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连载】秘密·爱（十）

　　日子虽然忙碌，但因为非常规律，终于没有了之前度日如年的感觉。看着一天天好起来的高进，心中不停感恩，也许是那么多年的温情，来搀扶我们走过这段最难的时光。送孩子、做饭、上班、收拾家、帮他按摩，一天忙下来，累得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
　　东东变得非常乖巧，他不再挑食，还时不时帮我干活。看着他小小身影，灵动于家庭每个角落，心中都不免感慨，为了他，不管面对什么也值得!
　　终于熬到了拆石膏的日子，我们赶到医院找到杜大夫。他仔细查看了高进的伤情之后，小心翼翼地拆掉了石膏。
　　一个月了，当他的手慢慢呈现在眼前，我被震惊了。那是他的手吗？手指头依然肿胀，之前被纱布包裹的地方还有很多黑红的血迹，手心被厚厚地角质层覆盖着，像大蘑菇一般，整个手臂还跟带石膏的时候一般，扭转着。伤口两边因为水泡的缘故正在蜕皮，显露出一片几近透明的红，嫩的仿佛一碰就可能会伤到。我难以置信地一直在胳膊上空来回的绕，想去触碰，想去抚摸，但却怎么也不敢碰到他。
　　相对于我的慌乱来说，高进这个事件的主角，反而冷静的多。他淡然一笑，对杜大夫说：“还不错，比我想的好看多了。”杜大夫给我介绍了一个理疗师，说她可以帮助高进快速恢复手的功能。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偷偷地点点头。因为这些不能让高进知道，这个所谓的“恢复”是有限度的。但不管怎么艰难，我们都必须去直面，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
　　理疗师姓刘，一个跟我们岁数差不多的女大夫。她非常客气地接诊了我们，看了高进的病历，并详细查看了高进的伤情之后，说，“之前的按摩还算到位的，之后要更加努力的锻炼，否则，肌腱就会粘连了。”
　　听大夫这样一说，心里很担忧，“大夫，我们应该怎么锻炼呀？”我焦急地问。
　　“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坚持，可以做一下蜡疗，效果挺好的。你们每天早晨八点到这里，然后一直练习到下午五点。”大夫叮嘱着。
　　“哦，不是来一会儿就行呀？”出乎意料，我必须琢磨怎么解决这个突发的难题，这跟我之前预想不同，一直认为理疗不过是过来用机器弄一下，很快就可以好，就可以直接带他回去。
　　“不行，你们来一次就明白，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的。”刘大夫非常有耐心。
　　“好，我们明天正式来，今天先回去帮他清理一下。”答应着，我扶着高进走了出来。
　　“你说，手可以恢复到以前的程度吗？”高进第一次这样问我。
　　“当然，只要我们好好练习，一定可以的，你别灰心。”我在给他鼓劲也在给自己鼓劲，必须坚持到底！
　　被小心翼翼清洗过的手泛着红，高进不停地摸。我让他自己动动手指头，他低着头，仿佛使出了浑身的力量，但那手指头仍不过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即便是这么小的幅度，他仍然使劲扶住自己的胳膊，仿佛在强忍剧烈的疼痛。
　　心中不免增加很多担忧，真的可以恢复吗？
　　一夜无眠，心中不停为明天的复建担心，怕高进受不了过程的残酷，怕高进真的不能恢复，怕这个刚刚平静下来的家，再一次变得风雨飘摇。一直背对着高进，我知道他也跟我一样，因为他的呼吸一直很乱，他不停地翻动着。但我没有去安慰他，因为，此刻的自己都仿佛风中无依靠的树叶一般，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蜡疗名副其实，一种特殊的蜡被软化之后，包裹在伤口上，然后慢慢地等它变凉，缓慢变凉之后，拆开它，皮肤就会因为受热而微微地发红，这个时候，血液循环最好，正是按摩的好时机。刘大夫仿佛只是轻轻地一按，高进的头上立马渗出了汗珠，表情非常痛苦，刘大夫说，伤情挺严重的，尤其这肌腱必须活动，越疼越得活动，如果怕疼，将来手就真伸不直了。
　　高进一听大夫这样说，就催促她赶紧继续，说他可以坚持。我沉默地站在一边，心里顿感万分无奈。他的疼，我一点都替代不了。一套理疗做下来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休息一个小时继续做，还要搭配银针、深度热疗等，一天下来忙忙碌碌的，我们方才明白大夫说一来就是一天的缘由。
　　这样一来，一天中，我又多了一个很重的任务。先是把孩子放到幼儿园门卫那里，门卫已经对我们非常熟悉，也大体知道我们的情况，每次都还挺客气地说，放下吧！然后带着孩子去一起扫地。东东虽然不情愿，但知道我还要去送爸爸，每次都是拿个小扫帚，蹦蹦跳跳地跟着门卫去扫地，还故作特别高兴地跟我说：“妈妈，再见。”
