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连载】秘密·爱（十一）

　　东东进去之后，房间还是特别的安静，亟不可待的我脱掉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门口偷偷地往里面看。看到的一幕让我一瞬间再次湿润了眼睛：东东半趴在高进的身上，用他的小手，学着我平时按摩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按摩。高进则宠溺地给东东慢慢扇扇子，并时不时地擦去东东额头的汗水。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在傍晚倾洒进来的夕阳中，仿佛流动着，仿佛静止着，没有一句语言，但感觉是那样的温馨。
　　也许一切不会那么糟糕，我不应该那么悲观，刚刚盛怒的高进不过是宣泄自己心中的委屈，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擦擦眼泪，深呼吸，去厨房做饭，除去孩子，我们都还饿着肚子。
　　“爸爸”突然听到东东的声音，“爸爸，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呀！东东按摩地不对吗？”东东在说话，说明东东很好，对孩子终于放下心。但一直没有听到高进的声音，我的心不免还是很忐忑，刚刚好起来的情绪在这种沉默中、未知中，变得很脆弱。很怕刚刚只是一种骗人的假象，现在高进仍然可能会伤害孩子。我不禁站在厨房门口，支着耳朵去听，只要听到一点点的异常，我可能都会彻底崩溃，直接抱着孩子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坟墓，绝对不会让高进再对孩子有一丝丝的伤害。
　　“爸爸，我不热，要不让东东帮你扇扇子吧！”
　　“爸爸，你喝水吗？”东东一连气地说，高进依然没有任何的声音。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是否自己太过软弱呀，是否自己不应选择逃避呢，怎么能让孩子去面对呀，这个时候的高进跟平时的高进怎么可能一样，我选择让孩子去面对，是否太冒险了呀！？这些疑问不停地撕扯我的心。
　　但除了听到喝水的声音，“咕咚，咕咚”，接着是蒲扇“呼哒，呼哒”的摇摆声，还是没有一点点其他的声音。
　　“没事，东东，爸爸累了休息一会儿，你去帮妈妈干活去吧。”终于听到高进这句话，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我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也许我无法劝慰他，但起码还有孩子可以感化他，制约他，我想如果这样，高进就一定会有希望。
　　其实，高进在面对挫折的时候，虽然颓废，但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伤害我们，他也需要一个借口来宣泄，否则如何去面对之后可能更艰难的复建呀！
　　突然，就这样原谅了他。
　　回到厨房，我故意把声音降低到最低，这样依然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爸爸，我陪你聊天吧，妈妈说过，吃饭之前睡觉，容易不消化的。”东东赖着不走。“好，那东东想说什么呢？”高进无奈地说。
　　“爸爸，你胡子长了，好扎人呀！都可以把气球扎爆了。”“东东，我这样帅不帅？”
　　“不帅，帅哥都是大英雄。爸爸，你不听话才会受伤吗？”“是呀，所以，东东一定要听话。”
　　“爸爸，我现在比你厉害，我的手劲比你大。”“东东现在是大力水手了，一定要多吃菠菜呀！”
　　“爸爸……”
　　听到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时光仿佛倒流了，我们又回到之前的模样，家还是那个曾经温馨和睦的家，他还是健康的样子，我在厨房笨拙地快乐地做着饭！
　　收拾好家，哄东东睡着之后，我回到高进的房间，他自己在按摩，我进去他也没抬头。我想，即便孩子多少缓和了白天紧张的气氛，我们之间的问题，最终还是需要我们自己来面对的。唯一不同的是，在冷静了好几个小时之后，我们都没有了之前的火气。
　　我拉过他的手，故意使劲地按。他一定特别疼，但大夫说过，这种疼是必须的。不能忍受这种疼，将来就会面临功能永远无法恢复的惨痛。他一定特别疼，但他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神空洞地看着无声电视。
