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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鬼地      作者:蔡凡      发布时间:2019-09-21 10:40:05      字数:3501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刘源珍永远地记住了这个日子。梁其远也永远地记住了这个日子。
  因为,他俩将在这一天举行婚礼。
  几天来,梁其远一直都表现为焦虑不安。
  为什么还沒到呢?莫非在路上出了状况。他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
  源珍亦知丈夫为何这般,她设想出多种好的理由宽慰其远,却总挡不住他往恶的结果上去想。
  他俩结婚之前,梁其远就给他三哥去过一封信。到底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山高水远的,他没指望他来。然而,心里却又盼着他能来。
  三哥很快就回了信。
  信是请人代写的,像散文。三两页纸,满布离别思念之情。其中言及其远能于大城市落地生根,又不免欣喜异常,潸然泪下。故尔决定举全家全族之力,定往武汉参加盛礼。
  现今,他俩的婚日已过去七八天,三哥却连个人都不见。
  梁其远便与刘源珍商量,是不是再写封信回去问问。
  刘源珍说:"三哥若想来,应该早就来了。倘是有別的原因不能来,信去了,他倒不自在啦。"
  梁其远想想也是,便放弃了那种想法。
  这天晌午,刘源珍正在屋里收拾,忽听房门外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她家是一层,隔壁左右住的又都是有孩子的家庭,似这般吵闹经常发生,故尔,她也没去理会。
  突然,有人用力敲她家房门,同时传来高声叫喊:"小刘,小刘,屋里有人吗?"
  刘源珍过去打开房门,门口站着的是邻居代婆婆。
  没等她开口,代婆婆的孙子小胖挤到他奶奶前面说道:"小刘阿姨,你们家来了两个要饭的。"
  刘源珍闻言一惊,忙走出房门,收缩颈脖便往那个地方看。
  走廊下面的空地上,立着一中年男子,在他的身边傍着个十来岁的少年。那男子,七尺身材,脸黑瘦,高颧骨,鹰鼻。脑袋用蓝黑条纹相间的土布缠了数匝,青衫布鞋,脏皱。他两手握在下腹处,弯处坠挂着同是用土布卷叠的包袱。再看那少年,大眼晴,瓦片头,着一身青布夹祆裤,因短小故,那祆底襟努力向前翘起,故显得这孩子肚子肥大。
  男子见源珍出来,解衣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看了看,拉着少年便走上前来。
  刘源珍当然明白了他是谁。笑问道:"是三哥吧?"
  说着,便迎上前去。
  "你是小弟的堂客吧?跟照片上一模一样。"三哥道。
  代婆婆见这家人对上了号,便笑着将看热闹的大人孩子给轰散了,自己也回家。
  许多年后,刘源珍对着子女回忆这天的事儿,仍就苦笑道:“那时,你们的三伯,真似个要饭的。"
  末了又说:"遭孽。那天,我给他们下了两斤面条,连汤水都一起吃尽啦。"
  梁其远听闻三哥已到,一路上是跄着跑回来的。进门见了三哥,"扑嗵"就跪下了。兄弟俩抱头痛哭。
  晚上,二人喝了许多酒,然后彻夜长谈。问起路上的事,三哥羞愧万分。他脱下内衣,让梁其远找来剪刀,然后将衣内缝着的小口袋剪开,从里掏出来一叠纸币,全十元的,齐崭崭的新。
  三哥将钱搁在梁其远手里。笑道:"这是哥的心意,少点。"
  "三哥,哪来的这许多钱?"梁其远疑道。
  "这你就不用管。若是在家里,你的婚事,哥肯定全包。这点算什么!"三哥道。
  话间,二人不觉又谈起另外的家人,自然说得更多的是大哥。提到他,三哥颇多微词。三哥说:"他可把我们给害苦啦!若不是他,我们家会搞成这样?"
  梁其远苦笑道:"算了,人都死球啦!怪他何用?"
  其实,要说连累,梁其远受的连累最大。当年,他因战功而荣获战斗英雄称号,便想申请入党。结果部队外调时却发现他的大哥曾是土匪头目,而且被镇压。故而,他入党的事便搁置下来。这也是其多年未得升迁的缘故。
  梁其远不恨他大哥。他一直认定他与他的宿命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试想,当时若没大哥教他一手好枪法,他也走不出大山沟。算了,算了,一切都是天意。
  次日,梁其远开车陪三哥父子去东湖游玩,其间,他趁三哥去小解,便问侄儿钱的事情,侄儿单纯,实言相告。
  却原来那钱是向邻人借来。路上,他爷儿为省车钱,对人谎称是逃荒的。下了车便被人捉去收容所,这样才耽误了时间。
  梁其远闻言若有所思。
  在梁家夫妇的强留下,三哥父子在武汉住了十天。
  在他们离开之前,刘源珍给父子俩各置办了一身行头。
  那天深夜,刘源珍按事先与梁其远商量好的,偷偷将三哥随给他们的礼金,如数缝进给侄儿新买的棉祆口袋里。临行,梁其远将侄儿叫到一边,叮嘱他定要回到家中才能拆开那口袋。侄儿不知就里,只管答应。
  三哥父子才走没到两天,刘源雄突然来了。
  刘源雄放下肩上的担子,就对姐与姐夫说:"东西是奶奶让拿来的。她说你俩成亲沒能来,心中挂念,早几天就逼我过来呢。”
  刘源珍笑问:"奶奶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
  刘源雄便说:"这边筐里是谷子,谷子里面埋着的全是鸡蛋。这边哩,是她自己养的十只下蛋鸡。奶奶说先用谷护蛋,再用它养鸡。"
  刘源珍道:"亏她想得周道!"
