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直到洗漱完毕躺到窄窄的床上，于明还在想：看样子丁卫国没有看出是自己的哥哥。虽然于广到于明教室来过几次，但丁卫国可能没在脑中留下一点印象。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四天，于明很想去于广那里，让于广知道他已经看见于广的行为了，并且也想委婉地警告一下于广，这类事情如果被学校知道了，是不得了的，也许能被开除，那样丢人多么可怕。但转念想了几想，又觉得去找于广不太合适，且时间上也不太容易安排，于是拖了一天又一天，便不了了之。于明想：索性不惊扰他，这类事情谅他再也不敢妄为了。
　　田径运动会前夕的体育课，体育老师几乎全让同学们依据自己所报运动会的项目进行自由锻炼，没有运动会体育项目的同学就更是自由活动了。体育老师这么做，是为了提高大家在运动会上的成绩，还是图他自己轻松，还是两者兼而有之，就不太好说了。于明炼了若干次的跳远和三级跳远。有个闲着的同学看他几次成绩几乎一样的，甚至越往后成绩越倒退了，就对他说：“不是的，不是像你这样的，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人家专业运动员，虽然只参加一项跳高或跳远，但锻炼起来却是全方位的，伸胳膊踢腿儿迈步子，样样都锻炼，哪像你这熊样啊。哦，不，熊样还算不上，只能算狗样。……”这半当真半开玩笑的话被在旁的体育老师听到了。体育老师大声对于明道：“快，快给我去练跑步，练腿部肌肉，给我兜校园一大圈，再回来……”于明想：他们这话有道理。一边想着，双脚便迈出了操场，沿着学校围墙准备兜个大圈子再回来。当他跑到学校实验楼的拐角处时，突然发现于广站在实验楼的东墙脚下。他感到极为奇怪，哥哥现在站在这里干什么的？可是于广却不朝他看一眼。于明心里满是狐疑，正欲询问时，另一个男生从墙角处拐来，跟于广面对面站着，相隔不到一米的距离，像两个大公鸡格斗之前的对视。于明也不再询问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了，只是静静站定看他们到底做什么。只见跟于广对面站着的男生如雕塑一般地一动不动，而于广冲前一步，给对面的男生狠揍了四个嘴巴，左右开弓，一边各两个，其用力的程度让于明吓得目瞪口呆，简直以为很可能会把人打死。奇怪呀奇怪，于广为什么要如此地狠揍对方，对方又为什么如此地站着不动让于广狠揍？正在于明感到极为吃惊太难以理解之际，于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于广对面的男生前进一步，左右开弓，给了于广共四个嘴巴，其用力的程度也会让人联想到重伤和死亡。于明更是惊异狐疑满腹：下面他们要继续狠揍对方要置对方于死地了吧，该轮到我阻止他们了吧。可是，于明又想错了，只见于广和对面的男生用手把从嘴里流出的一点血擦了一擦——两个人嘴里都流下了一些血。而后两个人既像朋友也像没事人一般迅速离开了。估计他们进教室去了吧。
　　因为吃惊而于明好像被钉在了原处动弹不得。像是在梦魇之中而欲喊不能。这是怎么回事呢？两个人相约出来打架的？这架又为什么打得如此有秩序？前后轮流着打？这前后的顺序一定是预先用“剪刀石头布”的指法确定好了的？这架又为什么打得如此公平？每人挨四个嘴巴？于明一时实在难以想得明白。他决定：千忙万忙，中午，一定要抽个时间，到于广教室，彻底问个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中午于明迅速扒完了午饭，连走带跑的来到于广的教室，幸好于广在教室里。——不同的年级午餐时间是错开的，这有效缓解了食堂的拥挤程度。更为凑巧的是，于广班上的中午值班的老师还没有来到教室，这就使得于明能够很快把于广喊出教室。一到教室外面，于广便朝远离教室门的地方走去，于明明白了哥哥的意思，知道哥哥是在尽力让他们的谈话不被旁人知道。于明直截了当地说：“怎么弄的，今天上午你在实验楼底下跟人家打嘴巴，我都看见了，这是怎么回事？”于广朝左右看看，于明揣测他又是怕别人知道他们兄弟俩说话的内容。于广皱起了眉头，像很是恶嫌于明提出这个话题似的，道：“你别问这些事，也别告诉人这些事，更不准告诉爸爸妈妈这件事。”于明还是有些不服气不放心，继续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怕你吃亏的！我担心你要受处分！”于广更是有些不耐烦：“你不要管。为一个女生的事。”说完，于广很快迈步走进了教室。于明接着看见于广班上中午值班的老师手捧着一叠簿本，也走进教室了，他要想跟于广说话，除了突发了严重疾病和死亡之类的事情外，其它的话题，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可能性再说了。