　　我就是想让他疼，让他可以清醒。
　　虽然没有表情，但滚落的汗珠还是透露了很多。我拿过毛巾帮他擦干净，然后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你看看今天可以摸到哪个手指头，大夫的作业我们必须完成，可不敢拖拉，咱这拖拉，可是拖自己呀！”
　　高进不配合，我就挠他的手臂内侧，那个位置的神经断掉了，目前感觉是一片麻木，略带一点痛痒。我这样挠，会让他感觉百爪挠心一般难受。
　　他终于受不了了，使劲甩开我的手。我忍不住惊呼一声，他碰到了我受伤的位置。我转过身蜷曲在床上，双手抱紧藏在腹部。
　　在这一瞬间他看我了手上的纱布，应该是非常懊恼自己的行为，想扶我一下，但此刻只能手足无措地坐在我身后。使劲地按住受伤的位置，感到一片潮湿。此刻我又重复到那一晚的噩梦，说什么不敢放开我的手，怕鲜血也会那样地喷涌出来。
　　到底哪里做错了，要面对这样的生活，这样反复的折磨让我突然很厌倦。我蜷缩得更紧了，恨不得时间就这样停止，憋死自己得了，这样的生活太累了。
　　就这样想了很多，也许相对于实际生活中的伤口来说，他心灵的伤口是更加的难以愈合的，在实际伤口遭到重创之后，他心灵的伤口会更加的鲜血淋漓。并且，这隐藏的伤口，他还不能说，只能让它一直深藏着，一直“汩汩”流着血。
　　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突然感到有人抓住我的手，那只受伤的手，仿佛在缠绕着什么。知道是他，但我故意装作不知道，在那里装睡。缠好之后，他轻托着，对着它自言自语一般地倾诉。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害怕，怕我的手不行了，你会离开我。”
　　“我不是故意的，相对于我的手，我更在乎你们。”
　　“吕然，我是真的好累！”
　　“吕然，我快疯了！”
　　……
　　他的话，一句一句地飘进我的耳朵，拨动我的心。也许，这是他解压的一种方法，他的软弱还不想让我知道，他的胆怯还不想让我了解，他的烦恼还不想让我分担；也许，这是他保护我的一种方法，他一定知道我太累了，不想在给我增加任何的负荷，不想我再多为他付出一分，他想好好的，但却总是战胜不了自己。
　　我没有任何的反应，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各自心里的小秘密，虽然不说，但不是不爱。
　　之后的理疗还是很艰难，这天正好是周末，我把东东放到父母家，带着高进一起去。平时都是他独自面对，今天陪伴他一下，是否可以更多的了解他的生活，进而可以读懂他的心呢？
　　我们是第一个到的，也是第一个开始蜡疗的。之后，那些病友陆陆续续到来，一个跟我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进来的时候，让我感觉到非常的揪心，原本是一个多么天真烂漫的年龄呀，但孩子缺失的一只手，让我心疼不已。
　　我没敢说话，只听到刘大夫说，“小刚今天表现不错，起床真早，来，第二个给你做。”
　　小刚听到大夫的表扬，很高兴，但看着那个蜡疗的溶液，脸上带着无奈的神情，他的妈妈赶紧帮他裹上，然后在旁边给他读书，讲故事。
　　高进小声跟我说，“是鞭炮炸的。”不敢抬头，怕流下的泪水出卖我的心情。翻翻书包，还有昨天给东东买的两袋饼干，赶紧拿过去。
　　“你是叫小刚吗？”我笑着对他说。
　　“是，阿姨您好！”多有礼貌的孩子，苍天怎么会如此不公呀！
　　“送你一点小零食，你看那个叔叔，他是你的病友，阿姨不在的时候，你们要互相照顾呀！”我递过去。
　　“不用阿姨，我有好多好吃的呢！”小刚非常懂事地拒绝着。
　　“没事，阿姨喜欢你，你的好吃的，又没有阿姨的，快拿着吧！”说着塞到小刚妈妈的手里，退回到高进的身边。
　　小刚妈妈连连表示感谢，我冲她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回想之前住院的时候，都是大人，几乎都是可以治愈的骨折错位。还真没有见过这肢体残缺的，并且还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
　　那么小的孩子都可以面对这些苦难，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逃避呢！一定要加油，一定要更加的坚强、乐观！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继续而来的理疗还是不停地考验我的耐心。
