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品名称:道澧沅 作者:五一 发布时间:2019-09-21 10:04:10 字数:4947
“卧倒!”
“匍匐前进!”
九中后山坡的一块草坪上,达垣带着学生训练。
下课铃响,达垣回到宿舍,看见爹爹正在宿舍里等他,高兴道:“昨天学校通知说文教局的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工作,我还寻思着会不会是局长大人亲自带队呢,还真是爹爹来了。”
胡开材望着儿子青春洋溢的脸庞,关切问道:“怎么搞得黑汗水流的?”
达垣拿毛巾洗了把脸,又把毛巾搓洗干净,拧干后整整齐齐地晾在洗脸架上:“上体育课,带学生搞军训。”
“你还教体育?你体育那么差。”爹爹哂笑。
“没办法,学校安排的,赶鸭子上架啦。”达垣也笑了,“副科都是由其他主科老师兼的,我还教音乐呢。”
“刚才听校领导汇报工作,对你的评价还不错,说你工作勤奋,待人谦逊,也深得学生们的喜爱。”爹爹赞许道。
达垣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学生年龄相仿,自然能打成一片,有些学生的年龄比我还大呢。”
“不稀奇,农村孩子读书迟,有些条件差的还是辍学了以后再重新读的。”
“但是他们却很努力,求知欲特别强,教他们我觉得很有意思。”
“看来你还喜欢上教书了。”爹爹道,“哦,对了,又快到高考的时候了,你个人有什么打算?”
“我考虑过了,这大半年的只顾着教学生的功课,自己要考的功课也没有复习,所以也没做太高的期望,就打算考湖南师范学院。”达垣回答道。
“还真打算终身从事教育事业了?”
“嗯,我还蛮喜欢教书的。”
“好,你两个姐姐都当了人民教师,现在你也投身于教育事业,我感到很欣慰。”爹爹道,“年少时我也读过师范学校,就是你读的那所高中、现在的常德市一中的前身。当年是抱定了教育救国的信念,解放后安排我做文教工作,也算是圆了我年少时的梦想。无论何时,教书育人都是一项泽及后世的崇高的事业。”
爹爹走后,达垣难抑内心的澎湃激情,连忙铺开信纸给王玉兰写信。自武汉分别以来两人一直鸿雁传书,有时候还会为她献上一首浪漫的爱情小诗。达垣在信中兴致盎然地向王玉兰描叙了自己在九中的教书生涯,还告诉她自己准备考湖南师范学院。
不久王玉兰回了信,也描述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只是对达垣准备考湖南师范学院有些不满,劝他还是考武汉的大学。“在乡下当个教书匠不应该是你达垣的志向啊”这句话,让达垣深思了好多天,他隐约觉得自己和玉兰的想法已经不在一条道上了。
达垣最终还是坚持自己从教的理想,考取了湖南师范学院,全家人都很高兴。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娘。因为湖南师范学院就在长沙岳麓山脚下,离家比较近。唯有王玉兰不高兴,很长时间未给达垣写信。
学校放假了,霈璎带着曲玄斌回家见父母,胡家盛情款待。席间,娘自然又开始问这问那,曲玄斌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仍免不了紧张地向两老汇报:自己原是满洲里的一个放羊娃,东北野战军打到他的家乡时,他扔下东家的羊群,跟着共产党的队伍跑了,当了一名工程兵;解放后部队驻扎在武汉,与霈璎相识并相恋,现准备结婚。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他的结婚报告,自己家里也没什么亲人,只需得到霈璎父母认可。
霈璎看他一本正经像小学生背书似的,忍不住又吃吃笑起来。达垣已和曲玄斌熟络,高兴道:“太好了,我们家又有喜事了,我又多了一个姐夫了。”小毛和晞孟则对一身军装的解放军叔叔感到很新鲜,争抢着他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又被雲璎呵斥着。一家人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稍稍缓解了一下曲玄斌的紧张感。
“哦,对了,你干娘一家也迁到常德来了,问起你呢,你那干弟弟嗣铭也挂记着你。”娘告诉霈璎。
“是吗?他们怎么也迁到常德了?”霈璎高兴道。
“现在谁还愿意呆在乡下啊?都想方设法进城里来。”
“那我明天去看看她。”
吃罢饭,年轻人、孩子们都跑到楼上达垣房间里玩,达垣弹琴,霈璎唱歌,大家拍着手跟着哼唱。只有大姐雲璎在楼下陪着爹娘聊天。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歌声传到楼下,似乎并不像明媚的春光,娘皱着眉头揉着太阳穴。雲璎问娘:“怎么了?不舒服?”
