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道澧沅 作者:五一 发布时间:2019-09-06 15:45:54 字数:4515
转眼已到毕业季。
火红的太阳照在校园里,雲璎和同学们一起戴着草帽坐在操场上锤小石子。经过一年多的建设,战争中被毁的教室、办公室、宿舍都已重新建好,只有操场还未最后完工,师生们一边上课一边劳动,以精卫填海的精神一点一滴地建设着自己的校园。
周树进将雲璎面前的一堆石子扒拉到自己面前,问雲璎:“马上就要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还继续读书么?”
“不读了。我就是个桐油罐罐,读不进书。”说罢,自己先笑了。临澧管读不进书的人称为桐油罐。“你呢?你还继续读么?”
“我也不读了。”树进道:“我家里供我念完初中就很不错了,我打算谋个差事。”
“你功课那么好,不读书了真可惜。”雲璎道:“那我让我爹给你寻个差事吧。”
“真的?”树进惊喜道:“能跟着县长做事那真是太好了。”
沉默了一会,雲璎道:“我可能要嫁人了。”
“啊?嫁给谁?”
“我家的一个世交,在东兴街那边开店做生意,我们从小就一起玩的。”
“哦,我晓得了,就是经常给你送这送那的那个人。”树进问,“你喜欢他吗?”
“他对我挺好的。”雲璎答非所问,“我娘说嫁到他家里肯定是享福的。”
两人再无言语,各自埋头砸着面前的小石子。
雲璎刚毕业,陈家就请了媒人带着见面礼来胡家提亲了。第一次上门叫做“看人家”,见面礼也不贵重,只是些糕点果子之类的。当然双方知根知底,所谓看人家只是走个过场,但规矩还是要讲的,所以老爷特意从县城赶回来陪陈老爷、陈太太和媒人吃饭。吃罢饭太太摆出糕点茶水招待客人,叫做“吃摆茶”,主宾们一边喝着茶、吃着点心,一边商议嫁娶事宜。
胡家老爷的意思是正值战乱时期,今年又遭旱灾虫灾,婚事最好从简,两位太太皆不答应。陈家就这么个独苗,胡家也是长女,家里办的第一件喜事,即便是困难时期也不能太寒碜啊。
老爷便不多话,由着她们热热闹闹地商量后续事情。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男方先要“发喜”,得有笆篓担儿、有抬箱,担儿里置办几套衣服鞋袜,抬箱是两挂还是四挂,给叔叔婶婶们送“讲茶”提些什么,都得计划好;然后是合八字、择日期,生辰八字两位太太私下里早就合过了,只需择个良辰吉日;选好日子后还要送彩礼、送日子,最后过礼整酒,大摆筵席,繁琐得很。
就在陈胡两家兴致勃勃地办着这些繁琐事情之时,又传来了一件天大的喜讯:日本宣布投降了!
一时间人们几乎疯狂了,个个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大家都换上节日盛装,自发地组成了游行队伍,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地向县城涌去。
县城里要举办盛大的庆典活动。
胡家太太也罕见地带上所有的孩子,由根叔驾着牛车早早出发,随着人流前往县城观看庆典。一路上全是舞龙灯、舞狮子的队伍,还有各种戏班子,蚌壳精、鹬鹤精、打渔郎,五彩纷呈,目不暇接。他们有的是各乡各村送到县城参演的节目,更多的则是那些忙时务农、闲时娱乐的草台班子,都自觉的加入到这场举国欢庆抗战胜利的活动中来。
会场中心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一家人只能在远处观看,孩子们都仰着头敬慕地望着主席台上身着笔挺中山装的县长爹爹。
上午9时,县长胡开材做了简短的发言,然后高声宣布:“临澧县各界人民庆祝抗战胜利大会开始!”顿时警报长鸣,机关、学校的铃声响起,商铺、居民燃放起鞭炮,街上敲锣打鼓,连寺庙也敲响了钟,一时间热闹非凡。接下来是各单位各乡镇的文艺演出,晚上还有火炬游行,第二日还有龙舟赛事等活动。
老爷抽空挤到了家人面前,他把小毛举过头顶架在后颈上,得意地问妻儿们:“你们看,这才一年多时间,县城建得怎么样?”