　　很多时候，我都顾不上去看孩子，就匆匆赶回来，骑车带着高进去医院。那坚持工作多年小小的自行车不堪重负地执拗作响，我几乎趴在把上，拼尽全力地去瞪。汗一滴一滴地滑下来，刺疼了眼睛，我不敢去擦，怕失去平衡摔到高进。高进每次都轻轻滴靠在我的后背上，尝试着用他的力量来帮助我。
　　到医院之后，存车，送他上楼，安顿好他，就回单位上班。快中午的时候，早退回家做饭，再骑车去送饭。接下来又是回到单位，到时间接孩子，把孩子放在家让他独自等，我再去接高进。
　　身体的劳累并没有减轻我的痛苦，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去送饭的时候，看到高进坐在小椅子上，爬在床边，做着蜡疗，看到我的那种——期盼、依赖、可怜兮兮的眼神。
　　让我一瞬间，恍惚了谁对谁错。
　　但我身体的劳累一点也替代不了他的痛苦，第二天复建非常不顺利，刘大夫也面带不悦。我接他的时候，他连连催促我赶紧回家。我用询问的眼神看刘大夫，她却故意装作看不到。心中很是忐忑，回家之后，高进颓废地躺在床上，用手捂住眼睛。我忙问他：“你怎么啦？那里不舒服吗？”
　　“别理我！”高进居然不耐烦地拨开我轻拍他的手。
　　“妈妈，我饿了。”东东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
　　看了看高进，又看了看东东，忙碌了一天的身体疲惫至极。我一声不吭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厨房做饭。
　　不管如何，生活必须继续。
　　不知道高进心烦什么，我心烦意乱地切到了手，好疼！忍不住暗呼一声，然后一声不吭地找了个创可贴贴上继续做。然后又不小心被热油烫到胳膊，一个明晃晃的水泡立马就起来了。赶紧去水龙头那里冲，心里溢满了委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一摸眼泪，居然摸到一手血。一照镜子，发现我流鼻血了。赶紧昂着头，用手堵住鼻孔。此刻我晕沉沉的，退后一步靠在墙边，仿佛身体和心里都到了承受的极限，真的好累呀，真想什么都不管，让自己好好睡一下呀！
　　迷迷糊糊中，一股刺鼻的糊味飘来，东东大声叫，“妈妈，什么糊了呀！”
　　听到东东的叫声，一下子回到现实。赶紧去关掉燃气灶，定睛一看，菜糊了。我往锅里倒了一碗水，泡上。然后围着厨房转，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吃的。
　　终于，一阵忙乱之后，做好了鸡蛋面条，先给东东端了一碗，然后去给高进送。
　　照例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给他挑出来晾凉一下，高进依然用胳膊捂住自己的眼睛，我也不理他。晾好之后，“高进，吃饭了。”说着，我就走了出去。
　　东东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坐在一边看着他，倦怠向我袭来，眼泪又溢满了眼睛，不想让孩子看到，赶紧去厨房收拾。这是怎么样的困境啊，到底要如何继续这样的生活呀！
　　突然，听到高进招呼孩子的声音，“东东，你去楼下玩一会儿吧，我听到楼下有好多小朋友呢！”东东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家里陷入死气沉沉，只剩下刷碗的流水声。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我慌忙跑到屋里。屋里一片狼藉，满地的面条、鸡蛋和碗的碎片，高进脸通红。
　　“算了，吕然，你带着孩子走吧！”高进大声说。
　　难以相信听到的声音，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们走吧，都走，省得我看到你难受。”说着，高进又把手边的枕头扔了出去，枕头打倒了暖壶，“啪”的一声就碎了，又添了满地的玻璃。
　　“我废了，你看到了没？”高进左手捧着自己的右手，使劲地摔打。“这是废物！”
　　我吓呆了，木木地站在那里。
　　可能是他没有看到我的回应，又把床边的桌子蹬倒了。桌子上的水杯、药瓶、毛巾一股脑都滚在地上。桌子砸向我，我没躲闪，狠狠地砸到腿上。
　　一阵剧痛传来，我跌坐在地上。
　　“高进。”我的腿剧烈地疼，强忍疼爬向他，我不能让他继续伤害自己。
　　“有什么用，去受这么多罪，根本就不可能好！”高进咆哮着，“我再也不去了，省得拖累你！”
　　“你滚！”高进推开我。
　　我往后跌倒，一阵剧痛传来，低头一看，原来手按到一块碎玻璃上，小块碎玻璃扎在我的手上，血一下子就流出来。