  刘源雄又说:"莫慌,还有。这只包里是你爱吃的花生、麦芽糖和阴米泡。"
  刘源珍闻言,喜不自禁。拍手欢喜道:"真的吗?"
  刘源雄笑道:"当然!"
  梁其远亦笑道:"瞧你,喜得像个孩子。"
  刘源珍嗔了他一眼。
  晚饭时,刘源雄煞有介事的讲起刘老太爷的事。他说:"老地主打从你们这参加完婚礼,一回去,便发了羊瘨疯似地,把所有存款全都买了米面。现在,家里大小屋子到处堆的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梁其远听内弟提到什么老地主,不解。便低声问刘源珍。
  刘源珍笑答道:"就是我爷爷。别插嘴,听他说。"
  梁其远却不肯,继续疑问道:"爷爷这是在屯粮。却是为何?"
  刘源雄答道:"先前我也不懂,便问。你们猜老地主是怎么说的?他说这是经验,一个活了六十七岁老人的经验。我仍不懂。他就说,傻孩子,不知你留意没留意,这回去汉口,在车站,出现了大量的讨饭佬。从前只是河南的多,现在,哪个地却有。看来今年遭灾的地方不会少。我就问,这于我们何干?老地主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刘源珍闻言,嘴巴张得老大。
  刘源雄继续说:"这次来,老地主专门为这事,让我传话你们,赶快存粮。"
  梁其远哪里肯信?更不会听!他们到底没照爷爷说的去做。
  三天,刘源雄离开后的第三天,工厂突然实行了粮食配给制。且明文规定:任何人都不允许购食肉类食品。
  一时间,恐慌立刻弥漫整个厂区宿舍。
  当人们想到要去备粮时,已经为时过晚。街面上的米油粮店全都实行管制。买米买油必须要出示有关部门签发的证明或票具。
  其实,车辆厂在当时还算是好的。因其产生的特殊性,地方政府对这个央属企业还是非常照顾的。在许多地方已经断粮的情况下,还是往这调拔了五万斤粮食。
  那一年的旧历年底,就这么不好也不坏的过去了。
  来年一开年,职工的粮食供应量从每人每天一斤,改成了半斤。再后来,又改。改为男职工四两,女职工二两。
  那时日,刘源珍和管新梅常常从工厂偷跑出来。她俩约着去附近的村子边上挖野菜、釆槐花槐叶。回家后,将这么东西掺和到米面中一起煮食。
  梁其远本来饭量就大,现腹内无油,人体需求便成倍增加,饿到不行时,只有大量喝水将肚子撑住。刘源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天,为了让梁其远能多吃一点,她经常是半碗野菜糊糊管一天。
  后来,她终于明白这还不是最糟的。
  最近,刘源珍感觉自己可能怀孕了。为了证实这些,她去厂医院找过周金梅。周金梅赶忙领她去找一位熟识的产科女大夫做检查。
  结果出来,女大夫笑着恭喜刘源珍说:"是有孩子啦!快三个月了。"
  听到这个消息,刘源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周金梅也在叹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末了她劝慰道:"既然来了,那就想办法保住他。终归是一条生命不是?"
  刘源珍无言。
  周金梅与刘源珍说着话,心里便想着事儿,一会借机将身边的护士全支开,慌忙打开柜子,从里拿出一瓶生理盐水、一瓶葡萄糖注射液,快急地塞进刘源珍的挎包,随即催她快走。
  刘源珍像做贼一般离开了医院。
  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无法入唾。脑子里一会儿想着梁其远,一会儿又想肚子里的孩子。
  怎么办?这该怎么办?她在想,该不该要这孩子。
  正烦扰间,耳旁却悠悠传来一阵阵夜箫声。这箫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叫人不想去听,却又不能不听。惚忽之中,她的思绪就被这凄婉之声引飞,飞出飘荡着白色纱窗的窗台,飞过幽暗无声的街道,飞跃鱼光泛泛的小河,直直的就来到那喑黑无垠的田野边。她只身站在田埂上,任由夜风穿过身体,却没有丝毫的寒意。正在这时,在那远远的尽头,蓦地现出一丁点亮光,渐渐的变大了,看时,却是一团磷火。那火周身放射出勾人眼目的蓝光。夜风中,这团"鬼火"如蒲公英的种子,飘着、荡着、滚动着。时徐时缓地向她游跳而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终于,她害怕了,于是便发足狂奔。逃返家中,死命地将房门推上。以为就安全啦,却又不放心,用手一拉,那门根本就没关好。慌乱中忙用肩臂将门抵死,还是不放心,一拉,门又开了。这时,便听见有东西走近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别吹啦!"刘源珍尖叫道。她实在受不了了。
  箫声嘎然而止。
  继尔,便传来代婆婆的骂声:"老狗日的,深更半夜吹什么吹!看来是吃得太饱,明日减你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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