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年后的1948年春，胡开材真的辞掉乾城县长一职，回到临澧老家。
　　“为什么呀？”太太诧异道。
　　“还不是因为你，回来陪你啊……”老爷和太太开着玩笑。
　　“我晓得不是因为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太太笑道：“可到底是为什么呀？”
　　“形势逼人啊。共军在东北、华北打了好些个胜仗。罗力戎军驻防的石家庄失守，听说吴铁铮也被共军俘虏去。”
　　“不是说离我们这里还很远吗？还都说长江天险他们过不来的。”太太虽是个足不出户的家庭妇人，却也听来不少信息。
　　老爷摇摇头：“看这势头，长江未必守得住。”
　　“那怎么办？”
　　“赋闲在家，静观其变啰。”老爷悠然道。
　　
　　这年春天是太太眼里最美丽的春天，这段时光是太太最感惬意的一段时光。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三丫头霈璎和儿子达垣在县城里念初中，老爷和太太带着小毛安安静静地在乡下过日子、务农事。老爷尝试着让小毛上了几天小学堂，自然是跟不上班，还老受其他娃儿欺负，老爷便自己在家教他识字读书。
　　春天的田野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和煦的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浓郁甜闷的香气，蜜蜂蝴蝶在花间飞舞。老爷太太漫步在田埂上，小毛从路边采来一大把蒲公英，炫耀地举着给爹娘看：“花花、花花……”
　　娘微笑着：“这是蒲公英，你对着它吹吧，吹散开来它们就会找自己的家。”
　　小毛就鼓起腮帮子使劲吹，蒲公英的种子纷纷扬扬地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在柔弱的春风中飘散开，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土地安家落户。
　　小毛好奇地看着它们慢慢飞落：“它们真的找自己的家去了呢！”
　　“当然，孩子大了都要离开爹娘，找自己的家的。”太太想起出嫁的女儿，幽幽道。
　　“我不要找自己的家，我要一直和爹娘在一起。”小毛黏到娘身边。
　　太太抚摸着小毛的头：“你当然和爹娘在一起。”
　　
　　而周遭的世界并不太平。法币贬值，国民政府又发行金圆券，老百姓生活日益艰难；河南回乡团流窜至临澧一带，逼粮搜抢，匪患甚重；各乡镇组建自卫队，发放国民身份证，每半月抽查一次户口，还推行什么五家联保连坐；还有十七绥靖司令部戡建大队侦骑四出，以反共匪为名肆意捕人，闹得人心惶惶。
　　胡家这悠闲田园的日子没过几天，渐渐地就有一些老爷的旧日好友同僚登门造访。首先前来胡宅的正是第十七绥靖区司令部澧县指挥所指挥官周淘漉。
　　周淘漉，临澧人，黄埔四期学员，加入共产党、国民党。民国十六年（1927年）清共时，和胡开材一起被派往临澧整理党务。因暗中协助农协委员肖干卿、陈毓南等人，一起以袒暴容共罪被关押审查，和胡开材也算是患难兄弟。
　　寒暄几句后，周淘漉就直接发问：“开材兄是真的这么早就打算告老还乡么？”
　　“自中华民国成立，几十年来一直战乱，不得太平，现如今更是乱得不行，呈土崩瓦解之势。”胡开材如实道，“我对党国失望之至，看来国民党终究只是这混战时期的匆匆过客。我一凡夫俗子，得为妻儿考虑，也得为个人前途考量。”
　　“兄台对时局的看法，周某人也有同感。”周淘漉道，“现湖南省第四区行政公署在澧县恢复，我暂时兼任专员，兄台莫若来公署当个办公室主任或参议，我们也好做个伴，一起观察时局，顺时应变。”
　　胡开材已在家休养半年，思忖着与周淘漉想法吻合，便应允下来，暂且先到四区专署做一客卿吧。
　　
　　冬至这日，寒风肆虐，天地一片萧瑟，胡家大院却是热气腾腾，原来是在杀年猪。胡家每年都要杀两次年猪，第一次是在冬至，杀了猪以备过年用，冬至的到来也就意味着进入年货储备阶段；等真到了过年的时候，腊月二十几；再杀一次年猪，腌成腊肉，来年食用。