　　蜡疗之后是按摩，刘大夫是一个不太善于言辞的人，她工作的时候，除非跟患者交流，很不喜欢患者家属插嘴。因为她的理念是，没有谁比病人更了解自己的病情和感觉，家属不能误导大夫。
　　按摩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这个时间，我安静地站在一旁。这种等待很辛苦，因为，没有坐的地方，人很多，人来人往地，只能几近笔直地站着，我的腿都快抽筋了。但为了不想让高进担心，始终硬撑着保持一种微笑的表情看着他们。
　　高进被按得大汗淋漓，大夫不停地问，这里疼不疼，痒不痒？高进有针对地回答着。我的心提着，不知道这样的表现算进步还是退后？
　　终于，按摩结束，刘大夫留出难得的笑容，“不错，高进，你坚持得不错，恢复得不错。”
　　听到大夫的表扬，高进也露出孩童一般的笑。看到这些，我一瞬间忘记了腿部所有的不适，抓住大夫的手，不停感谢，“谢谢您，太感谢了。”
　　“没事，这源于高进自己的努力和家属的细心照顾，你们都好好努力吧！”刘大夫也很高兴，说着她没有停歇，还有很多患者等着她。
　　按摩之后是短暂的休息，等大夫按摩完下一个，会给高进做针灸治疗。休息的时候，我让高进喝水，然后继续帮他按摩，尽量学着大夫的手法。
　　医院不比家里，高进不可能像在家里一样，舒服地躺在床上，空落的后背可以垫好几个靠背垫。他只能坐在一个长椅子上，没有靠背，他只能直直的坐着。对于腰身不好的他来说，这也是一种苦熬。
　　此刻的高进感觉很疲惫，他没有对我说，只是忍不住不停地揉自己的腰。我也没有办法去缓解，只能尽量的不占他的地方，挤在一个旮旯，蹲在他的腿边，把他的胳膊放在他的腿上，一下一下地帮他按摩。
　　蹲得累了，就站起来换个姿势，高进注意到我的辛苦，他往旁边挪了一下，只有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在他旁边。
　　我拒绝了他，在包里掏出一点卫生纸铺在地上，干脆一下子坐在地上。这样的姿势是我之前永远也不敢想象的，多狼狈，多脏呀！但此刻，我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否则，我在这里不仅帮不到他，反而成了他的累赘，连累他不能安心理疗。
　　坐在地上的我，心里虽然感觉无比的恶心，但却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抬头对高进说，“没事，我这样就可以，这样更踏实。”然后继续帮他按摩。
　　刘大夫帮小刚按摩完，就过来帮高进扎针灸。
　　我很怕那个细长的银针，将近有两寸长，大夫先是找准地方，然后轻轻的往里面插一点，然后紧接着是快速的捅进去，最后捻几下。不由得抓紧高进的手，我的手紧张地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这时，反倒是高进用他手心的温暖和紧握，抚平了我的恐惧。
　　此刻我更加深刻的了解到高进之前的不容易，天天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经历那样痛苦的理疗，收效还特别的缓慢，是谁都会特别的烦恼和焦灼的。
　　我之前仅存的一点点抱怨和委屈，一瞬间烟消云散。又看着虽然流着泪，但依然坚持的小刚，此刻的我，仿佛被洗礼一般，仿佛涅槃重生一般。
　　很多时候，总是感觉自己付出了很多，自己身处劣势，付出那么多，却没有预想中的反馈，心中就会有也许永远说不出来的抱怨。这些抱怨累积起来，就变成潜移默化的消极的生活态度，也许这些也是永远说不出来的。
　　有的时候，没有经历的事情，总是感觉很简单或者很复杂，总是在自己的经历范围内，去设想这些事情如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会有如何的应对，而忽略了，去真的设身处地的体会，很多事情都是那样，也许真的去实地体验了，才会有真实的感觉，才会正确的去定性，容易或者不容易，困难或者不困难，疲惫或者不疲惫，烦恼或者不烦你，崩溃或者不崩溃，痛苦或者不痛苦。
　　没有经历就擅自揣测，定义，是很多现实生活中错过的原因，也许这些永远也不会被说出来。这次陪伴，让我的心不再矛盾和彷徨，不再疑惑和纠结，不再痛苦和抱怨，它变得特别的平静。我可以用最真实的微笑来面对所有的一切，我想，明天一定会是更加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