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半指忠心

　　“对不起，对不起......尤菲米娅，对不起......”波克特伯爵哑声说着这些话，同时直直站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
　　整间屋子安静了许久，直到尤菲米娅再次坐了起来，她定定看着波克特伯爵，像是做了天大的决定，无比郑重地同他道：“我们就这样吧，现在我觉得挺好的，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
　　波克特伯爵的手都要抬不起来。
　　“我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我希望和南希单独说说话。”尤菲米娅讪讪一笑。
　　波克特伯爵急忙点点头，“好，那你说完了记得喊我，我就在门外。”尤菲米娅没有说话，只瞧着波克特伯爵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伊文捷琳随在他的后面。
　　门关住的那一刻，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紧接着泪如泉涌。“南希......”尤菲米娅呼唤着南希的名字，她说：“没有了...”
　　南希脸上显出焦急，“我们都在这，什么没有了？我们都在这。”
　　尤菲米娅摇着头，“不，南希，你知道那种把东西遗失了的感觉吗？我想要拼命地找，我心里空落落，可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要找什么。”南希心疼地将她抱住，却久久说不出话。
　　......　　
　　在约书亚庄园的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他们都不放心尤菲米娅一个人，所以南希便和她睡在了一处，可南希始终无法合眼，奈登没能如约抵达，她就在等。她想：万一半夜里奈登到了，自己却不能第一时间见到他，他是不是会失望？
　　就这样想着，盼着，在最后的困倦中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眼时，屋子里已经有了亮光。窗外是黄雀的叫声，吱喳无调，却赋予了这个清晨独特的宁静。
　　洗漱完没多久，波克特伯爵就找到了她，开口便说道：“待会儿让伊文捷琳陪尤菲米娅回去，我送你去找奈登。”
　　“出了什么事？”南希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不知道，但确实紧急，我们要在会合地见面，离这里不远，大概几个时辰的路程，我们过一会儿就得出发。”
　　“好，我这就去收拾，”
　　
　　一切结束后，南希先将尤菲米娅扶上了马车，但左右也没等到那二人过来，她便回去寻找。上楼去了他们昨夜所住的客房，却无意中听到了一段对话。
　　“班森，我们的事情，请一定不要告诉我的父王，也不要让他知道，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伊文捷琳的声音依旧柔和。
　　“对不起，伊文捷琳，这对你实在不公平。”波克特伯爵话语中透着愧疚。
　　伊文捷琳摇摇头，“可明明这一切，对你和尤菲米娅也一样不公平。”
　　当她的话音尽数落地了，波克特伯爵才注意到南希的存在。南希解释道：“抱歉打扰，尤菲米娅已经等在马车上了，所以我想来问一下，我们何时出发？”
　　波克特伯爵才反应过来，“嗯，马上就走。”
　　“好，那我先下去，你们先将话说完。”
　　南希转身走开了，可身后却不再有说话的声音。
　　她到了马车跟前时，波克特伯爵他们就已经从大门出来。约书亚家族的人几乎都没有来送行，只要双方见面，必定争吵不休。
　　最终波克特伯爵用约书亚家族的名声相要挟，安德烈·约书亚才咬着牙妥协，或许在安德烈看来，两家就此以后不再有交集，会是一件好事。
　　......
　　
　　马车在大路上驶了三个时辰。
　　侍卫说他们就要到了，撩开帘子时，南希看到了远处草地之上的几道黑影，和记忆里在荒原上散步的牛羊同样大小。
　　逐渐近了，南希终于看清了奈登。
　　南希忽觉得，分明相别了不到一个月，可他们彼此经历了太多。不知道是不是他今日穿了黑衣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煞白。
　　车夫将马车停在他们的不远处，奈登大步走过来扶南希下车。
　　南希牵住他的右手，却被他的另一只手吸引住目光。奈登不经意地避了避，可南希还是看到了。
　　她才刚落地，那个猜想令她惶恐。“你的手怎么了？”
　　奈登自知躲不过，才将手拿给她看。南希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他的小指分明短了一截，剩下的半指用麻布包着，布的上部已被血浸成了深色。
　　又落下来南希的泪珠，“这是，怎么了？”
　　“为国王做个保证而已，只交出一半兵权也不能够打消他的猜忌，只能以此来向他证明我的‘忠心’。”奈登无所谓地笑了笑，用右手擦着南希的眼泪，“没事，不怎么疼。”
　　“这怎么可能不疼？”南希的心不断地揪扯。
　　“你的手......”波克特伯爵哀叹一口气，“人我送到了，尤菲米娅和伊文捷琳她们还在回程路上，我不太放心，就不听你们二人互诉衷肠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好。”奈登颔首。
　　“不论发生了什么，记得告诉我。”波克特伯爵临行前嘱咐了一句，然后调转了马头，沿着方才走过的路又匆匆忙忙赶了回去。
　　波克特伯爵走后，奈登用手将南希的碎发捋了捋，“出发前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们现在要去王城，会发生什么我不清楚......本来我一直想着，不在我身边你会安全些，但最近的事情接二连三，这下子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不会放心了，待在我身边，我至少还能看到你。”
　　“如果这次国王着急传唤我，是因为地下室那人被找到，或许我们此趟将有去无回。所以我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不管结果如何。”
　　南希不曾夷犹，“你都愿意面对我的仇恨和过去，那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愿意面对一个，不值一提的结果呢？”
　　奈登将她拉进了怀里，没有再说话。南希被熟悉的气息所包裹，这条路的尽头是生死，可她此刻却无比安心。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南希说道。
　　“是吗？那待会儿说给我听。”
　　“好。”
　　......