　　请来的屠夫忙得不亦乐乎，太太、家人和帮忙的乡邻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杀年猪是大事，左邻右舍都会来帮忙，也要来吃一顿杀猪饭，吃完还得带点肉走。
　　三小姐霈璎在人群中穿梭着到处看热闹，老爷问：“怎么不见达垣？他以前不是很喜欢看杀年猪的么？”
　　太太回：“娃儿大了，喜欢安静了，在房里温习功课呢。”
　　
　　老爷走进达垣房间，见达垣果真在看书，随手翻了一下封面，竟是《三侠五义》：“什么温习功课？原来在看小说。”
　　紧随其后的太太听了怒道：“这皮娃儿，欺负我不识字，哄我说是温习功课。”
　　达垣狡辩：“历史，我看的是历史。”
　　老爷笑了：“武侠小说，都是些假的，算什么历史？喜欢历史就看点真正的史书。”
　　“但我好喜欢那些侠士，专扫天下不平。”达垣道，“有点像我们学校的晏国敬老师。”
　　“听说晏老师是共产党。”霈璎倚靠着门框插话。
　　老爷脸色瞬变：“不要胡说！”
　　霈璎怯怯道：“我也是听高年级的同学说的。”
　　“晏老师人很好呢，是北平来的大学生，他古今中外什么都懂，吹拉弹唱什么都会，同学们都喜欢他。”达垣小心翼翼地替姐姐解围，“我觉得他讲的好多道理都是对的。”
　　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道：“他说什么姑且听之，小孩子不要掺和，更不可到处乱说。”
　　“嗯，晓得了，我们知道厉害关系的。”俩孩子郑重应允。
　　
　　走出达垣房间，太太问：“这学堂里的先生也是共产党？不会教坏娃儿吧？”又警惕地环望一下四周，“共产党可是要杀头的。”
　　“娃儿不懂事，只是崇拜他们的老师而已，不要紧的。”老爷道，“哦，对了，陈采夫回乡省亲，现住在他老家七重堰陈家溪，我和周淘漉夫妇约定一起去看望他，你给备一点礼品。”
　　
　　陈采夫年轻时与他两人便交情甚好，后入黄埔军校学习，由王尔琢介绍加入共产党，参加过南昌起义；抗战期间随中国远征军奔赴云南缅甸作战，也是多年未曾谋面，现以国民党国防部联勤总部铁路运输指挥部驻长沙副指挥官的身份回临澧老家探亲。他的共产党员身份胡周两人心里都是明白的，这次拜访也是想听一听他的见解。
　　在陈家，三人畅谈甚晚。陈采夫分析了当下形势与国民党的前途，着重分析了湖南政局的前景和省主席程潜目前的处境。
　　末了，陈采夫道：“既然趋势已显，莫若稳定本地局势，尽量避免战争。”
　　胡开材、周淘漉齐道：“我俩也正是此意。”
　　“我可能会被派来接任四区专员，到时还望两位兄台助我一臂之力。”
　　“定当鼎力相助，唯马首是瞻。”周淘漉慌忙表示。
　　陈采夫又试探着询问：“依你们看，这四区辖属的各县都会和我们一条心吗？”
　　胡开材道：“我这两年都在乾城，四区的事务不甚熟悉，别的县不敢说，但临澧我还是略知。县长袁平凡是位进步开明人士，为官口碑不错，县参议长蒋蒸初（又名蒋保炯）、警察局长候方宇都是我的老搭档，也是您的挚友，应该都没问题。”
　　“澧县县长张仁山、党部书记长李光炳、参议长欧阳海甸，还有自卫大队长龚玉凡应该都没问题。”周淘漉也赶忙表态。
　　“那太好了。”陈采夫高兴道，“其它各县我们尽力争取，到时候也可以安插我们的人任职。看来我们第四区的和平过渡有望啊！”
　　
　　1949年2月，经中共湖南省工委批准，陈采夫在长沙秘密成立湖南省进步军人民主促进社，简称“民促社”，主要任务就是策反国民党军政人员靠拢共产党，倒蒋反蒋。
　　五月份，借助湖南绥靖公署主任兼省主席程潜的关系，陈采夫果然被派来澧县接任湖南第四区行政督察专员兼区保安司令职务。
　　陈采夫到达澧县当晚，周淘漉与胡开材前往他处交接工作，陈采夫握住两人的手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是来当什么专员的，我是来迎接解放的。”说着，拿出一叠文件书籍递给两人，都是油印的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
　　“现在全国大部都已解放，湖南的解放也即将到来。”陈采夫道，“湖南现有一个进步军人民主促进社，是共产党的地下外围组织，你们也加入吧。”
　　“军人社团？我非军人……”胡开材有些犹豫。