“头疼,老毛病犯了。”娘道,“这什么兵的又抽烟又喝酒,熏得我头晕。”
“是曲玄斌。”雲璎道。
胡开材知道老伴对新女婿不太满意,笑道:“你我不都是抽烟的吗?偶尔也喝点小酒,怎么还嫌弃起别人了?抽烟喝酒没什么大碍,只要人好就行。”
“人也未必好,言谈举止粗鲁。”娘不满地说。
“部队里的,粗犷豪爽一点而已。”胡开材耐心地为年轻人辩解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就像我们家达垣一股子书卷气,有的人则粗犷豪放,就像小曲,更大气。”
雲璎也道:“娘,你就别打破了,霈璎自己喜欢就好。你看我现在,您一手安排的婚姻也未必好。”
娘一听雲璎说这话,来气了,愠怒道:“我一手安排?说得好像是包办婚姻似的。我可没有包办婚姻哦,你当初也是自己愿意的;况且你的婚姻也没什么不好,是你自己作鸡屎怪,非要闹离婚!”
爹也说雲璎:“陈隽虽然不求上进,但是人品还是不错的,心地善良,为人谦卑,现在在合作社上班,国家正式职工,挺好的,你就不要再想什么离婚的事了。”
雲璎老大不愿意听,又不敢顶嘴,遂起身道:“我先回家了。”站在楼梯口朝上面喊,“晞孟,下来,我们回家了。”
楼上正热闹着,晞孟赖在大舅舅房里,舍不得走,最后还是解放军叔叔连哄带唬地送下了楼。送走了大姐、晞孟,曲玄斌正欲上楼,胡开材叫住了准女婿:“小曲,到我书房里来一下。”
关上书房门后,胡开材问道:“小曲啊,我们家的家庭成份你了解吗?”
“了解,霈璎都和我说过。”曲玄斌回答,“实际上我递交结婚报告后,组织上作了调查,说您虽然是国民党旧官员,但也是常德和平解放的起义人士,没问题的。我的结婚报告组织上也批准了呀。”
“批是批准了,只是今后恐怕还是会影响你进步的,你要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和霈璎是真心要好,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在一起。今后不管怎样我都会待霈璎好的,您放心好了。”曲玄斌挺直身子坚定地表态。
爹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只要你们过得好,我们做父母的才安心。”
曲玄斌上楼后,霈璎问:“我爹和你说什么了?”
“你爹警告我不许欺负你。”
“哼,欺负我,你敢?”霈璎扬起头睥睨着他。
“我不敢。所以我跟你爹说,你不欺负我就不错了。”
“哈哈,我才不信你会和我爹说这话。”
“我倒是觉得你娘好像不太喜欢我。”曲玄斌担忧道。
“怎么会呢?你不要多心了。”霈璎道,“再说,要别人喜欢干什么,只要我喜欢就行了。”
第二日霈璎又带着曲玄斌去看望干娘包老太太和干弟弟嗣铭。包老太太好久没见过干女儿了,今日一见都长成婷婷大姑娘了,还带来了干女婿,自是欢喜得合不拢嘴,临走前送了霈璎一只镯子。
出得门来,曲玄斌道:“你怎么能要人家的东西?”
“我干娘的东西怎么不能要?”霈璎举起镯子在阳光下照着,“你看这翠,多好,多绿。”
曲玄斌摇摇头:“你就喜欢这些封资修的东西。”
年底,曲玄斌和胡霈璎在部队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参加婚礼的只有军人和老师,婚礼办得朴素却很热闹。第二年霈璎生下儿子骁军。
邹钟燮也从沈阳调到北京工作,霓璎在北京生下了女儿一敏。胡家的下一代终于添了个女娃儿,胡家爷爷、奶奶在常德得到消息自然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胡家安装了一个广播,方方正正的木盒子挂在墙上,下面拖着一根长长的拉绳,把绳一拉,木盒子就开始讲话。
安装的工人师傅反复拉了几遍,给大家演示,于是木盒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通过整风,达到这样的目标,造成一个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那样一种政治局面……”
胡家奶奶望着说话的木盒子:“装这么个东西干什么?吵死了。”
小毛煞有介事地介绍:“可以听新闻,听说书,听唱歌……”
“要你充能,苕儿,好像你懂的比我多似的。”娘骂道。
胡家爷爷说:“你嫌吵可以关掉,拉那根绳子就行了。再说广播也不是全天播放的,只有早中晚固定的时间才有。”
“还能听老戏。”小毛话没说完极不舒服,继续补充道。
“这可是待遇问题,”安装师傅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笑着对胡家奶奶道,“只有当官的家里才装这个呢。”
既可以听老戏,又是待遇的体现,胡家奶奶心下舒坦了。胡家爷爷则在一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们家也在安装广播啊?”吴铁铮走了进来,“我们家昨天也装了一个。”