　　
　　“车就停在这里吧，先把挽具拆了，然后将马拴在那边树上。”毕维斯对士兵吩咐道。
　　“是，长官。”
　　南希在几步外，瞧着路边那家餐馆看。奈登刚和手下交谈完，环视一圈找到了南希，便走过来。
　　“你在看什么？”
　　“看我们待会吃饭的地方呀。”
　　“一个饭馆而已，怎么看得这么入神？”奈登无奈笑道。
　　南希解释道：“就是想起一些往事......”
　　奈登的目光有些深，他搂过南希的肩膀，拍了拍，“走吧，我们进去。”
　　老板为我们找了个单独的房间出来，房间在餐馆最里面。进屋后大家都找了位置坐下。士兵们碍于奈登在场，便不敢交声闲谈，都静静等着，而奈登和南希又是不爱说话的人，整间屋子便怪异极了。
　　好在餐馆准备食物的速度倒不慢，这种每回都会令人不自在的氛围，总会在食物上桌后被打破。是很常见的一些菜，事后再想起，只有油炸鲈鱼和烧鸡印象深刻些，一个经过了醋酸，一个被加了苦枳调味。
　　还有一份炸面圈，因为里面填了干酪，颇合南希的口，虽然她胃口不大好，却也吃了不少。
　　士兵们大快朵颐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能听清几句话，似乎是老板在向外赶人，他们不断嚷着，鼓噪极了。
　　“格纳，去看看怎么回事。”奈登朝离门最近的士兵说道。
　　“是！”士兵搁下手里的小麦面包，立刻起身出去，没多久回来说道：“是个乞讨的小女孩，看起来也就七八岁大。”
　　餐厅残羹冷炙这般多，老板不顺手施舍一些将她打发，反而不介于扰乱生意，也硬要赶这小女孩离开，这是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南希正好奇着，士兵又继续补充道：“属下问了原因，老板说不敢给食物，因为那是个狄鲁族的女孩。”
　　士兵们不知道内情，只有奈登和毕维斯都下意识看向南希。
　　有一滚水浪逐击而来，淹过南希心头，带给她窒息之感。她其实明白的啊，这么多年了，人们反狄鲁的情绪依旧没有消弭。只是这次她像是站在了门外，看着自己的幼年。
　　“殿下和夫人稍候，属下这就去处理。”毕维斯站起身。
　　南希叫住他：“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毕维斯又望向奈登，奈登目光微沉，不知道想了什么，然后也起身，朝外面走去。士兵们见此，亦不敢再进食，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南希拦住他们，“你们把饭吃完，接下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饿了肚子。”
　　南希和毕维斯跟在奈登身后，他们出去后左转，几十步到了门口。
　　一堆人簇在一起，用句句言辞伤害着地上的小女孩，他们不愿碰她，只希望骂得她自行离开。
　　小女孩骨瘦棱棱，跌坐在地上，污垢混着连片的眼泪，将她的脸染得腌臜，加之她过于消瘦，以至于脱相，让人难以升起怜悯之心。
　　“把这个小女孩交给我们吧，我们带她出去。”南希对那些人说道。
　　餐馆老板急忙提醒道：“夫人，她是狄鲁——”
　　“我知道......”南希打断他，心里涌出一个念头，多想告诉他，——我也是。
　　可那三个字永远见不到光。
　　“你去准备些食物，钱我们来付。”奈登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
　　老板眉头皱成了一团，“可是......”