　　“无妨无妨，一个名字而已，其实在长沙就已经吸纳了不少社会各界人士。”陈采夫忙道，“春节期间我回临澧老家过年，见了临澧的几位军政要人，袁平凡、蒋蒸初、候方宇，还有退役的少校军官陈元位都加入了民促社。”
　　“你动作倒快。”胡开材笑道，“那我就滥竽充数了。”
　　“还有吴铁铮也加入了。”陈采夫又说。
　　“铁铮？听说他在石家庄被共军俘虏了？”胡开材惊异道，“怎么回来了？”
　　“嗯，清风店战役中被聂荣臻俘获，他在黄埔军校时本就是共产党员，聂荣臻又是我们的教官，自然好说话。铁铮的家眷在北平，其夫人和傅作义夫人是表姊妹，所以被派往北平做策反工作，北平解放后就携家眷回了湖南；一到长沙就联系到我，加入了民促社。”
　　“他是安乡人，我打算安排他担任安乡县县长，原安乡县长熊状猷调往常德县任县长。”陈采夫目光坚定，“北平能够和平解放，我们也能！”
　　胡开材点点头：“我也定当全力辅佐，促成第四区和平解放，也好让老百姓免受战争之苦。”
　　陈采夫高兴地握住胡开材的手：“太好了，我任命你为四区行政公署的主任秘书，所有日常事务由你全权负责。至于我自己嘛，”陈采夫神秘地眨了眨眼：“我还有很多其它工作要做。”
　　
　　此后，陈采夫果然奔波于各县各乡，紧密部署，做着迎接解放的工作。他一方面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建立了湖南人民解放突击总队，发展地方武装力量，打击国民党军队；一方面任命自己的心腹担任各县县长，吸纳更多摇摆不定的各界人士加入民促社，大力开展迎解宣传工作。
　　陈采夫频繁的活动很快就引起了上方的注意，国民党驻军对四区专署由怀疑、怀恨到严密监视，白色恐怖气氛日浓。六月，澧县的解放突击队在三贤、荆南乡公开武装暴动，湘鄂边绥靖司令官宋希濂乘坐小火轮船在澧县东港被突击队截击，暴跳如雷，立即在常德召开“应变会议”，令常德、湘西各地的军政要员参加。
　　
　　胡开材走进专员办公室时，陈采夫正放下电话。
　　“刚刚接到克琅的通知，中共地下党获得情报，我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宋希濂打算就在这次常德应变会议上捉拿我。”
　　陈克琅是陈采夫的长子，四区的很多地下工作都是通过他向上级李先生（周里）汇报请示的。
　　“组织上安排我回临澧暂避，”陈采夫继续道，“看来这常德的应变会议只能由你代替我参加了，对上面就说我到安乡南县出巡去了。你到常德先看看形势，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我。”
　　交代事项后，陈采夫有点内疚地对胡开材说：“常德之行可是鸿门宴啊，让你代替我去赴这鸿门宴，真是委屈你了。你可千万要当心。”
　　胡开材宽慰他道：“宋希濂要的人又不是我，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我也会见机行事的，你放心好了。倒是你现在被盯上了，自己要处处小心。”
　　
　　六月底，胡开材和澧县县长张仁山、县党部书记长李光炳、县参议长欧阳海甸、津市商会会长孟体仁同车前往常德。车抵常德北站时，就被军警拦下，请示了常德驻军总部才予以放行。进城之后，只见常德城内森严密布，巡逻军警随处可见，到处都在传播着四区专员陈采夫叛变的事。几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庆幸陈采夫事先接到情报，没有来参加会议。
　　第二日常德应变会议召开，宋希濂亲自从湖北赶来主持，华中剿总白崇禧也从长沙赶来参加；除了常德、湘西的党政负责人外，还有驻军的师、旅、团长，以及一些社会名流，湘西王陈渠珍也派了代表参加，会议规模还蛮大。
　　台上，宋希濂大谈“穷人保命富人保产”的戡建总体战，还公然对省主席程潜大肆非议：“程颂公是我们平素尊敬拥戴的长辈，可是他现在的行动使我们失望，他走到歧路上了……”
　　胡开材坐在台下，心中嗤笑。你们军人连南京都没守住，还谈这些无用的？却猛然发现一直未看见同来的张仁山县长开会，不禁诧异。
　　
　　中途休息时，李光炳和欧阳海甸悄悄告诉他，张县长一早就已赶回澧县，是宋希濂的副司令周磐命他立即回去率部队到毛里湖剿办突击队，并面授机宜，遇到陈采夫就地枪毙。