不等回答,老爷迫不及待地对着周围指指点点地介绍,“这街道拓宽了,主道8公尺宽,是按照能走汽车的标准修的,小巷也有3公尺,茅草房也都变成了瓦房……”自豪溢于言表。
太太好久没看见老爷这样高兴过了,也替他高兴。她深情地望着丈夫鬓角生出的白发:“你辛苦了。”
陈家店铺门前,陈隽也在燃放鞭炮,雲璎娇憨地捂住耳朵,陈老爷、陈太太在一旁满意地看着、笑着。
“我娘说等庆典活动结束后,就让我去常德置办嫁妆,常德是大码头,物品多。”雲璎向未来的公婆请示道,“我想让陈隽陪我一起去。”
“好好好,”陈老爷忙不迭地应允,“你们到常德多玩几天,店里有我们守着呢。”
庆典活动整整持续了三天。
活动结束后,胡家太太雇了一条船,驮了满满一船稻谷,由根叔押运,带着陈隽、雲璎到常德置办嫁妆。
“哎——
太阳出来红满天,
船工汗水湿衣衫,
……”
船工竹篙一撑,在豪迈的澧州号子声中,船徐徐驶离码头。
弟弟妹妹们羡慕地望着,都吵着闹着也要到常德大码头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太太站在道水岸边,目送缓缓驶离的船只,对孩子们说:“不急,你们多的是机会,以后都到常德去。”
船顺流而下,从道水出发,进澧水,下西洞庭,一直到常德,卖了稻谷,又换回满满一船嫁妆回来。
就这样,胡家大小姐雲璎风风光光地嫁进了陈家。次年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举家欢喜。
青帮的二爷出事了。平日里他就仗着大哥当官,在乡里飞扬跋扈,终究闹出了人命案。
二婶娘在大房的天井里闹腾了半天,她一会儿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跳起来跺着脚破口大骂。
“真是没良心哪,自家兄弟也不帮衬……还是县太爷呢,哪这么心肠硬哦……可怜我这妇道人家啊,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男人送死呃……呃呃呃……”
老爷和邹讼师坐在书房里,房门紧闭。太太带着娃儿躲在卧房,不敢出声。下人们也都远远避着,不便上前扯劝。
达垣轻声问娘怎么回事,太太叹了口气:“你二叔惹大事了,杀了人,要偿命哪……”
“那邹律师不是正在和爹爹想办法吗?”二小姐霓璎道。
“什么律师?乡下一讼棍罢了。”太太撇撇嘴轻蔑道。
“讼棍是什么?”达垣又问。
“你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太太轻敲了一下达垣,“就是识得些字,懂一点法,就不务农了,专门替人写状纸打官司、挣几个小钱的人,说白了就是乡里专门替人摆平争端的混混恶棍罢了。”
“讼师在乡下好歹也算是文化人。”霓璎道,“娘,其实你就是看不起穷人。”
太太反手又敲了女儿一下:“这丫头,讲话怎没大没小的。”
“我爹也是学法律的。”三小姐霈璎突然想起来道。
“那可差远了,怎可与你爹相比?你爹爹是在北平念过大学堂的。”太太骄傲地说,“你们好好念书,将来也跟你爹一样,到北平念大学去。”
三爷和四爷急匆匆地奔进院来。
“在这嚎什么呢?丢人现眼!”四爷冲二嫂道,“自家男人惹这么大的事,还在这里怨大哥,回家去!”
二房太太见三爷四爷来了,心里明白是帮自家男人来求大爷的,也不闹了,抹着眼泪回去了。
打发走二嫂,三爷四爷进了大哥的书房。
“您快帮帮二哥吧?”三爷一进门就恳求大哥,“好歹您也是县太爷啊。”
“县长也不可能一手遮天,毕竟是出了人命。”大哥叹口气道,“唉,我是管得好一个县,管不了自家兄弟啊!早就跟老二讲过,不要混什么青帮红帮的,就是不听。”
四爷试探性地问道:“真没办法想了么?”
“我请了位律师,”老爷将邹讼师介绍给大家,“尽量保住他的性命吧。”
邹讼师点头哈腰地笑着:“很多事情县长是不方便出面的,还是由我出面去办更为合适。”
于是四人坐下商议。
末了,老爷送客出门时又叮嘱四弟:“老四,你当保长也要注意些,而今北边已经开打,地方上的共匪又开始闹腾起来,清共也搞得紧。”
“我晓得,听说现在正在查蒋家?”四爷问,“蒋家那个写文章的疯丫头(丁玲)在共党那边好像还吃香得很,蛮有影响力的。”
“嗯,新近县里奉令成立了一个‘党政军特种汇报会议’,由我和党部书记长蒋保炯共同负责,其实就是情报机构,专门查共党活动。蒋家那丫头,还有林伯渠先生,都是上头点名的重点调查对象,我的人正日夜盯着他们家呢。”老爷道,“往后的江山还真讲不好,你为人处世还是要低调些。”
四爷唯唯应允。
二爷的官司打了几月后尘埃落定,最后被判充军服刑。
“充军?世道这么乱,充军不晓得会是个什么结局,老二家的恐怕还是不会满意的。”太太担忧道。
“不满意也没办法,人命关天的事,难道还想一点责罚都不承担?”老爷道,“保住性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今后如何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
“乡邻间倒是传颂你大义灭亲,是青天大老爷呢。”太太道。
老爷冷笑一声:“谁乐意做这大义灭亲的青天大老爷啊?”