　　奈登不咸不淡看他一眼，似在等他完整的“可是”。
　　餐馆老板的目光依次扫过他们的脸，随后左手轻轻一拍腿，伴着一声叹息，这才吩咐身边的小卒：“去准备点吃的来。”
　　那人朝着厨房走去，餐馆老板低眸瞧了地上的女孩一眼，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转身离开了。
　　南希走下台阶，弯下腰来，朝女孩伸出一只手，“我扶你站起来。”女孩连头都不敢抬，仍缩在那里。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南希继续安抚道。
　　女孩缓缓仰起了头，看了看南希的手，目光又移到她脸上，却不说话。
　　“来。”南希给予她一个微笑。
　　女孩匆忙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才搭住南希的手。借着南希的力，她颤晃着站了起来，用渴求的眼神瞧着南希，“对...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太饿了，就给一点......”
　　南希无措地看向奈登，然而此时的奈登又露出了那样的眼神，和在图沙镇那日一样的，让南希看不懂的眼神。
　　“带她去马车里。”奈登说道。
　　......
　　
　　女孩抓着面包塞进嘴里，她的腮帮子鼓出一块来，这样的咀嚼频率会让人感到奇怪，却让南希有隐隐的熟悉之感，那是刚从奎尔城逃出的日子。
　　她们也只是......忘记了怎样吞咽才算得上正常。
　　南希和奈登站在马车外。“各地......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孩子？”南希的声音很轻。
　　“是，那时候他们还小，会有士兵动起恻隐之心，给他们一条生路。”
　　南希知道“那时候”代指什么，短短三个字，却容纳了多少人间至痛的事。
　　“奈登，我们可以......收养她吗？”问出这句话时，南希心中有些忐忑。
　　奈登揉了揉她的头，“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想，当然可以。”
　　马车内，面包渣不断从女孩手心掉下，落了一地。女孩终于发现，慌慌张张弓身去捡，南希急忙叫住她，却对上了女孩胆怯的神色，南希无奈压低声音，说道：“吃盘子上的。”
　　......
　　
　　白昼渐褪，在天色交替时，马车在修道院的正门前缓缓停下。毕维斯下了马，带了两个士兵进去和修道院的人沟通。
　　南希将女孩从车上领了下来，“多拉......”南希唤她，
　　女孩对自己的父母没有记忆，她说她遇到的人们都叫她“狄鲁女孩”。“多拉”，是南希同奈登为她取的名字。
　　多拉尚还没有习惯，当南希叫她时，她仍害怕地四处张望着。“多拉？...”南希又叫了她一次，这次她才转过头来。
　　“你在这里待着好不好？”南希蹲下身来扶住她的肩膀，“如果我和叔叔能够平安回来，我们会回来找你，然后将你收养，好不好？”
　　多拉还懵懂着，她点点头，“好。”南希朝她笑了笑，“我们带你来了一个新地方，这里没有人认识你，你也不要告诉别人你是狄鲁人。”
　　多拉没有问为什么，大概在她看来，“狄鲁”一词每回出现，都伴随着无休止的谩骂、痛苦，所以她明白，“狄鲁”一词是“邪恶”的，是种禁忌。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你和家人走散了，知道吗？”
　　她也不说话，依旧点头。多拉不爱说话，南希也无法确定她是否完全听懂，轻叹一口气，她只好说道：“进去吧。”
　　......
　　
　　到达王城时恰是正午，太阳光不断刺痛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有一团火焰，离近了灼烧。肉眼可见的地方，都受着炎热烘烤。
　　进入王宫前，护卫收走了所有的武器，直接将他们领去正殿。
　　南希从未想过，殿上会有这样多的人，从教会的神职人员，到王城内的贵族，她甚至能叫出很多人的名字。有个垂着头颅的人，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肯拉城的领主。
　　这些天听奈登提起过，他就是亚托国使臣那件事的告密者，同时奈登也推测，是他从得文那知道了地牢的事，一并捅了出去。
　　“我把他们叫来一直在等你，奥尔丁顿。”国王的声音沉重，撒布在整座大殿中。
　　奈登行了礼，“属下来迟。”
　　国王的目光试图穿破他的身体，他眼睛旁的皮肉有细细的缩动。
　　“把人带上来！”他对仆人们吩咐道。
　　有一道回响，在殿中颠簸往复。士兵们压着一个人从正门外走进来，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望着。
　　是南希以为再不会相见的人。
　　疯子没有看别人，从一进门就将视线放在南希身上。有妇女浅薄见识，此时惊叫出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与身边人传递着骇然。
　　戴面具的“红衣主教”站在最前面，人们的目光不断在这二人身上交替游走，满是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