　　胡开材心下一惊，连忙溜出会场，找到电话机子拨了个长途给临澧县警察局长候方宇：“侯局长，我已经抵达常德，但是你托我带给你舅舅的药材，我没有找到他的家，很遗憾没帮你带到……”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密语，如果形势平和，就说药材已带到；如果形势危急，就说没能带到。候方宇一听，连忙派人通知陈采夫千万不可露面。
　　放下电话，胡开材轻轻舒了口气，顺利地将信息传出，让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抬头，看见周磐正向他走来，胡开材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慌张，看来自己真不是搞特工的材料，这个鬼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居然一点也没发现？幸好都是用的暗语，至少没有明显的把柄被他抓住。
　　周磐并未起疑心，只是来通知胡开材，宋希濂要亲自接见他。
　　该来的终归要来，胡开材怀着忐忑的心跟着周磐走进了宋希濂的办公室。
　　
　　“陈采夫是我的好朋友，他对时局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可以当面同我谈嘛，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宋希濂和颜悦色地对胡开材说。
　　“他哪有躲起来？接到会议通知时，陈专员已经动身前往安乡巡视去了，所以才由我来代表第四区行政公署参加会议。”胡开材按照既定方案回答。
　　“狗屁巡视？他是搞赤化活动去了吧？”周磐在一旁哼了一声，“你说，他是不是共党份子？”
　　“孙先生联共的时候，他在黄埔军校就加入了共产党，大家都晓得的嘛……”胡开材慢条斯理地回答，又转向宋希濂问道，“宋司令在黄埔时好像也加入过共产党吧？”
　　“我是问现在，现在他是不是还在为共产党做事？”周磐怒问。
　　“那我就不晓得了。”
　　“那你呢？”宋希濂附过身来问，仍旧笑眯眯的，“你是不是共党？”
　　胡开材挺了挺身子，正色道：“我还是在北洋政府统治时期的北平加入的国民党，那年的我才19岁，那时的国民党还叫做中华革命党。一毕业我就在南京中央党部工作，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地方上从事党务工作，也算得上是资深的国民党员了，您居然怀疑我是共产党？”
　　宋希濂感觉自己碰到了一颗软钉子，一时不言语。只有周磐絮絮叨叨地数落：“反正你们临澧是林伯渠、陈采夫的家乡，早就被赤化了，停弦渡、凉水井的暴动恐怕就是陈采夫亲自指挥的，这都是林伯渠撒下的种子！”
　　“我真不晓得这些，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主任秘书，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务而已。”胡开材一口咬定不知情。
　　谈话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周磐极力主张扣留胡开材，但宋希濂相信胡开材确实不知情，或者知道的不多，扣留他意义不大；又加上同来开会的同僚们都为胡开材求情、担保甚至抗议，力证胡秘书平日确实只负责日常行政工作，并无其它异常举动，宋希濂决定还是放他回去。
　　离开常德时，宋希濂仍然不死心：“回去后你还是规劝一下陈采夫，不要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周磐在一旁早已不耐烦了：“有什么用？还是要用武力，武力剿灭陈采夫他们！”
　　这几天来他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软硬兼施，胡开材已经习惯他们双簧似的的表演，来常之前一直悬着的心现在反倒很平静，他似乎看到了他们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