　　看到血，我们都呆住了。仿佛又回到那个血腥的夜晚，但不同的是，我们此刻都很清醒。高进痛苦地捂上了自己的眼睛，我冷静地拔出碎玻璃，然后，使劲按住，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楼下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们追来追去，小小的沙子堆成了他们的欢乐场。我不想让东东看到，就从楼的另一边绕了出去。
　　正值傍晚，路上好多人。好多熟悉的朋友，看到我的样子都过来问我，“怎么了，手怎么流血了。”
　　“没事，刷碗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下。”我的笑很勉强，手心传来的疼痛感不停地扯着我的神经。踉跄着走到社区卫生所，请大夫帮我清创。
　　很疼，真的很疼！忍不住泪如雨下，不是我的手在疼，而是我的心在滴血！
　　刚刚开始复建，高进就这样抵触，如果现在放弃的话，那么他的手就真的永远也没有机会了。这样不行，我们必须坚持下去。虽然我代替不了他疼，但我一定要比他更坚强。
　　雪白的纱布衬托着我血迹斑斑的手，道谢之后，我匆忙往家赶。满地的玻璃，此刻我十分担心高进和孩子的安全。这个时候，我心里完全没有了自己。
　　快步走回家，楼下没有了玩耍的孩子们。心中不免多了更多的担忧，东东会不会回到家看到那一屋子的狼藉，看到他颓废不堪的爸爸？我一步并作三步的上楼，因为活动太大，手“一跳、一跳”地疼。但现在升腾地是对他们的担心，真怕多天前那一切会重演，会把所有的苦难重新再来！
　　推开门，冲进去之后，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中出现无数可能。高进和东东都躺在血泊当中，浑身是血地向我挣扎；满墙、满地都是血，连空气中都满是血腥；仿佛听到他们叫我的声音“吕然，吕然……”或者“妈妈，妈妈……”
　　“不！”我崩溃地大叫，瘫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自己的双腿间，一切仿佛都没了。
　　“妈妈，妈妈……”一声轻轻地呼唤引领我走出迷雾，挣扎着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东东站在我的面前。我如获珍宝一般的紧紧抱住他小小的身子，“妈妈还以为你也不见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把脸埋在他弱小的胸膛间，仿佛突然拥有了全部世界。
　　“妈妈，你怎么了？我正在帮助爸爸收拾家务呢！”定睛一看，东东手里还抓着扫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很自责，生怕吓到孩子。
　　“东东，没事，妈妈刚刚没找到你，吓坏了。”我站起身，搂住东东，轻抚他的头发。环顾着家的模样，屋子里的碎玻璃已经被扫成一小堆，没有血，一点都没有。哦，还好，只是我的臆想而已。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高进，如此脆弱崩溃的他，我应该如何去化解和疏导呢？
　　抱起东东，把他放到床上，然后仔仔细细的检查他。东东很纳闷我的行为，非常疑惑地问我：“妈妈，你干嘛呀？你的手怎么了呀？”东东发现我手上的纱布。“妈妈手没事，我的钥匙找不到了，看看你给我藏起来没？”我可不想让他担心。东东见状赶紧也翻自己的口袋，“没有呀，妈妈，我都没有看到过。”
　　这个时候，我已经摸过他的全身，可以确定他是安全的了，于是就说，“哦，妈妈记性不好，现在想起来了，钥匙在妈妈的包里呢？你现在不要下地，妈妈收拾一下，你先看书吧！”说着，递给他一本《中国百科全书》，这是他的最爱。
　　站在客厅，我很犹豫，高进会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还发脾气呀！拿着扫帚，埋头进去收拾，扫帚碰到伤口，钻心地疼，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没办法，没有人可以替代我来面对，根本就没有退路。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地清理，委屈地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我硬顶着不让它落下来，不想让他看到我此刻的哀伤！
　　清理过之后，家又恢复到平时的整洁，但却没有恢复之前的温暖，哪里都冷冰冰的，让我感觉很绝望。
　　思来想去，此刻没有别的办法，我根本做不到去面对高进。所以只好赌一把，让孩子去缓解高进的坏情绪，看东东小小的身体晃进房间，我纠结的心被撕扯成一片一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