　　这件事沉淀在于明的头脑里好多年，并不时地从脑海中浮出来。看的书多了，想多了，于明便自我觉得似乎想通了一些什么。于广跟另一男孩的互殴，大约类似于俄罗斯文学里的格斗吧。俄罗斯文学里的格斗，是把人朝死里打，而国人的文化显得中庸一些，温和一些，只是互殴几巴掌，而并不夺取对方的性命。这样想后，于明又觉得不甚妥当，大约的是于广和另一男生都被现行生活抛弃，或感觉在现行生活中无一丝一毫的存在感，落寞无聊透顶，因而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抛却索然无聊的日子？一旦哥哥和另一男生对高考无丝毫希望了，他们就会感觉没有了任何的生存意义，因而极端事件随即发生？这样想着，于明仍感到不完全正确，但似乎已经打中靶子的边缘了。
　　周五的下午，在学校操场简单简洁地举行了田径运动会开模式，并没有进行隆重的运动员入场仪式。不过，大家的兴致依然高昂而沸腾。比赛刚进行的时候，于明班上就跟兄弟班一样，茶水和面包等已准备就绪了。各班的啦啦队员，只要有本班同学参加比赛，都会扯开嗓子高喊本班同学的名字，“×××，加油！×××，加油！”还有个别捣蛋鬼，遇到非本班同学占优势的时候，就高喊“你，加水！你，加水！”为此，引得了一些同学的笑声，也导致了其他班一些同学的强烈抗议。在场维持秩序的一个高大个子的体育老师，听到一个家伙高喊“加水”的时候，立马飞速向前，扬起手上的一根竹棒就要狠揍那调皮蛋。那调皮蛋见势不妙，拔腿就逃，但因为逃跑过快，摔了一跤，引得众人哈哈大笑。不过，那调皮鬼动作倒极为利索，趴下后立马爬将起来，朝着更远的地方逃去。大个子体育老师远远地朝他瞪了一眼，并没有再追赶他。
　　高音喇叭里叫三级跳远运动员前去检录。于明前往检录后不久就来到了跳远坑附近。预跳。正式跳。于明第一次正式跳失误了，踩到了起跳线。后两次发挥出色，得了个第五名，共取前六名，于明位列其中。他对获得这个名次已经深感满意了，几个同学也为他高兴，说毕竟为班级挣得了宝贵的2分。哪怕是第六名得1分也是好的啊。第二天早晨八点多的时候，于明前往参加他的另一个项目跳远。当同学们激励他说争取拿个第四的时候，他谦虚且留有余地地说：“强手如林啊，没那么容易啊。”但他的内心却抱定：一定奋力拼一场，不想进入前三，但四五六名之中一定争取捞一个。他带着这种信念试跳了一次。这次试跳，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确定助跑的起跑点的，因此并没有拼死力进行。正式比赛的第一跳开始了！于明从自己所确定的起跑点起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起跳，坠坑。也许是憋气过足，用力过猛，坠落过重，在他坠坑的同时，围在跳远坑周围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极分明听到了“噗”的一声响屁声，大家几乎同时笑起来。这一笑，把于明窘得脸红到了耳朵根子。不过，大家低头看坑，成绩挺好的。但裁判老师说：“踩到一点起跳线了，只能算犯规，成绩不能记载下来。”大家把眼光再次投到起跳线上，不错，从刚才于明起跳的脚印看，确实有点犯规了，大家都感到有些惋惜。
　　于明从小儿就特别害怕被人嘲笑，被人羞辱，——也许是小时候请成年人做玩具被羞辱后在心理上留下了阴影？一个响屁，大家的大笑，——其实并没有羞辱他的成分，——让他失去了志在必得的斗志。不过，他还是努力鼓舞着自己，但感觉最终没能找到第一跳之前的奋进状态。他的后两跳成绩平平，并且在落地时都似乎隐隐有一种害怕和担心的感觉。他位列第七名，被淘汰出局了。