“哦,还有一事和你商量,”老爷又道,“霓璎也到了出嫁的年岁了,我看邹律师家的少爷挺不错……”
“那个穷酸讼棍啊?”太太一脸嫌弃,“听说他家少爷考上大学他连学费都拿不出来。”
“他家拿钱不出来,我们可以出钱供他读大学嘛。那孩子是块读书的料。”
“那……那看霓璎愿不愿意。”
太太无奈,只好拿出女儿当挡箭牌。谁知霓璎听说后竟然满口答应,愿听爹娘的安排。
“他家穷着呢,没田没地的。”太太提醒道。
“那你就多陪嫁一些田地啦,”霓璎笑望着娘,“这样我在婆家也有面子。”
“嚯,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太太作势要打,“我看你就是喜欢这种充大的感觉。”
老爷在一旁也呵呵笑了。
晚上,老爷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根叔进来添茶,老爷问道:“前厅好像有人说话,家里来客人了吗?”
根叔吞吞吐吐。
老爷顿时起疑:“怎么吞吞吐吐的?是谁来了?”
“也没谁,就一个算命的瞎子。”
老爷把书往桌子上一摔:“她又在搞这些迷信活动?”匆匆奔前厅来。
“人呢?算命的呢?”
“走了。”太太望了根叔一眼,又望着老爷怯怯回答。
“我早就宣布过家里不准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你还带头搞这些?”老爷吩咐根叔,“你把那算命的追上,把钱讨回来。”
太太一听怒了:“算也算过了,钱也给了,哪还兴讨回来的?传出去不是笑话吗?县长老爷家请人算命不给钱,叫我脸往哪里搁?”
根叔也在一旁打圆场:“人都走远了,算了吧。”
“一个瞎子能走多远?”老爷看外面人影浮动,家人们似乎都悄悄围了过来,特意靠近门窗边大声道,“我就是要让人知道,我们家不能请算命先生,不能搞封建迷信活动。”
根叔走后,太太嘤嘤地哭了起来:“我这不是担心二丫头的婚姻吗?”
老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抚摸着太太的头发:“儿孙自有儿孙福,娃儿们今后的道路长着呢,爹娘还能管多远?”
不久,胡开材被调往乾城(吉首)当县长,赴任前胡家把二小姐霓璎的婚事办了,出嫁时确实如她所愿陪嫁了几十亩田地,大气地嫁入邹家。完婚后,姑爷邹钟燮揣着岳丈资助的学费盘缠前往广西大学念书。
太太给老爷准备去乾城的行装,不无担忧:“听说湘西那边土匪凶得很呢,你路上可千万要注意安全。”
“我多带些家丁,你放心好了。”老爷道,“周树进那娃儿聪明灵活,跟了我两年,甚得我心;这次把陈隽也带去做文书,乾城那边也有保安团出城接应,不会有事的。”
“都是些男的,也没个女人在身边照料。”太太皱眉道,“你还是再娶一房小妾吧,包太太有一个远房表妹,模样生得端正,还念过书……”
太太话没说完就被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了:“你怎么又提这旧话?不晓得我是主张一夫一妻的吗?”
“可你那些同僚们,打麻将时,个个身后不都是年轻漂亮的姨太太伺候着?”太太道,“我没念过书,又不能替你撑场面。”
“讲什么呢?你辛辛苦苦守着这个家,带大这么多娃。”老爷抱住太太的肩,“再说没念过书不等于不明事理啊!你这么聪明,看过的老戏能大段大段地记得戏词,要是念了书啊,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岂不是要骑在我的头上了?”老爷笑逗着太太。
太太不好意思了,微笑着将头依偎在老爷肩上,依依惜别。
“要是能一直这么靠着你,多好啊!”
“那我干脆辞了官,回家天天陪着你……”
“又在哄我开心……”
树梢上,月如勾。