。”梁能刚说。
  “是的。奶奶晕倒,惊动了那么多人,我在对面饭店包了几桌,我们也过去吃一点吧。”
  梁奶奶在医院住了几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全靠输液,她没有消化功能,有时候喂点果汁,她也不吞咽。听说昏迷的人,家人跟她说说话,能醒过来。家人24小时轮流看护,不停地跟她说这说那,想尽她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最爱的人。
  有人说,看看月牙吉,可能被那个鬼勾走了灵魂,儿女们就到处找阴阳先生来捉鬼。有人甚至还提到请晚芽的大舅妈来看看,晚芽和黄常衡都不相信,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只能出大钱,好言好语去请大舅妈来。大舅妈的行当已经冷落多时,因为梁家请了她,又垫高了大舅妈的说话本钱,她的阴阳生意既然又兴隆起来了。
  小虎乘晚芽不注意,用手机偷拍了晚芽来请大舅妈,给大舅妈大钱的镜头,小虎把他母亲去给梁奶奶治病的现场,也拍了下来。放大了照片,挂在香火缭绕的屋子里。虽然晚芽很生气,可是,这是自己找上门的,哑巴吃黄连,有话说不出。他们给人说的都是梁家请她治病,听的人哪里知道,大舅妈去后第三天,梁奶奶就撒手人寰。
  亲人们努力抢救梁奶奶,应该做的,不应该做的,都做了。医生的话也听,阴阳先生的话也一样唯命是从……而梁奶奶最终还是停止了她那微弱的呼吸。梁冉华的父亲梁岳峰,因为要帮着办弟弟的丧事,还要与肇事方洽谈赔偿事宜。母亲的丧事,只派小儿子梁冉豪回家,一切事宜委托大女儿梁冉华处理。
  按照临海的习俗,儿女要带着雨伞去报丧。梁奶奶去世,大儿子梁岳峰要帮助弟弟家处理事务,梁家是大户人家,亲戚朋友又多,大家商量后决定,就由各家门户分头通知。二伯总负责方方面面的事务。
  去世后的第一天下午,给梁奶奶换上新衣服,穿上新鞋子。梁奶奶的遗体从东墙壁放到堂屋的正中间,梁老奶奶脚在北,头在南,南边挂一块白布,白布的中间挂着梁奶奶的照片。照片下边的桌子上放着,整条鱼、蹄髈、苹果、香蕉、糖块、糕点。女儿一边帮她梳头,一边哭梳头经:一木梳么梳得乱糟糟,两木梳么梳到半当中,三木梳么梳来路路通……,梳好头,各路亲人围着梁奶奶哭。
  到了下午4点钟,请一个会哭的人来,哭九千七,一边哭——带子九千七勒去,买田要买整板田,奥买毛柴田,逢着酒店买酒喝,逢着大路要出买路钱……儿子跪在梁奶奶的脚跟头,把97只用锡箔折成的元宝,一只接一只烧。不能烧得太快,也不能太慢,要根据哭九千七的速度……哭完九千七,97只元宝正好烧完,烧完的纸灰装进一只用红布做的小袋里,放在梁奶奶的胸口。
  梁奶奶突然去世,家里一点准备都没有,二伯忙着处理外面的事。梁冉华也不太懂临海的习俗,只是做做二伯的助手。带着几个人布置灵堂,从前厅外面的石狮子开始往里,一层层都披上白布,大门的门楣上挂了黑帘子。各路亲戚送的花圈从堂屋开始排放,一直排到大门口的石狮子。儿子的花圈,三儿子梁岳飞的名字,用黑笔框了起来。亲人们看到这个黑框里的名字,不由得又要掉眼泪。
  梁奶奶去世第二天,上午搭凉棚,在凉棚和中庭、前厅里,排满了桌子。晚上各路亲戚都来吃晚饭。然后每个人手里拿着香火,排着长长的队伍绕着梁奶奶遗体转。队伍太长,要从堂屋转到前厅,再回到堂屋。
  儿子捧着梁奶奶的遗像,在队伍的最前头,孙子捧着牌位跟在后面,接下来从大到小,从儿子一家一家往后排,再后面是女儿一家一家的排,然后是侄子、外甥……转满三圈,由两个管事的人,抬着一顶纸轿子到前厅外边的院子里点火。还有两人拿些梁奶奶换洗的衣服,一只纸箱子放进火里。
  众人把手里的香火丢进火里。每人拿两根芦苇回到堂屋,从儿子开始依次穿孝衣。所有的人都穿好孝衣,儿子和女儿要寻找长辈下跪致礼,长辈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作为还礼。或送个被面、毛毯、布段……被面、毛毯、布段等都挂在白布的两边。
  堂屋外面摆了一张桌子,七八个老和尚围着桌子坐,一会儿吹唢呐,一会儿摇着铃铛念经。女儿们和亲戚一起哭诉。然后和尚念经,报遗账,再做道场……到了10点钟以后,管事的拿一只碗,里面装着49粒种子,大家分别哭诉梁奶奶,哭一次拿一粒到另一只空的碗里,哭满49次。第三天,天一亮把种子种在泥里,等种子发芽长出苗来,把它全部拔了,说这样可以让亡者早超生。
  去世后第三天是大典,近的、远的、平时不太往来的亲戚朋友,悉数到齐。有的人多少年不来往,到了这个时候总归要来露个脸。
  来吊丧的人,先到朝东屋的窗口送礼,送挽联的,由管事的人把挽联挂到堂屋的两边山墙上。送好礼,到堂屋来向梁奶奶磕头,然后穿上孝服,烧些黄纸。女婿跪在桌子旁边,向吊丧的人回拜。两个女儿坐在梁奶奶头的两边,不停地哭诉着梁奶奶一生的轶事。说到痛心处,不由得悲伤至极,来看的人和来吊丧的人,都跟着落眼泪。