“哟,铁铮来了。”胡家两老赶紧迎了上去,“你可好久没来串门了。”
“是啊是啊,得了一罐好茶,给开材兄送来尝尝。”吴铁铮把茶叶罐递给胡家奶奶,“以后我得常来串串门。”
送走了安装师傅,胡家奶奶去泡茶,胡开材将吴铁铮让进了书房。
“陈采夫死了,知道么?”铁铮一进书房便问道。
“我也是才知晓。唉,惨哪,跳湘江死的。”
“还是太耿直。他调到水利厅当厅长后,常常是草鞋拐杖的在工地上干,对革命、对党那是赤胆忠诚啊!就因为在省政协会上提了些意见,就成了右派,说是散布右派言论。”
“想当初跟着他一起迎解,唉,他比我们还小几岁呢,没想到就以这样的方式先我们而去了。”
两人一起哀叹着。
“听我们家达垣说,他班上有同学也被划成了右派,这么年轻的孩子,一辈子就毁了。”胡开材道,“整风开始没多久,我就感觉到有点过激了,一直叮嘱孩子们一定要谨言慎行。”
“你总是对时势看得很清楚,能审时度势。”
“什么审时度势,不过是现实把我们从曾经的热血青年变成了胆小怕事的老头子了。”胡开材苦笑道。
“我们就成老头子了么?”吴铁铮喃喃反问,似自言自语。
“怎么不是老头子?我最大的外孙都十二岁了,达垣也快大学毕业了。”胡开材道,“再过几年我们也要离休了,我现在就盼着熬过这几年,早点离休,带带孙子,颐养天年。”
夕阳的余晖照耀着岳麓山脚下的岳王亭,达垣收起书本,从亭子里走了出来,碰见同班的男男女女好几位同学。
“达垣同学,晚上我们去看电影,一起去吧?”同学们相邀,“《女篮5号》,谢晋导演拍的新片呢。”
“哎呀,今晚上我要去看马连良的戏。”
“达垣同学喜欢听京剧,不喜欢看电影?”有同学惊讶道。
“电影我也喜欢的,只是马连良到长沙演出,机会难得,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票。”达垣道,“还是节省了我一周的伙食费才攒下的钱呢。”
“那我们一起坐船过去河东,晚饭就到火宫殿改善改善伙食,也好补偿你这一周的节省。”有同学提议,“然后再分道扬镳,各看各的。”
“好啊。”
众人一起来到长沙的老字号火宫殿,点了臭豆腐、酸辣面、牛肉馓子、猪血猪脚等小吃。跑堂的伙计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高声吆喝着:“酸——辣面——呃——”
达垣饶有兴趣地听着跑堂伙计的吆喝声:“这长沙话真有趣,像唱歌似的,酸辣面,嗦——拉——咪。词儿和唱名、调子都那么吻合。”
“你不就是湖南本省的吗?”一外省同学问。
“我们沅澧地区的话和长沙话完全不同,长沙话属于湘方言,沅澧地区则属于北方方言,和湖北、陕西的话倒有几分相似;京剧里仍有一些字的特殊发音与沅澧方言一样,当属古代官话的流传。”达垣道。
“你一个学物理的怎么对音乐也懂、对语言也懂?”一个女生佩服道,“达垣同学可真是个全才。”
“你是不是芳心萌动?”男生开玩笑道。
“不敢不敢,达垣同学清高得很,令我们女生望而却步。”
达垣不好意思,连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只是牢记爹爹的教导,政治上谨言慎行,学业上努力勤奋,所以一直都是一个人低调地默默用功罢了。
“是达垣整天和远方的姑娘鸿雁传书,才令你们女生却步的吧?”男生继续开着玩笑。
众人哄笑,达垣更不好意思了。大学几年,达垣一直和王玉兰书信往来,以至于同学们都知道了他有一位优秀的女朋友在武汉。
然而实际情况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他和王玉兰之间往来的信件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简短,裂隙却越来越大。
最后一年在达垣面临毕业分配的时候,王玉兰终于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达垣不能来武汉的话,两人就只能分手。早于达垣一年毕业的王玉兰此时已在武汉参加工作,在她一直努力追求的大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达垣却有自己的打算,他响应祖国的号召,递交了报告主动要求到边远山区工作,最后被分配到了石门县二中。石门县虽也隶属于常德地区,却在最西北的大山深处,非常偏远,交通不便。
达垣娘很是心疼,埋怨老伴当文教局长也不把儿子留在身边,爹爹却很支持达垣。他跟老伴解释说,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表现积极一点对他将来有好处,年轻时候就让他吃吃苦吧。
达垣给王玉兰写了最后一封信,也为她献上了最后一首小诗:
“我是沧浪之水的一滴,
若我清兮,
亦不会低三下四,
攀附花的美丽;
若我浊兮,
我愿奉献我的身躯,
滋润这一片养育我的大地,
我的眷念,
我的热爱,
我的故土——沅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