　　自然的，他没有收到同学的祝贺语，也没有听到同学宽慰的话。人们习惯于抬头观望辉煌的灿烂，而忽略阴暗和失败的陪衬。他有些情绪低落地朝操场外的甬道走，他想到教室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到公告处看看各班的成绩及排名。他本是慢悠悠地低着头走的，不觉一抬头遇到了班主任。班主任老师笑容可掬地对他说：“怎么样啊？有没有出点成果啊？”他很觉得不好意思，有些羞怯和遗憾地对老师说：“可惜，第一跳踩线，第二第三跳成绩不佳，没能获得名次。”班主任老师嘻嘻哈哈地说：“原来这样啊，也罢，也罢，重在参与，重在参与！”当于明已经从班主任身旁走过了好几步的时候，班主任又回头叫住了于明：“唉唉，于明啊，我对你说啊，你功课还算不错，人也比较听话，你可千万不要和那些成绩差的同学搅到一起啊，要好好用功，将来争取考上大学，哪怕考个大专也不丑啊！知道不？”于明点点头。班主任老师又补充说：“体育重在参与，文化功课的学习要咬定青山不放松。懂我的意思吗？”于明又点点头。说完，班主任老师往操场那边去了。这边的于明总算想明白了：“班主任老师重在看自己文化功课的成绩，而并不在意自己体育比赛方面的失误。”一个响屁，只影响了于明体育比赛的得分，而并没有影响他的文化功课，更没有影响他的一生。不过，因一件小事，而影响一个人一生甚至连带影响子孙后代的事，也是有的。
　　田径运动会得分情况最后的统计结果显示，于明所在的班得分居中上游，这让中年女班主任相当的满意。她以为体育成绩在年级不垫底就可以了。运动会结束后，她立刻在班上进行了“收心”教育，即把同学们因体育运动而自由飞翔而散漫不羁的心收拢回来，全部倾注到文化功课的学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她要打造功课学习和高考的品牌。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一课，她就讲得极为认真，甚至神采飞扬。那时节还没有运用投影仪上课，她在黑板上写下了课题：猎户。字写得相当的漂亮，风格飘逸，也不失力量，像是粗犷男子汉的笔迹。她开口道：“同学们，在我们的世界上，还存在着狮子老虎、豹子恶狼等凶猛的野兽。古有打虎英雄武松，这也许是同学们人人都知道的，也许还有同学崇拜那样的英雄行为吧。不过，当今，同样出现了无数有名或无名的跟豺狼虎豹作斗争的英雄，大家预习了没有？我们今天将要走近哪一位英雄人物？”
　　好多同学都预习了课文《猎户》了，于是相当多的同学齐声回答老师说：“董昆！”老师很满意同学们的回答:“对呀！今天，我们就一起走近这位打豹英雄。”
　　一系列的师生问答。一黑板的板书。课文的最后几节中有这么一段文字：“野兽也好，强盗也好，只要害人，不管它是狼，是豹，还是纸老虎，我们统统包打。不怕撵到天边地边或者受尽千辛万苦，要打就一定把野兽和强盗消灭！”老师领头一句，全班同学齐读了前面这段文字，有的同学真的被这段文字鼓舞，精神振奋了起来，感觉自己的未来也会占有如此的英雄气概的。忽然，班上有个叫王猛的同学把右手举得老高老高的，老师只得停下预设的教学步骤请他站起身发言。王猛高声地说：“老师，这篇课文内容是错误的，你这样讲也是错误的。”这话让老师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极为吃惊，王猛竟然一两句话否定了这篇课文，否定了老师授课的内容，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同学真举国罕见。也许在全球都是罕见的。
　　备课时，老师即便是拍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会突然出现如此的一首大插曲。如果是大规格的公开课，如果有众多的县局和学校的领导在场，这一砸锅，老师则蒙大羞，学校也要背负大耻辱矣。此时的老师，已经面目全红。但她毕竟是中年老师了，毕竟不是初登戏台，她压住了气，面带微笑地问：“何以见得呢？”
　　王猛回答说：“董昆打豹，打凶猛野兽，在当时是被认为保护了庄稼，保护了人民生命财产，这无疑是不错的。可是，现在，狮子老虎豹子豺狼，我们已经保护得太迟了，如果再不加以保护，再鼓励人们去做打虎打豹英雄，这些动物就全要灭绝了，人类最终也保护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