  下午破绣湖,最前面是老和尚左手举着一面小旗,右手拿着铃铛,一边走,一边摇着铃铛。儿子跟在和尚后面,然后是女儿、孙子、孙女、其他亲戚。大家围着一只用纸糊成的小船,跟着老和尚转,一边转一边向纸船扔硬币。听到老和尚手里的铃铛,从有节拍的响变成嘀玲玲不间断地响时,大家一起朝纸船踢去,直到把纸船完全踢破,绣湖就算破了。
  然后把梁奶奶送到火葬场,火葬场回来还要烧床柴。在前厅外面的院子里,搭一栋与真房子差不多大小的纸房子。纸房子里应有尽有,电视机、微波炉、汽车、床、桌子、凳子……当然也是纸糊的。纸房子朝北方向,还有个小院子,把梁奶奶平时穿的衣服、盖的被头放进纸房子里。一双带有土的鞋子,一只放在门里,一只放在门外……然后用白石灰粉绕房子撒一圈,说这样不会被野鬼抢去。
  最后,把梁奶奶的骨灰盒送到墓地,那是梁岳峰和三弟弟回来时,弟兄三个一起挑选、一起买的。想不到买墓穴时弟兄三人有商有量,今天却只有二儿子一人送梁奶奶到墓穴。碑文上儿女的名字,三儿子梁岳飞已经框上黑边。众人又痛心地哭了一场。完成一系列仪式后,一起坐送葬车回梁家……
  因为黄常衡坐晚芽的车来墓地的,于是与梁冉华留下,去张济生的墓地祭扫。
  梁冉华回国后,每年清明节都要和黄常衡到张济生的墓地扫墓。今天到了公墓地,他们理所当然要去看看张济生。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来看望照片上精气神十足的年轻人。黄常衡用手绢擦着照片,老泪瑟瑟地掉。梁冉华双手合十,拜了几拜说,张大哥呀,我们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你还是那么的年轻,你还记得我们三人在《李记家常菜》馆吃饭的情景吗?你一定还记得你们两个好兄弟为我饯行那天,我们一起喝酒喝到醉得那个熊像,张大哥,我们说好了要再见的。可是,我回到美国没几时,你们兄弟俩就与我断了信息,双双被打成右派……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告诉我,你的处境,你的困难,也许我能接济你一下,让你像黄大哥那样熬到离开农场,那么你就不会,不会那么年轻就……说着说着,梁冉华哭了,哭着哭着失声痛哭。
  不远处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支着拐杖,弓着腰,朝这边过来。听到了哭声,他努力加快脚步。黄常衡一个激灵奔过去,挽住老人的胳膊说,张县长,您怎么今天也来墓地看望济生兄弟。老人问道,是梁老师在哭吗?黄常衡顿了顿说,梁冉华一直后悔,没有给张济生寄点吃的。张县长说,她救了你,她也可能救了济生,可是中国右派死了上百万,她救得了吗?再说了,她与济生之间也没有三奶奶这个桥梁。
  张县长摸摸索索从墓碑后面,找出一把扫帚和一张折叠小凳,巅巍巍地撑开折叠小凳,黄常衡忙扶他坐下。他说,在家也没事,想起来了,就过来与济生说说话。
  “其他孩子不来看看您?”黄常衡实在找不到话。
  张县长说:“忙,都忙得很,开公司、做生意。钞票多了,出国旅游,欧洲呀、澳大利亚呀、美国、加拿大……富地方跑遍了,知识也增长了,就到南非、巴西、不丹去救济穷人。他们做生意我也帮不了忙,既然靠不着我,那么我也不能强求别人来看我。”
  “再找个人陪陪闹热。”黄常衡说。
  “没有财产,没有积蓄,离休工资不低,用不完的全交了党费,没人愿意跟一个光熏气的人过。”
  “张县长……”梁冉华正要说什么,一阵风吹来,传来一个女人幽幽的哭声。
  “是谁?”黄常衡也听到了哭声。
  “是一个老太太,在这里经常遇见她,她儿子在越南战争中牺牲了。”
  “唉!怕就怕……”梁冉华想说怕就怕老来丧子,一转头看到张济生的照片,忙收住了下半句。
  “怕就怕,老来丧子。”张县长说。梁冉华和黄常衡只好陪着落泪。张县长站起来,拿起扫帚在张济生的墓地扫起来。黄常衡说,等会儿晚芽来接我们,您坐晚芽的车回去。张县长说,不了,自己习惯了坐黄包车。车速慢,可以看看沿路的风景。
  张县长稀疏的白发,被风吹得竖起来,黑瘦的脸更加狭长。西边火红的晚霞,渐渐暗淡、又变成灰色,张县长放好折叠小凳和扫帚,对张济生说:“爸爸改日再来!今天,你的两个好友也来看你了。”
  梁冉华凝视着渐渐远去背影,也想不出,怎么去安慰这个老人,又觉得非常对不起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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